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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琴剑前时为我来(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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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晓雾才刚刚褪去,檀城的街上已是人满为患。往日繁华的几条重要街巷人头攒动,群情激昂,高声呐喊着,挥舞着用鲜血写就的横幅。那是汇聚了学子、工人与商人以及所有爱国同胞的振聋发聩的呐喊声:
“打倒帝制!严惩国贼!”
身着长衫的学生们相互拉扯着一起站在了高处,站在人群中间。钱允霖高擎着自制的旗帜,面对众人,洪亮的声音里是无尽地坚毅:
“同学们,同胞们!今天既聚在这里,想必大家都见证了檀城最近一系列的荒唐。为着咸兴二十六年皇族内阁的丑恶,淳恩元年章、杨二位先生带着革丨命党人赶走了皇帝,流了多少鲜血!可如今,共和方兴未艾,咱们高澜百废待兴,而秦贼全置苍生百姓不顾,为一己私欲强征税款以大兴土木,对待咱们的诉求置若罔闻,还逮捕屠丨杀了多少工人学生同胞!如今,他竟得寸进尺,妄想更进一步,称帝复辟!同学们,同胞们!家国存亡已至死生关头,我们断不可再一味忍让了!须知他称帝所耗银两,每一分都是从我们身上硬生生剥丨削而来的啊!今日纵使流血牺丨牲,也必须行动起来,势必推翻秦贼的统治!”他高高挥舞着右拳,声嘶力竭:
“打倒帝制!严惩国贼!”
“打倒帝制!严惩国贼!”
群众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如同春雷隆隆,荡响在檀城的街巷中。军警们早已整装待发,可都远远围着他们,无人敢上前,只默默听着那振聋发聩的宣言。街角处,一辆黑色轿车悄无声息地使过。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一手托着下巴,静默注视着窗外沸腾的景象,心内烦躁。他似是无意识问了司机一句:
“这些人,你怎么看?”
“……”司机被这冷不丁的一问懵住了,但他还是毕恭毕敬道:“无端生事,以下犯上,自是大不敬,是应该铲除的。”
梁适轻蔑地嗤笑一声,不再多言。司机背后发毛,但也不便言语,只继续开着车。
“委员长,到了。”
“嗯。”
司机恭敬地打开车门,搀扶着西装革履的梁适下了车,缓步走进了城郊一座阁子里。
“轩擎,形势从未这般好过,如今高澜各地一体同心,欲共讨秦贼,看来此番斗丨争,是真不同以往了。”纪光尘高兴地站起来,在破落的院儿里踱着步,“唉!我真想也走上街去,和同胞们在一处!可惜咱们受着国安会监视。”
程璟斟了茶,微笑道:“此番大家如此团结一心,定会有个好结果的。允霖和树平兄弟那里有着陆仲龄律师的帮助,你我也可暂时心安。”
他欲再说些什么,然而大门却被敲响了。纪光尘起身,踱至门畔,高声问道:“何人?”
“程先生,纪先生,党魁请您二位现在就到他那儿去,有要事商讨。”
纪光尘道:“邓先生昨日才邀我等去过,是又出什么事了么?”
“这我不知。二位先生,还是早些动身吧,党魁说他有要事相讨。”门外小心道。
程纪二人对视,眼底尽是疑惑与戒备,然而很快便应允下来:“知道了,我们即刻前往。”
檀城城郊一出颇偏僻的地界——然而也偏不过烟霞巷——的这么座阁子,便是进步党议员们素日往来活动的地方。
程璟同纪光尘一同走了进去,刚进大门便碰见了李文晓——进步党理事,也是程纪二人共同的密友。
“轩擎,河清。”李文晓同他二人一一握手。
“文晓,既是我党会议,为何不进入,反而在院中徘徊?”程璟好奇道。
“轩擎,此番蹊跷。”李文晓神色凝重,“方才我进去,与会者除了我,便尽是邓党魁的议员,这并不合规矩。”
纪光尘拉过他的手,轻声道:“不管如何,咱先进去,走一步看一步。”
三人一同入了会场,党魁邓珑瑛已高坐上首,等他们多时了。见三人进入,邓珑瑛微笑道:“你三位可叫我好等!既来了,那便开始吧。”
屏退了下人,邓珑瑛捻捻胡须,忽然重重叹了口气。
“邓先生何故悲叹?若是我党有难处,您尽管说出便是,我等自会不遗余力。”一位议员道。
邓珑瑛神色哀戚,寂寂开口:“自共和以来,我党便为百姓而生,一素为民谋福,反抗军政。可如今,高澜上下屡屡暴丨动,百姓公然与军警对抗,死伤混乱无数。我常想,这般惨像,难道是我党的初心么?”
