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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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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是夕日,目之所及皆覆盖了一层温暖的橙色。
偏僻的村庄里,十几个赤裸上身的魔人拿着刀,成圈站着,依稀能从他们诡异的身姿辨别出他们曾经是人。有些明明是小孩子的身形,却有个成年人的脑袋和手脚;有的是男性身形,却长有女□□官;有的没有脸,有的没有嘴,看起来恶心又恐怖。魔人围成了一个直径十米的圈,圈中心站着一个一袭白衣的人。白衣人长相俊美、站姿挺拔,哪怕是被十几个气势汹汹、不似人样的怪物包围,依旧风流潇洒。不过,最引人注目的还是漂浮于他身边的一把剑。白衣人双手垂于身体两侧,并没有按诀使剑,那把泛着青光的脸却仿佛像是主人养的小狗一般,在白衣人身边动来动去,只等主人一声令下,便要冲上去咬。
一阵清风吹过,白衣人正前方的魔人开口说:“哼,什么当今圣者,和那些凡人一样蠢。给你一条路,把那把剑断了,我就放了这个村庄里的人。”
白衣人笑得如沐春风,“此言差矣。虽然我是当今圣者,但未必比凡人更有智慧。智慧嘛,本就是人处事修身之法,我不过得其十分之一罢了。再者,这把剑是我出生时脱落的角所炼之物,早有灵识,别说各位了,就连我也没办法折断它。最后呢…”说到这,他拉长了笑意,“各位今天都要死在这里,何谈给我一条路走。”
魔人们形状各异的脸上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有的不小心把眼珠掉落在地,却怎么都弯不下腰,只能看着眼珠被旁边的同伴踩烂。之前开口的魔人似乎是不敢置信:“你是要让这些人死吗?我可警告你,这些凡人都分别关在三里外,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死定了。你…你不是圣时者吗?你这样做,不怕圣心被…”他似乎是察觉到自己的失言,又闭上了嘴。
时解岚点头微笑,说:“圣心…原来这就是你们的目的啊。”他的笑容散去,左手一挥,高喊:“夔鱼!”
随着他一步踏出,一弯白光他脚下展开,不过刹那就遍布了整座山。同时,那把剑也失去了踪影。
立刻,距村庄数里不等的地方同时响起了惨叫声。细听之下还是能发现惨叫声是有间隔的,不过于人耳还是过短,以至于难以分辨。几秒后,惨叫声不再出现了。魔人们知道计划失败,脚拌脚地四处逃散,却仍是一个接一个被时解岚斩首。
最后一个魔人被头颅绊倒,向前滚了两滚,赶忙立起身体想站起来了,却发现被一个夕阳拉长的影子覆盖了自己。他目眦欲裂,转身跪地,求饶道:“圣时者,不要杀我,求你不要杀我。我父母姊妹都饿死了,我是真没办法才入魔道的,不入魔道我也只能死了。我只吃了两个人,你看我的身体,和凡人是一样的。只要你放过我,我以后一定不吃人了。”
时解岚看着跪在自己脚下哭喊的人,淡淡地说:“是吗?那你流一滴泪,我就放过你。”
魔人怔住了。从吃第一个人后,他便再也流不出泪了,但他依旧认为自己和凡人无异。此时听时解岚这么一说,心里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
“你也给我去死!!”魔人大叫着扑向时解岚。一把剑斜刺过来,断发一样把他的身首分割。头颅滚停在时解岚身后,身体倒在时解岚身前。血从他的眼角溢出,倒像是眼泪了。
时解岚转头望向使剑人,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容,“师弟,你来啦。刚刚真要多谢你了。不是你我还不知道要和他们周旋多久嘞。”
方绍虞抖抖手腕,灵力洗净了剑上的血,这才说:“嗯。”
“师弟,你是不是…还在生气?”
