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无恙》南竹老人

9、无题

　　照影楼，玲珑阁。

　　这个时候的照影楼是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只是玲珑阁仿佛和整座阁楼格格不入，只有一盏孤灯亮着，寂寥、安静。

　　云清姿通常是不接客的，花大娘对她格外包容，除了必要情况也不会打扰她，今天她告知花大娘自己累了一早上，在对方饱含暧昧的眼神里进了屋，再也没有出去过。

　　桌案上摊着一叠叠图纸，赫然是以照影楼为中心延伸至各街巷的地形图，她刚画好了最后一处，疲惫地伸了个懒腰，将笔墨随意地扔在一旁。随后起身推开窗，双手托着脸蛋，感受着楼下喧闹的人流声，窗台上摆着一壶酒，两个小酒杯，正是今早顾铮送来的“三千里”。

　　云清姿不知道自己是从何处来，家在哪儿，父母是谁。自打她有记忆起，她已经生活在照影楼了，花大娘对她很好，给了她自己能给的最好的培养资源，读书习字、琴棋书画，千金小姐能学的她都能学，甚至同意了她卖艺不卖身，轻易不接客的要求。

　　可是，她仍然很寂寞，她好像怎么努力都无法融入这座青楼，也当不了花大娘想象中的好头牌。她的性子是如火般炙热的，她向往的是自由自在的生活，在照影楼的每一天她都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忍着脾气笑脸迎客的假人。

　　原以为她的一生将这样苦闷地走完，直到五年前，那个嬉皮笑脸的少年郎闯入了照影楼。

　　那天是她每月出演的日子，人是从空中摔到她面前的，一个红衣金缕的漂亮小少年，哪怕灰头土脸也让她觉得那张脸好看极了。可是再好看，她也非常生气，差点保持不住形象了，因为这个人是砸在她的琴上，要不是躲得快，就该把她和琴一起砸烂了！

　　“啊呸！这是哪儿啊，哎哟我的屁股，疼死我了。”

　　少年龇牙咧嘴地揉着屁股从地上爬起来，云清姿无语地看着他，楼下所有观众都看着他，一时间鸦雀无声。

　　少年终于发现自己闯了坏，夸张地怪叫了一声，骂骂咧咧起来：“都怪那个臭老头，他教我的什么狗屁轻功，根本控制不住！对不起对不起，这位姐姐，我马上找老头要钱赔你，你等我啊！”

　　说完不等众人反应，少年已经纵身飞出消失在了夜幕中，只留下在场的他们面面相觑。

　　几天后的深夜，云清姿都快忘了这件事了，她刚刚准备入睡就被吓了个半死，有个黑衣人从窗户跳进了她的房间，甚至朝她扔了一件不知名的东西。那时以为死定了，甚至连下辈子投胎的去处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直到那东西砸在床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才惊愕地发现是一袋银子，里面还混着些项链、手镯类的珠宝。

　　那天之后，她和少年就成了好朋友，她知道她叫季少安，北渊季家最后的男丁。他们俩很投缘，她想学武，季少安就教她几招——尽管她资质太差没有这个天分；她爱看杂书，季少安就会隔三岔五偷偷送过来几本。一切都在夜幕下进行的，她快乐极了，生平第一次她可以做云清姿，而不是照影楼的花魁。

　　也是季少安，发掘了她对建筑布局奇门机巧的天赋，找了不少古书给她看，几年时间不长不短，却足够她学有所成。那时，少年就坐在这个窗台上喝着酒，对她说着：“云姐，好好学，别辜负了自己的天赋。”

　　“我被关在这青楼里，天天和男人打交道，学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啊。”

　　“啧，胡说。早晚有一天，我会带你出去的，然后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不定哪天还能成为个匠门大家！”

　　“你这个身份，可别哪天还没带我离开就自个出事了！”

　　云清姿倒了两杯酒，举起一杯对着夜空遥遥晃了晃，仰头喝了个精光，一滴泪珠擦着她的鬓边滴落。

　　“呸！我可是要超过老头儿成为天下第一的人，你放心！没当上天下第一我才不会死。”

　　“你还不是天下第一呢，怎么就不见了呢？”云清姿呢喃着，她看着月光越来越亮，穿过层层薄云，一杯一杯地喝着。

　　终究是云难阻月，人难重逢。

　　黑衣人离开后，一路上都很安全，顾铮再也没有遇上袭击，他将先前撕下的衣物放在鼻尖闻了又闻，再三确认着味道。片刻后，他疲惫不堪地倒在床上，大脑隐隐作痛，无数画面在脑海中闪过，直至他昏睡过去。

　　梦境里，是支离破碎的过往桥段，一会儿是恩师捻着胡须教导他内功招式，一会儿是卷坊里的朗朗读书声，一会儿是望仙楼里一盘盘美味的醉仙鸭，一会儿是照影楼每个人的脸晃来晃去.....最终这一切定格成少年挺拔模糊的身影，还有那张似乎永远意气飞扬的笑脸。