“邓先生,可如今不断迭起的示丨威游丨行难道不是百姓觉醒,要同我们一块吹响反抗秦氏的号角么?自古以来变革无不流血牺牲,秦氏的统治已摇摇欲坠,若不乘机,何以再造共和呢?”李文晓不解道。
“非也!”邓珑瑛的一位亲信议员厉声道,“诸位三思,再造共和之目的为何?不过是为天下太平,政治清明。但自共和以来,我高澜可曾有过一天太平日子?没日没夜浸丨没在动乱与恐怖之中!若这便是我们苦心孤诣所追求的共和,我看,宁可不要它!”
“邓先生,您说什么呐?”李文晓不可思议地站起身:“怎么可以因为一时挫折,就自甘放弃呢?何况反抗秦氏统治已至最后关头,更是应该坚持的时候啊!不塑共和,难道要眼见着秦晚森倒行逆施,去做皇帝吗?”
邓珑瑛不再言语,只不断叹着气。程璟放下茶碗,平静道:“那么,邓先生,您的意思是?”
“不论哪种形制,只要能还我高澜一个太平天下,我等就应当不遗余力拥护支持。如今局势已证明,共和悖乱,不足安邦。倘若帝制可以一统安定,那又有何不可?我等又何须抗争呢?”
此言一出,饶是程纪也不得不哗然了。纪光尘站起来,严肃道:“邓先生何出此言?你我都是咸兴朝生人,见证过大梁是何等腐朽,科举舞弊,卖官鬻爵,苛捐杂税大兴冤狱,天下何曾安定过?而这一切乱象皆源于帝权专丨制,因此才会有革丨命军,才会推翻梁朝缔造共和。纵使历史有过辉煌鼎盛,可那也不过一抔黄丨□□和乃是大势所趋,断不可阻挡!邓先生,我等为再造共和奔走多年,如今怎好拥护秦氏逆贼,鼓吹帝制了呢?”
“河清先生!”一位议员怒道,“你二人为委员,怎可对党魁出言不逊!”
“哎,河清,不必如此疾言厉色。”邓珑瑛缓缓合上茶碗,和颜悦色道:“抗争固然重要,但若不审时度势,只会适得其反。究竟是百姓苍生的安稳重要,还是虚无缥缈的‘共和民主’重要?诸位,请好好想想吧。”
“何谓虚无缥缈?”程璟霍然开口道,“封建走向共和,是天道运行,不可违背!先生既说安稳,枪炮胁迫,屠丨杀镇压亦可带来一时安稳,难道我们便要为它声张吗?复辟已是倒退,何况秦氏乖张悖乱,残丨暴不仁,若任他做皇帝,我高澜怎么可能迎来‘太平’?”他侧过脸去,“邓先生,我等一向敬您不屈不挠,为着再造共和的目标恪尽职守,今日却为何如此言语?若是党内有何难处,尽管说与我们便是,我等定会竭尽全力。”
邓珑瑛恼羞成怒,唰一下站起身:“程轩擎,莫要饶舌!帝制在高澜绵延千年,自有其道理!谁若一味惹事,便是祸害苍生的罪人!”
纪光尘冷笑一声:“这么说,邓先生的意思,便是决意要拥护秦氏复辟了?”
“你!”邓珑瑛又羞又气,心虚不已,指着纪光尘的手直哆嗦。他那亲信一拍桌子,大声指责道:“你二人一素拉帮结派,骄横无礼,视珑瑛先生为无物!如今更是挑唆惹事,背叛我党。邓先生,我看有必要肃清了!”
李文晓怒不可遏,他站起来,指着那人鼻子骂道:“叛徒!你竟拥护逆贼挑拨是非,意欲分裂!”说着他转向邓珑瑛,怒道:“若今日先生召我等前来只为鼓吹复辟,那无需先生驱逐,我们自行告辞!”