方绍虞没看他,只是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剑,偏灰的黑眼珠像是暴雨前的天空,乌云层层叠叠,沉闷地让人喘不过气。他缓缓地说:“我只是在想,扒开圣者的外衣,你的内里还剩下什么。”
时解岚仿佛是听不懂,歪着头问:“师弟你在说什么呀。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吗?”
方绍虞闪到他面前,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居高临下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你心里怕只有扫魔除恶,为此你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将我耍的团团转。我的一片真心在你眼里到底是什么?”
时解岚生平第一次感到了疑惑,心想:这是发什么疯?他试图动动手腕,却无论如何都不能撼动一丝,便转而直视方绍虞眼睛,笑着说:“师弟我真是不明白。扫魔除恶,我自当仁不让。然而你在我心里也是极重要的,如果我必须同一人结成道侣,那也只能是师弟你了。此话若有一丝虚假,便教我失了这圣心,日后与你做一对普通的神仙道侣。”这话虚虚实实,叫人难以分辨。身为圣者,扫魔除恶在他心里占了大概八成,师弟方绍虞占了一成,其它东西加起来共一成。这样一算,似乎他的话也没错。
听言方绍虞并没有大的反应,只是喃喃说道:“原来如此。你还以为我会任你摆布。”这时远处传来凡人的交谈声和小孩子的哭喊声,并且越来越近。他放下时解岚的手,退了一两步,眼里像是下了一场雨,迷茫和痛苦被一洗而净,清澈而透亮。
他勾起嘴角,冷笑着说:“师兄,你真是太蠢了。”说完,便消失不见。
时解岚无可奈何地站在原地,他的修为不差,但方绍虞是百年一遇的天才,他根本不知道方绍虞去了哪个方向,只能干瞪眼看着。他的聪明才智在回报爱意、以及处理因爱生出的恨意上根本毫无用处。虽然隐隐猜到方绍虞为何生气,但他无法理解,也就让他无法狡辩。他仰天长叹:师弟啊,我真是败在你手上了。
这时,夔鱼护卫着村民们回来了。走在最前面的几个人看到时解岚,狂喜若狂,立马跪在他脚下,异口同声地说:“圣时者,真是多谢您了。”说完,咚咚咚磕了几个响头。时解岚赶忙去扶他们,说道:“分内之事罢了,你们没事就好。”妇人和小孩也赶上来了,他们先是被地上奇形怪状的尸体吓了一跳,又看到时解岚和亲人亲切交谈,这才真正有了劫后余生的实感,不免眼眶湿润起来。有的妇人教导自己的孩子一定要行善道,就像面前这个哥哥一样,小孩子顺着母亲的眼神望去,白衣胜雪的时解岚正笑盈盈地看着他们。
安抚过村民之后,时解岚趁着还有点余光又踏上了去长安的路。五天后,他拜别少阳帝,离了长安。
回神道峰的途中,时解岚用寰宇为卜、星辰为卦,算了三天三夜,但无一例外,都少不了方绍虞。他为了一举消灭魔道,已经计划了十几年。此番下长安,他用一大堆“私德有亏”“天命将失”的话吓得少阳帝杀了一批弄权作恶的太监和恶臣,看着九五之尊瑟瑟发抖地允诺以后会做个好皇帝,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是什么蠢货?
只要还有人活不下去,就不可能完全消灭魔道,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但他必须要去做。
然而,经过几百年的厮杀,仙门实力已经大不如前,要想将魔道一网打尽,是绝对缺不了他这个师弟。不如说,是方绍虞的存在,让他看到了计划成功的可能性。
烈阳当日,时解岚倚坐在高树上,嘴里叼根草,在凉荫下把这些年的事仔细回忆了一遍。方绍虞是他带入神道峰的,衣服是他买的,剑是用他的鳞片做的,方绍虞中毒、走火入魔时是他救的,识字为人是他教的。零零总总一合计,时解岚更加不理解了,心想:师弟怎么如此好坏不分,这些年我待他几乎是毫无保留,让他和我去消灭魔道也算是善事一件,怎的这般生气?
