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江雪》栀言Aiyana

58、房外风短烟气烈

　　8月份的平房区，烟囱里的黑烟几乎没有停过，没日没夜的向外吐着气。
　　空气里弥漫着另一种更浓烈焚烧的味道。
　　纸张，布料，甚至……
　　所有东西被仓促付之一炬。
　　几处巨大的灰堆散落在营区各个角落，虽然被刻意泼水浇灭，但余烬仍在热风中明明暗暗，挣扎着吐出最后几缕扭曲的
　　黑烟，缓缓升腾，融入那片惨白的天空。
　　囚房深处，光线昏暗，空气闷热得如同蒸笼。
　　透过门上那小小的洞眼，可以看到一双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里面只盛着一片死水般的麻木。

　　李金水还活着。
　　几个月的折磨，让他几乎失了人样。
　　一脸的尘土，瘦的脱了形，仿佛一具松散的骨架。
　　左边袖子空空荡荡的，掀开来，里头的伤口早就结痂，黑色的一片。
　　“428号……”
　　旁边的430哑着声音叫他。
　　“到饭点儿了吗……”
　　“不晓得……”
　　李金水望着房间角落的黑暗，嘴唇蠕动，说出三个字，又不说话了。
　　另一边的431剧烈的咳嗽几声，翻了个身，脸朝里躺着。
　　“真不知道说咱俩的命是好还是不好……那个跟你一起进来的427，进来不到七天，就一命呜呼了，真是他的福气……”
　　“外头，烧的可真凶啊……他们到底在烧些啥……那黑烟，把天都点着了……”
　　李金水闭上眼睛，话从嗓子里一点一点挤出来:
　　“烧……见不得人的东西……还有他们欠下的账……”
　　隔壁牢房里忽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清脆而又响亮，随后响起的是日本士兵骂骂咧咧的声音，接着是砰的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停止了。
　　“死了。”
　　431躺在地上动都不动，
　　“死了倒好，去找他娘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翻过身来看向坐在墙角的李金水，
　　“他娘跟我一起进来的……带着那小娃娃，那群家伙让他娘在滚烫的烙铁上，怀里抱着他……他娘是活活被烫死的……”
　　李金水沉默不言。
　　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几个月了，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亦或者……那个家早就没了。

　　门外头突然又传来了声响，来的人似乎很多，脚步声是乱的。
　　生了锈的铁门被吱呀一声推开了，日本士兵全副武装，用着生硬的汉语冲着他们喊:
　　“全体，出来，消毒。”
　　李金水浑身一震，腿上顿时失了力气，颤颤巍巍扶着墙爬起来。
　　431翻了个身，勉强坐着，又缓缓地撑起身体。
　　谁都没有说话。
　　“出来，消毒，动作快！”
　　那个日本士兵咆哮着，枪托狠狠地砸在铁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走出囚室，并没有白晃晃的阳光，现在还是黑夜，抬头只能看到黑成一片的天，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子。
　　不是操练场，而是那排低矮的水泥建筑，上面写着几个大字“防疫给水部”。
　　其中一扇厚重的铁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像一张的巨口，可以将所有人吞噬其中。

