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辞》牡丹狮子

13、双生姝

　　嘈杂泥泞的深巷——

　　她很饿，饿到对怀里的素包子一吞再吞口水，她把口袋捂住，踩着水窟窿跑得飞快。

　　不留神撞到两个人：“妈的，看这小蛮子！”

　　“五条巷那胡人婊.子的女儿！”

　　胡人婊.子，那些中原人，他们都是这么叫的。

　　她恨恨地想。

　　她的家很破，一间房几块砖头，一扇破门，曾经夜里睡觉，还有醉汉轻易闯进来。

　　到家时，她看到门关着，窗也关着，姐姐一个人在门口扫地，她就懂了，她娘又来“生意”了。

　　娘，她们叫“阿帕”，中原人叫“娘”。

　　她和姐姐一起坐门槛上，姐姐替她擦脚上的泥：“为什么弄得这么脏？”

　　她献宝似的把口袋里的素包子拿出来：“图兰，你闻闻？”

　　图兰并没有闻，她皱起眉看她：“都兰，你又去偷东西了？”

　　她知道要挨骂了，抓着袋子低着头：“可是我饿，我好饿。”

　　“那也不能偷人东西！”

　　姐姐硬抓着她去街上包子铺，那人瞪起眼：“这都脏了我还怎么卖！赔钱！”

　　包子被丢到地上，姐姐只好下跪道歉，她甩开姐姐去捡那些包子，街上的人都指着她笑，她好饿，她好饿，她流着泪，把包子往嘴里塞，她最讨厌姐姐了！她也讨厌娘！讨厌叫她胡人.婊子的所有人！

　　金发碧眸，两张一模一样的脸，神情却大不相同。

　　都兰姬并未跟那金发女郎说话，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就走了。

　　另一边，大当家和他的兄弟凑在一起嘀咕一阵，大笑一阵，开始摆酒煮肉，嘴里叫嚷着：“都兰，快来陪我喝个痛快！”

　　“都兰，给我们跳个舞吧！哈哈哈！”

　　异族美人笑着应承，让跳就跳，脱下外面裹着的袍襟，露出袅袅纤腰，婀娜扭动，那些强盗一碗接一碗地喝酒，脸上飘飘然微醺。

　　某种程度，她曾被沈玉宁当成母亲的化身，沈玉宁实在不想看到这种场面，微微偏过头。

　　有一个人做了一样的动作，那个跟她们一起被绑的金发女郎。

　　“你们都怎么了？”

　　身边的少女伸长脖子：“是不是都饿了？不想闻见肉的香味。”她深吸一口气：“饿死我了。”

　　少女道：“我叫小籽。”

　　她不好意思地看着沈玉宁：“我……你的那个宝贝，恰好掉在我手边，我就顺手藏起来了，本想找机会还你的，可不兴误会我要偷你东西啊。”

　　沈玉宁点点头，是或不是，都不重要了。

　　大概是她此刻不会说话的样子比较慈祥，少女感动地看着她。

　　这时，身前缓缓落下一道阴影，几人纷纷抬头，发现都兰姬又过来了，并且她手里还拿着一碟热腾腾的酱肉。

　　沈玉宁听到了小籽咽口水的声音。

　　都兰姬居高临下，金发耀眼夺目，美丽又倨傲，她走到那金发女郎面前，对比之下另一个的头发又脏又暗淡无光，两人无言对视，都兰姬突然扬起手，把一盘肉片全都倒在金发女郎身上。

　　众人惊呼。

　　赤红色又黏腻的酱从女郎的额头到鼻梁，再顺着下颚线到下巴，流进衣服里。

　　小籽忍不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都兰姬冷冷瞥她：“不想做哑巴，就闭嘴！”

　　“……”小籽看了沈玉宁一眼，抿住唇。

　　都兰姬哼了一声，轻蔑地扔掉盘子，转身走了，风姿摇曳地投入大当家的怀抱。

　　大当家笑着灌了她一杯酒：“都兰，还是你识时务多了，你的那个姐姐可比不过你。”

　　姐姐？

　　小籽凑近那个金发女郎：“你没事吧？”

　　女郎看了她一眼，突然向后靠在墙上，酱料在她脸上淌过蛛网般的痕迹，灯火昏暗，看上去像血。

　　小籽忍不住往沈玉宁那靠了靠，可惜人被绑着，移动不了太多。

　　小籽道：“我爹现在一定在等着我吃饭，他说他今天会做鱼的，我最爱吃鱼了，爹说回家晚了，就吃不到鱼了，他说他会给我温着，烧上一锅水，把鱼温着。”说着说着，落下两滴泪。

　　沈玉宁愣了愣，举着袖子给她擦。

　　“这些杀千刀的恶人！”