“唉。”他叹口气,随手摘下一片叶子折成了蝴蝶。他往蝴蝶里注入了点灵力,看着蝴蝶颤颤巍巍地飞出了树林后,又像一块布一样躺倒了。他倒没抱很大的希望,和以前一样,只要方绍虞不想露面,他即使用尽方法也找不到。
蝉鸣声又促又急,时断时续,吵的人只想两耳一闭,睡着算了。迷迷糊糊中他看到夔鱼在旁边给他斩虫子,心想要是师弟在就好了,他身上凉快,又天生是驱虫体质。
突然,他感受到信蝶停了,脑袋一下子清明了。当下御剑直追,没过两个时辰就到了信蝶所在地。远远就看到一个茶肆,开在大路交叉口。只有一个小竹桌,放了三条板凳。一个四十左右的中年汉子接了旁人递过来的一文钱,转身给舀一碗水。那汉子身材高大,五官短钝,轮廓深邃,只是脸色偏白,大热天也穿着长衣,浑身有种盖不住的疲劳感。
时解岚到了后左右环视了一下,果然发现掉在板凳脚下的信蝶。他拾起信蝶,看了看卖茶水的老板,干脆坐了下来,说:“商家,给我一碗茶。”
汉子放了一碗水在桌上,轻声说:“客人请用。”
时解岚没喝,笑着说:“商家,你在这里做生意,不怕遭劫吗?如今世道可不太平。”
汉子蹲下去捣鼓他的木桶,也不知道是不是用久了,有个地方开始渗水了。
“不怕。一天也收不到多少钱,劫就劫了吧。”
咚咚锵锵的敲击声中,时解岚轻声说:“怎么天这么热,你都不出汗的。”
汉子的手僵住了,一股恶寒从背后升起,他不敢回头,只说:“我…我不怕热。而…而且,一直在阴凉的地方,怎么会出汗呢。”
“不无道理。”时解岚点点头,“如果是其他人可能发现不了,但你今天碰到的是我。吃了几个人了?”
汉子唰地站了起来,直面时解岚说:“你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好了,你喝完茶就走吧,我妹妹要来了,我要收摊了。”说着就要去推拉时解岚。手刚碰到时解岚的衣服,整个人就被一阵强力给掀翻了,身体重重地砸在竹子搭建的茶肆上,哐啷哐啷倒成一片。那汉子这样一摔,便好像痛得起不来一样瘫倒在竹木上,手按着嘴小声咳嗽起来。
时解岚走近看他,嫌恶地皱了皱眉,冷声说:“看在你还算老实的份上,你自裁吧,留你个全尸。”
汉子听完哈哈哈大笑起来,尽管每笑一声就会带出一口血来,依旧是要笑。
“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圣时者,那我确实骗不了您。是,我吃了人,我有罪,可那个人不死我就要死了,传说圣时者不教而喻,那您能不能告诉我,如果一个人抢了你的田,杀了你的家人,您该怎么做。是让他杀吗?”
