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港回响》荆盼

4、Chapter 4

　　蒋釉楠做了个很沉的梦。
　　海水冰凉没过脖颈，身子灌满了铅似的动弹不得。放眼望去，四周水天相接，黑夜蚕食了世界。偶有金色的光摇晃微闪，来自海底。她任躯体下沉，窒息中，成堆鱼群背着光朝她游来，在脚底搭建出一座桥，迎她走向光。

　　梦止于颠簸。
　　蒋釉楠缓缓睁眼，脸贴着柔软的开司米面料，闻到一股熟悉的雪松味。

　　曾经的夜里，她无数次眷念这股气息。程勖华是商人，经常世界各地谈生意，留她一人在家的日子也不少。那时的她心思全围着他，一天接不到他的越洋电话就不会睡觉。
　　十九岁生日，程勖华失约于她。虽然知道他公务繁忙，但她心里总归有气。她睡到日上三竿，下楼时，阿东捧着一束大马士革蔷薇递给她，说程生从国外航运回来的新鲜花束，祝她生辰快乐。
　　想见的人不来，她怎么快乐？抱在臂弯的花仿佛装满了她的委屈，闷声不响回到房间，丢进浴缸，将房门反锁。
　　这一锁就是一天。家里的管家佣人，甚至阿东在门口以程勖华来电当饵，她都没去搭理。
　　与她亲近的娥姐每隔三小时便上来敲门，说给她煲了爱喝的汤，一共四回：羊肚菌鸡汤、虫草乌鸡汤、冬瓜玉米排骨汤、当归黄精炖鲍鱼。
　　平时闻着味儿她会溜进厨房缠着娥姐先偷喝半碗。照理，在程家有一套用餐礼仪，先于主人家动筷视为失礼。程勖华也教她淑女吃饭手臂要贴身，手肘不可以支在桌子上，饮汤吃菜不能出声。
　　程勖华要她嘉言懿行，自己却没有以身作则，违背他们的约定，她生个气怎么就不算合情合理。
　　窝着口气熬到后半夜，昏昏欲睡。意识朦胧之际，感到有人在替她掖被子，蒋釉楠虚虚掀眼，沿着月光里裹挟着雪松气息的黑影，对上程勖华温和的眼睛。
　　略粗粝的指腹轻抚她眉间，男人笑说：“别人过生辰在家开派对，你在房门口让几蛊汤排队。”
　　一句玩笑话，她气性全无。
　　也是在那天，她迷迷糊糊吻了他。

　　然，如今，熟悉的雪松味化为一根根针，隔着布料指得她浑身发冷。

　　“醒了。”程勖华摇上窗，隔断海风的喧嚣，车内静谧无声，阴影里他的面孔尤为立体清晰。

　　蒋釉楠只觉讽刺，她在男人脸上看不到一丝情绪，没有愤怒，没有担忧，没有难过。程勖华好像只有两幅面孔，或笑面如风，或静如寒松。知道她逃走了，还有空换了身西装再来找她。
　　他对付她就是那么游刃有余。

　　蒋釉楠默不作声从他腿上起来，脑子里好像有泥浆晃动，昏昏沉沉。这不是一个正常的现象，多半是被人下了药。
　　有机会作案的人只有阿辞。

　　蒋釉楠一只手捂着后脑勺，自嘲般地笑了声：“那个混蛋多少钱卖得我？”

　　她嗓音平淡，背对他，曲起的两条腿藏在裙摆下，宽大不束腰的裙子显得她身型更加瘦弱。
　　程勖华展开手心里的项链，侧身双臂伸向前，绕到蒋釉楠脖颈前，替她戴上。
　　他垂眸，手势轻柔勾项链锁扣，视线落在她的耳廓，说：“他本是我的人，理应把你交给我。要怪就怪你自己太容易相信陌生人。”

　　银质链条的凉意渗入皮肤，蒋釉楠伸手抓住蔷薇吊坠，掌心钝疼，她看着窗外无边的黑夜：“就像我相信你一样吗？”

　　“我不是陌生人。”程勖华脱掉外套，搭在她肩膀上，她耸了耸肩膀避开，作势去推车门，又被他强行掰过肩膀用外套牢牢裹住，束缚手脚。

　　车体拐弯，旁车道迎面路过一辆轿车，灯影一瞬拂过男人的双眸，似有令她定身的魔力。
　　“看着我，楠楠。”程勖华扼住她的下巴，上挑，皮手套的触感冰凉，如同他的口吻，沉冷又威严：“你想死可以拖我一起死，但你有没有考虑过坐在前面的司机阿伯，他给程家开了二十年车，他有什么错要跟我们一同下地狱？阿东又有什么错要因为你断一条腿？”

　　蒋釉楠仰着脸，睫毛颤了颤，空气凝固。她下意识屏息，盯着对方的眼睛发懵：“阿东断腿了......”