他话音未落,门边忽传来爆裂之声,窗扇玻璃咔咔尽碎,本就不稳的门扇轰然洞开。三人惊得呆住了,然而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一群流丨氓地痞模样的人手持长棍砍刀闯了进来。这些人有的穿着被油污浸透了的白布短褂,更多甚至赤膊上阵,举着棍刀枪棒,吆喝着冲进室内,上手就开始打砸物什。
“尔等何人,怎敢擅闯!”纪光尘着实受了一惊,厉声质问道。可这帮人不睬他,只高举着木棍将屋内陈设尽数砸烂,一时碎屑飞溅,鬼哭狼嚎。纪光尘忙将程璟和李文晓拉到自己身边,退至角落里。这时他才发现邓珑瑛等人早已不知所踪——尽管这是邓家的阁子。
三人紧紧缩在角落,戒备又惊惧无比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等到屋内东西砸无可砸之时,这伙匪帮终于收了手。为首之人满脸横肉,凶相丛生,他傲慢地挠挠脖子,又恶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扫视了四周,确认东西都毁坏完了后,终于满意点点头,随后一挥手,身后众人便一齐高声叫喊道:
“程纪小儿,滚出进步党!”
“复辟天命,众望所归!”
他们狂呼乱叫,那领头的又四处看看,终于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的三个人。他走过去,木棍挥舞在空中呼呼作响:
“你们三个!知道那程璟与纪光尘在哪儿吗?”
程璟极力冷静下来,讨好着笑道:“这位爷,这,这我等也不知啊!不过我方才好像恍惚听见什么‘快拥着程先生进后院儿’,兴许是往后头去了!”
那人骂了一声,道:“走,弟兄们,去后院儿!”
这帮人咋咋呼呼又冲到后院去了,趁此机会,三人互相扶持着就往屋外头冲,紧跑慢跑好歹是跑到了大街上,还差点撞上巡逻的军警。
“唉!这些地痞,越发无法无天!”李文晓拍着身上灰尘,抱怨道:“闹出这么大动静,军警也不来!平日学生们一上街,他们就——”
他的话音突然止住了,因为他突然发现了一个极为可怕的事实。他颤抖着转头看向程纪,在他们的眼里看见了同样的惊虑。
“看来一切早已有所谋划。”纪光尘唇色发白,“我只是痛心,曙色将近,我们却自乱了方寸,白白叫他人利用了去。”
程璟握紧了拳头,最终只是一声叹息。他无力道:“事已至此,只能去找对策。”他转向李文晓:“今晚老时间,但不去烟霞巷,去明华门附近的隆兴茶楼。这是树平兄弟母家的生意,相对安全。”
“好。”
华灯初上,檀城街道自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往来商贩、下学的孩子,衣着华美的少爷小姐,短褂粗布的工人平民,此刻都充斥着街头,来往笑谈——尤其是明华门广场附近,堪称络绎不绝。因着独特的位置,凡是明华门附近的商铺茶楼,生意大多不错。靠着显眼的招牌,李文晓不费力便找到了隆兴茶楼。他撩起褂摆,跨过台阶。梁树平已守在门口多时了,见李文晓来,他忙使了个眼色,然后带着他一路往内走,略过无数酣然的茶客,走到后院一个十分隐秘的小房里。
“轩擎先生,河清先生,李先生来了。”梁树平撩起门帘。
屋内十分昏暗,只燃着一盏烛火。李文晓在程纪对面坐下,梁树平也坐下来,担忧道:“河清先生,伤口好些了么?您身子一素不好,又经今日一番折腾……”
纪光尘咳喘了一阵,微微笑道:“没事的,多谢树平兄弟送了药来。”
李文晓闻言,忙道:“怎么了,河清兄,可是因为今天……”
“河清的膝盖骨是在怡蓉水榭里留下的旧伤,今日又叫那群地痞打碎的玻璃割开了皮肉……这盛夏溽暑,只怕伤口难好。”程璟叹息着。
梁树平一锤桌:“唉!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先生们,若有难处,尽管与我说,就算拼出这条命我也必定保先生们周全!”
“多谢树平兄弟。茶楼事情很忙吧?你先去,一会儿我们找你。”程璟道。
梁树平应了一声,便离开了。李文晓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果不出所料,邓珑瑛收了国安会的贿赂,受其拉拢,才会有今日那一番荒唐。那些地痞流丨氓也是国安会搜罗来的!还要驱逐我等,唉!真是可笑可耻!我只觉得痛心。”
“河清,文晓,既如此,我倒觉得这是个契机。但此事会有极大的艰难险阻,不知二位是否愿同我一起。”程璟默默开口,打破了良久的沉默。
“轩擎直接说便是,我二人必全力追随。”李文晓坚定道。
程璟凑近身子,昏黄的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燃烧跃动,三个贴近的身影在墙上留下剪影:
“道既不同,不相与谋。为着咱们的理想,必须独立更生,你我相约,自建新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