　　人越来越多，日本士兵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像驱赶羊群一样粗暴地将从各个囚室里驱赶出来的囚徒推搡着，跌跌撞撞地赶向那扇敞开的铁门。
　　人群里弥漫着压抑到极致的喘息和低低的呜咽。
　　“进去！快进去！消毒！”
　　那些日本人不断重复着这几个词，冰冷的刺刀尖抵在人们的后背上。
　　李金水混在人群中，431和430互相搀扶着走在他旁边。
　　一个熟悉的身影擦着他身边过去，撞的他几乎踉跄一下。
　　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衣服破破烂烂，头发被剃了，衣服的袖口短了一截，露出了瘦弱的胳膊。
　　“胳膊上……红色胎记！”
　　李金水瞳孔一缩，扑上前抓住了那个孩子，
　　“小阳！”
　　那个孩子摇晃一下，几乎要摔下去，回过头来呆呆的看着他，脸上毫无表情。
　　“是小阳！你不认得我了？小阳？！”
　　那孩子的目光涣散在他脸上扫了扫，张了张嘴，依旧什么话也没说。
　　“李望阳！”
　　后面的人挤着，将李金水推向边上。
　　他死死抓住了儿子的手腕，喊着他的大名：
　　“我是你爹啊！望阳！”
　　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剧痛，日本士兵拿着长鞭，狠狠的在他背上抽了一下：
　　“废话什么？快走！”
　　李金水痛的几乎要摔倒，低下头去，默不作声，手却仍然抓紧那个孩子。
　　他小心翼翼挪动着步子，再一次凑到了那个孩子身边，低头一看，发现了他衣服上面的编号。
　　“499……”
　　孩子的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出现了惊恐的神色，浑身一哆嗦，就要抽开他握着自己的手。
　　“别怕别怕，你爹在这。”
　　那孩子抬起头看了看他，愣了半天，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李金水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别哭了，会挨打。”
　　李望阳立刻止了声，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
　　“不怕了啊，没事，你爹在这……”
　　李金水将他揽到怀里，护着他，随着人群一步一步朝房间里走去。
　　又是没有窗户的房间，只有头顶有着一扇紧闭着的封的死死的口子，头顶那些惨白的灯管，毫无预兆地闪烁了几下，又照常的亮着。
　　日本士兵关上了门，随即门外传来了吱嘎吱嘎锁门的声音。
　　200多个人挤在这个空间里，几乎是人挨着人的。
　　“我找到我儿子了，我找到我儿子了。”
　　李金水拉着431号，笑着笑着就哭出来了，
　　“我这命苦的孩子……”
　　“你娘呢？在家里吗？”
　　他蹲下来，拉着李望阳。
　　“娘死了……他们抓我那天，娘上来拦，被他们……一刺刀刺死了……”
　　李金水张了张嘴，泪水无声地滚下来，只是一遍又一遍，摸着儿子的光头。
　　“爹，天会亮吗？我已经好久没看到太阳了……”
　　孩子的声音仍然是清脆的，响在耳边。
　　是啊，已经一周没有让他们出来过了，他已经一周没有看到太阳了，今天出门一看还是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黑夜，像是永远不会停止似的……
　　他无法给儿子回答。
　　头顶天窗传来了铁器的敲击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房间里随即安静下来。
　　伴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声，一股淡淡的、几乎无色的薄雾，从头顶那些毫不起眼的格栅中渗出。
　　它们起初几乎是看不见，只是让惨白的灯光显得更加朦胧扭曲了，但空气中原本只是淡淡的若有若无的怪味，骤然间变得浓烈无比。
　　“唔……”
　　人群中一个靠近格栅下方的年轻女人首先有了反应，紧接着，她旁边的几个人也开始剧烈咳嗽，喉咙里发出拉风箱般的嘶鸣。
　　“毒……毒……气！”
　　一个嘶哑的声音猛地从角落爆发出来，却是那个在李金水隔壁的哑巴发出的。
　　这句短短的话，让关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集体愣住，随即有人从人群中挤过去，冲到铁门边，奋力的拍打起来:
　　“救命！开门！放我们出去！”
　　“小鬼子！我□□八辈祖宗！”
　　“皇军！我一心为皇军效劳，放我出去，干什么我都愿意……”
　　绝望的哭喊。
　　疯狂的咒骂。
　　歇斯底里的尖叫。
　　咳嗽，干呕。
　　人们本能地远离那些喷吐薄雾的格栅，拼命地向门口拥挤冲撞。
　　拳头，身体，不顾一切地砸向那扇纹丝不动的厚重铁门。
　　“安静！”
　　日本人冷酷的呵斥声隔着厚厚的铁门隐约传来，遥远的如同来自另一个世界。
　　李金水看着眼前地狱般的景象，看着那越来越浓的淡黄色的烟雾，看着那些在格栅附近，因剧烈咳嗽而蜷缩在地，痛苦翻滚的身影。
　　他猛地一把将身边吓呆了的李望阳死死搂进怀里，将他尽可能罩住，枯瘦的手臂紧紧箍住了儿子的头，他按在自己胸前。
　　“小阳……闭眼……别吸气……别……”
　　李金水的声音已经完全哑了。
　　他无法抑制地吸入了那气体，更无法抑制喉咙深处一直冲到胸肺的火烧火燎般的剧痛。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金星乱冒。
　　李望阳被父亲死死按在怀里，小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透过薄薄的衣衫，他能够清晰地感觉到父亲剧烈的咳嗽。
　　屏住呼吸，可是那又能怎么样？
　　气体无孔不入，像无数细小的针扎进皮肤。
　　他听到周围此起彼伏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和越来越痛苦的嘶嚎。
　　“爹……我喘……喘不上气……”
　　他艰难地发出微弱的气音，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咳嗽，小小的身体在父亲怀里痉挛般的抽搐。
　　李金水抬起头，泪水糊了满脸。他看到那淡黄色的烟雾越来越浓，越来越近……
　　一层死亡的纱幔缓缓沉降下来，笼罩了整个空间……
　　他摇晃两下，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来。
　　怀中儿子的身体不再剧烈抽搐，只是微微地颤抖着，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
　　李望阳的嘴唇绀紫，眼睛半睁着，茫然地望着半空。
　　周围的人接二连三的倒下，咒骂声没了，哀求声没了。
　　“小……小阳……”
　　李金水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
　　他想抚摸儿子的脸，手臂却沉重得像灌了铅，只能无力地垂落着。
　　在那令人窒息的气体和无边痛苦的包裹中，一个极其微弱又极其清晰的声音，突然穿透了厚重的铁门和弥漫的毒雾，轻轻的拨动了他即将停止跳动的心弦。
　　他听到一个声音跟他说:
　　“快看呢，天亮了……”
　　李金水奋力的抬头，模糊的看到，那身紧闭着的厚重铁门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