　　阿东是她程勖华给她安排的贴身保镖，细算已经跟了她五年，比起雇佣关系，或许更像能说话的朋友，但阿东从不接她的茬，只是站在门口，木头人似的，没个趣儿。他仅听老板的命令，会把她的一举一动上报给程勖华。
　　蒋釉楠讨厌告状和监视，可没想让阿东缺胳膊少腿。

　　“是，你应该庆幸阿东没丢命。”程勖华神情严肃，“他断了腿，无法再为我做事。我也不会再雇他做其他事。”

　　“为什么？”她不解，“你可以把他调去做些简单的差事，他还有家要养。”
　　阿东为程勖华卖命多年，他待下属应是全港城最讲义气的。

　　“教训，”程勖华的话像放冷箭，“他不够尽责，看管不当，让你有机可乘，这是其一。”
　　“你，私自离家，做事不计后果，这是其二。”

　　蒋釉楠听懂了。
　　说到底，是她心不够硬，在港城无依无靠，才会把对自己稍有善的人都放在心里。
　　阿东的悲剧是她造成的。

　　可她心有不甘，控制不住地抓住男人的衣角，抗诉：“程勖华，你无非是想控制我，让我内疚，让我离不开你。”

　　她还是心浮气躁的年纪，想到什么说什么，不计后果。
　　程勖华忽想起一个夜晚，他推开女孩慢慢凑近的脸，然后望着清澈的瞳眸泛起晶莹的光，带着扯不到的倔，再次附上他的唇。
　　于是，她得逞了。
　　程勖华抓住她的腕，对上与记忆里同样的眼睛，不再动容：“楠楠，别忘了，是你先招惹的我。”

　　蒋釉楠愣神，无语凝噎。

　　他冷冷一句问责，冻结了她为自己找的无数个借口。
　　月色穿过车窗，洒在他们纠缠的手臂，敷着清透的凉。
　　十九岁献出的吻，天真烂漫，从没想过会变成困住她的毒，沿着心脏脉络四处弥漫，延伸器官的角角落落。

　　后窗，裹着衣物的人影忽然低头，团成团。

　　脸颊湿润，黏在皮质布料上。
　　不知她带着他的手打颤，还是男人隐忍着撕咬的痛而发抖。蒋釉楠狠狠咬着程勖华的手背不肯松嘴，牙齿咬破手套，啃进皮肤，上面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她嘴里满是苦涩的味道，咽不下，吐不掉，趋于本能地咬着。

　　“人不能意气用事。”程勖华欠身附在她头顶，宽阔的身型将她围困入怀。
　　阴暗的光里，他眉头不曾一皱，捧住她的后脑勺，顺着发丝慢慢抚摸，“好了，听话......”
　　他柔声哄着：“咬过，就别再跟我闹了。”

　　口腔沾染一股血腥，蒋釉楠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长出倒刺。
　　她喘不上气，那些血恍若是她流的。

　　----

　　蔺辞去榕庄别墅已是一周后的事情。
　　明天是中秋节，早上他先去了朋友家探病。
　　阿东遭遇飞来横祸而不得不停工养腿，别看他不到三十岁，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前两年染上赌博的恶习，偷偷在外欠了几十万，妻子一气之下带着小儿子回了蒲台岛，两人正在分居中。
　　大儿子还在上小学，看到他进门时立刻走出书房，端茶倒水，很懂事。

　　房门大开的主卧，阿东骨折的腿打了厚厚的石膏，用吊绳挂在半空中，他幽幽吐烟：“我这条命是程先生捡的，他现在把我解雇了也无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江湖自有留爷处.....倒是你，我有些担心。”

　　蔺辞问：“怎么说？”

　　阿东抿了口白酒：“现在住榕庄的蒋小姐不是个好伺候的主，你应该听说过小道上的闲言闲语吧......我告诉你，那些都是真的。”

　　蔺辞淡淡掀眼。

　　阿东口气有些语重心长：“你前两天得罪了那位小姐，她估计心里记仇到不行，我可以先给你打预防针，蒋小姐的脾气很古怪，平常温柔乖巧，但背地里指不定在琢磨怎么报复你。程先生又宠着她，对她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啊，当真要留点心......不然就是我这样——”他自我调侃地晃了晃半空中的脚。

　　“这么夸张？”蔺辞笑，“廿岁出头的小丫头片子，还能把人食了不成？”

　　阿东瘪了瘪嘴，苦笑着摇摇头，继续说：“等你过去就知道了，记得要少长几双眼睛，既然是帮成程先生做事就认准他一个主，他在郊外养了个宝贝，不止无良报纸感兴趣，那个圈子的人都想看他的热闹，当心在外遇到别人的眼线，也不要去当反骨仔，这一点很重要，程先生也最忌讳......阿辞，我们是去赚钱的，不要搞丢了命......”

　　“嗯，好的。”蔺辞起身放下茶杯，又宽慰他几句。

　　临走前，阿东突然叫住他，他靠在床背上，有些欲言又止：“如若听到钢琴声，无论有什么奇怪的动静或是接到紧急重要的工作，你都不要去打扰程先生。”

　　蔺辞点点头，表示明了。

　　下楼抽了根烟，看到小卖部门口的摊子上摆着散装月饼，步伐不经意间缓了缓，紧接着快步走向机车，扣上黑色头盔。

　　轰鸣的发动机声于烟火街道尽头消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