　　旁边有两个姑娘附和一声：“我也一样，我爹我娘现在一定都急死了。”

　　“还有我爹。”

　　“我没爹没娘，但是我有奶奶，我奶奶还等着我回去照顾她呢。”

　　一群同病相怜的姑娘伤心地哭着。

　　小籽指着沈玉宁道：“她最惨了，不仅宝贝被抢走了，还被毒哑了。”

　　“啊，真的吗？”

　　有人比自己惨，姑娘们又都止住了一点，纷纷安慰起沈玉宁。

　　沈玉宁：“……”

　　小籽悄悄点了点那个金发女郎：“她，你们知道怎么回事吗？”

　　“不知道，我被抓来时她已经在了。”

　　“我也是。”

　　“我知道。”

　　大家凑了过来：“她们俩是跟我一起被抓的，那一个自愿跟了那伙人，她——”指了指金发女郎：“她不肯。”

　　小籽气愤地看向都兰姬：“一起被抓来的，可是她现在帮他们抓我们呢！”

　　“对啊，怎么有这种人！”

　　“真可恶！”

　　“喂，你们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有个姑娘吸吸鼻子：“我听说我们会被卖到窑子里去。”

　　“怎么办？我不要！”

　　“吵什么？！”有个刀疤脸一把扔了酒壶，拿着刀过来：“老子看看谁在吵？”

　　姑娘们吓得缩成一团，那人突然“哎呀”一声，跪在地上：“谁！是谁偷袭老子！”

　　刚站起来，又“哎呀”一声跪下，只觉得两条腿酥麻无比，卷得如同麻花，那边几个也已喝得半醉，指着他哈哈大笑：“老五，你小子中邪啦！”

　　“真他妈见鬼啦！”老五骂骂咧咧。

　　姑娘们面面相觑，只有沈玉宁知道谁搞的鬼，对面浅紫袍子底下，白靴小腿晃晃悠悠，像在邀功，小籽问她：“你是不是在笑？”

　　“大哥！你带回来那个小子，说肚子饿，嚷着要吃饭呢！”

　　大当家的给了他一巴掌：“谁让你听他的？！”

　　那人捂着脸：“可是，他说给他饭吃，一顿饭值一锭金子呢。”

　　大当家愣了愣，又给了他一巴掌：“那还不赶紧把饭给他送去！”

　　“可是……他说这里的每个人……都要。”那人指了指这边。

　　“是吗？”大当家的皮笑肉不笑，推开他，提着刀过去了，沈玉宁直起身子，指尖瞬间凉了。

　　一刻钟后男人沉着脸回来，指了指：“松绑，给她们饭吃。”

　　姑娘们听到，一个个都喜出望外：“我们两天没吃饭了，他们怕我们吃多了有力气，会跑。”

　　小籽吞了吞口水：“这帮畜生，太不是人了！”

　　沈玉宁长松了一口气。

　　脑海里窜出的，是紫袍少年不慌不忙，笑盈盈并且气死人的神态，虽然他也被五花大绑着，沦为阶下囚，但他的善辩和武艺，她领教过的。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而再的遇险，还总是被他碰上，世间事，难道就这么巧合？

　　沈玉宁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仿佛一倒头睡在棉花里，软乎乎很舒服，这感觉实在来得不巧。

　　大家都在狼吞虎咽，唯独金发女郎一动不动，靠在墙边半阖着眼。

　　视线里，是不停喝酒的都兰姬，和故意把手放在她腰上大笑的男人。

　　女郎突然咬紧牙根。

　　一样香喷喷的吃食被拱到眼前。

　　女郎转过眼，盯着看了很久。

　　沈玉宁对她笑了笑，用手比划：“你、们、是、姐、妹？”

　　碧青的眸子仿佛久失水泽的玉，火光照在骨相深刻的脸上，女郎缓缓地点头。

　　沈玉宁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开口，还不能，只好用手努力比划：“她很在乎你。”

　　女郎看着她的动作，有些茫然，“在乎”这种东西，说出来都未必懂，何况用手。

　　沈玉宁敲敲脑袋。

　　“他们都睡了。”

　　小籽小心地凑过来，她指的那些人喝醉了酒，都兰姬和大当家也不知哪里去了，看来这些人很瞧不起弱质女流和暴发户子弟，大约觉得他们被绑着，不可能逃出去。

　　“对了，你还没告诉我名字呢？”

　　沈玉宁想了想，在地上写了个“宁”字。

　　小籽：“啊，我不识字，忘记你不能说话了。”

　　沈玉宁：“……”

　　小籽问那个女郎：“那你叫什么？”

　　良久，她回答：”图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