时解岚俯视这一切,他对于魔人有着发自灵魂的厌恶,神情冷漠地可怕。
他说:“凡人之间的仇怨尽可以用凡人之间的方式来解决,你最不该做的就是入魔,入魔者必以食人为生,当你吃了人时,你就不再被天道所保护了。这是你自己犯下的孽。”
“不愧是圣时者。好啊!”汉子大喝一声,猛地扑向时解岚。半道上却被一股剧痛带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地摔了下来。他半跪着,头低下去,看到穿过胸膛的青色剑尖,似乎明白了什么,抬头看向时解岚。时解岚逆光站着,脸庞隐藏在阴影里,看不太清,但想来还是那种冷漠的表情。
汉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用漏气的声音说:“我…我妹妹…她要来了,你…快走。”说完,头断裂一般垂了下来。
夔鱼退出来了,剑身上自动凝起了露水,洗掉了鲜血。时解岚向它招招手,很不理解地说:“你一把剑这么爱干净干嘛?我真怀疑你是个小女孩。”夔鱼上下晃动,像是在点头,时解岚刚想说着什么,“啊啊啊啊啊啊啊——”一阵凄厉的悲鸣在身后响起。
他转过身去,看到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
瘫坐在地,张着嘴嘶喊,赤红的眼里蓄满了泪。这种叫喊仿佛是直接从灵魂发出的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时解岚瞬间明白了这是谁,安慰说:“这位大嫂,请节哀。我知道你们兄妹关系很好,但你哥哥是魔人,魔人必然以人为食,他现在能抑制自己吃人的冲动,不代表以后也可以。当断则断。”
撕裂灵魂一般的叫喊声却没停下,而是慢慢变成了割木头一般的哭声,难听极了。时解岚心脏突然堵塞了一下,在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又恢复如初。
那妇女腿像是有什么问题,只用手撑着爬过去,把死去的哥哥抱在自己怀里,又温柔地去抚摸他的头发,说:“哥哥,不疼,不疼…”
时解岚说:“大嫂…”
“滚。”妇人尖叫着:“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那个圣时者。哥哥跟我说过,如果他死了,就是圣时者杀的。你杀了我哥哥。”
时解岚冷静地说:“确实是我杀了你哥哥。你哥哥是魔人。只要吃了人,魔人就只能以人肉为食,三个月不吃人肉就会血液枯竭而死。我不能坐视不管。”
妇人温婉的脸扭曲成了皱着的树皮,几近疯狂地大喊大叫:“难道我不知道吗?难道我不知道吗?我哥哥二十六年没有吃人肉,他吃的一直是自己肉,难道连自己的肉都不能吃了吗?你说啊!”
时解岚心脏停跳了一下,脑袋滋滋地痛。他摇摇头,甩去了那种奇怪的感觉,缓慢地说:“他…吃了人这件事是无法改变的,天道…天道不会…”
“可是那个财主杀了我父母,还要欺负我,他们有那么多人,我哥哥能怎么做?难道我们就该死吗?你的天道怎么不来帮我们?”
时解岚开始有点呼吸不过来,“不…不是…这是人的孽…不应该…”
刚刚一番歇斯底里似乎耗尽妇人的精力,她没力气表现得那么狂躁,只是恶毒地盯着时解岚,咬着牙说:“我知道,你和他们是一伙的,你只是想我们死。”这么恶毒的眼神,时解岚只在他杀死的魔人脸上看到过。他视野开始模糊,几乎有点站不稳。
妇人一只手紧紧搂住自己的哥哥,一只手垂在身边,喘着气说:“圣时者,我诅咒你,我要你圣心破碎,我要你变成人,我要你尝遍世间的苦。”她举起手里的碎瓷片,像割仇人的脖子一样在自己的脖子上狠狠划了一刀,鲜血立刻迸涌而出,把他们两个染成了血人。在这样炽热明亮的阳光下,她却仿佛刚刚从地狱爬出的厉鬼一样盯着时解岚,恶毒地说:“别忘了,我是被你杀死的。”
“不…”,刹那间,时解岚感到天旋地转,失力跪倒在地。眼前开始变暗,灵力不受控制地乱窜,心脏每一次跳动都会给他带来剧烈的痛苦,他知道,这是心脉具断的前兆。“咳咳咳”,他止不住咳嗽,每次咳嗽又会吐出一大口血。
在咳嗽的间隙,他茫然地望着倒映在血泊中自己的脸,突然感到一种疑惑:我是谁?我做了什么?夔鱼原本在他面前着急地上下飞舞,此时却突然停住了。时解岚用尽最后的力气抬头看去,只听“铮铮”两声后,青色的剑身上出现了两条丝线一般的痕迹。
时解岚痛苦地摇头,:“不…不…夔鱼…”此时一股心脏被攥紧的痛苦袭击了他,在完全陷入黑暗之前,他看到夔鱼掉在地上,有一块沾上了他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