　　在梦里，他变成了挤挤攘攘人群里最普通的一员，他昂头望着另一个自己持着剑站在华琼楼顶，面前是那个红衣少年，张扬的眉眼，肆意的笑容，是他渴望成为却无法成为的样子。

　　围观的人群都在呼喊着，期盼着他们的对决，一场兴安年轻儿郎的巅峰对决。那天，季少安仗剑登华琼，问剑兴安城，无数年轻人去挑战，一对一、车轮战、联手战，接连三天三夜，竟然没人是他对手。

　　他终于没按捺得住，成为了最后一个挑战者，他们打得酣畅淋漓十分痛快，尽管最后他还是输了。他看见少年胜利后气喘吁吁地躺在房檐上，笑着朝他说道：“顾呆，长进不少啊，可我还是第一哈哈哈。”。

　　接着他看见一团团黑雾自下而起，将少年慢慢包裹起来，而他只能静静地看着，无法动弹，直到黑雾将少年完全吞噬，连同整个梦境。

　　“不！”顾铮从梦里惊醒，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按了按闷胀的胸口，任由汗珠从额头滚落。天刚刚泛起鱼肚白，他闭目静坐在床上调整呼吸，脸色一变再变，再张开双眼时，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某种猜测从昨晚开始就一直在他心里萦绕，在面对和逃避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一咬牙换了身干净衣服夺门而出，这次，他特地带上了自己的佩剑。

　　一路纵马奔腾后，他在天下卷坊门口勒住了马绳，注视着那遒劲的四个大字，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发愣间，有个清脆的女音带着些疑惑响起。

　　“顾侯爷？”

　　顾铮寻声望去，一名是来卷坊读书的女学生，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脸蛋白净，青眉如远山，穿着鹅黄色裙衫，簪着蜻蜓钗。他读书时没有见过这女孩，想来是卷坊新收的门生，下马问道：“你认识我？”

　　那女学生倒也不怕生，面上笑盈盈的，站在原地点了点脑袋回答道：“是啊，我见过你的画像，也听师傅说你的事儿~对了，我师傅是奇院宋院长哦，我叫苏堇禾。”

　　听闻是宋分院长的亲传弟子，顾铮脸上浮出一丝笑意，他因是黄院的徒弟，跟几位分院长平时都有不少往来，那奇院宋珂院长是四院中唯一一位女院长，为人温和待人体贴，他也受了不少照顾。

　　“既如此，就不要叫我侯爷了，叫我师兄便是。没想到离院多时，宋院长多了个这么可爱的徒弟，倒是该恭喜恭喜她。”

　　“咦！”

　　苏堇禾歪着脑袋审视了顾铮几眼，有些难以置信。

　　“都在说顾师兄你为人冷漠不好亲近，敢情是那些人胡说八道吧。”

　　女孩略显浮夸的神情让顾铮忍俊不禁，他对这个刚刚认识的师妹颇有几分好感，自然是不会随意摆张冷脸的，何况他今天过来有事要查，有人主动搭话再好不过。

　　眼中闪过一道暗芒，他将马拴在附近树上，一边往院内走一边看似无意地和苏堇禾聊起了天。

　　“多日没有回卷坊了，不知道几位院长如今怎么样？”

　　苏堇禾性子开朗单纯，见这个师兄并不是别人说的那般不好亲近，不一会儿见就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听师傅说，老院长故去后，来卷坊求学的人开始变少了，这一年收的门生也不对，他们啊倒是乐得清闲自在。师傅平日里老和艺院程老头窝在院子里下棋，把我这个可爱的徒弟啊丢在一旁，不闻不问的，老让我自己琢磨。那五行八卦气相术数这么难！头疼死我了！“

　　”那程老头也是坏，不在自己的艺院里教书，天天到奇院蹲点，我看他一定是居心不良、图谋不轨！前阵子还托我给师傅送字画，肯定是想老黄牛吃青草！”

　　“咳咳！”顾铮干咳两下打断了小姑娘，这一口一个老头，跟季少安那个没礼貌的家伙如出一辙，他尊师重道惯了，一点不想和人讨论两位长辈的风花雪月，当下正了正面色，不赞同地盯了苏堇禾一眼。

　　小姑娘也发现自己话语的不妥当，尴尬地吐了吐舌头，清清嗓子接着说：“武院雷院长就是个武痴，整日不是钻研秘笈就是跟上课的学生操练，他啊最喜欢留人了，每次去他那里上课不被留到天黑是走不掉咯！不过他人真好，老是送我糕点吃~”

　　“唔，巧院的方院长很年轻，也跟大家更谈得来，只不过他老喜欢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捣鼓奇奇怪怪的物件，上次把自己炸得灰头土脸的出来，也是个怪人。”

　　似乎想到什么，苏堇禾的语气有点瑟缩，她缩了缩脖子，竟在大热天打了个寒颤。

　　“咱们新上任的邢总院长...我有点怕他，他老是板着一张脸，你跟他说话他也爱答不理的，你冲他笑吧他说你没规矩，盯着你吧能让你汗毛倒立。”

　　“他还是在巧院的时候好，见面次数少，每次来都讲一大堆臭规矩，真烦人。”苏堇禾小声嘀咕着，顾铮闻言苦笑，看来邢六奇不管何时何地都不讨这些学生喜欢，原本最初的院长候选应该是宋珂才对，没想到世事难料，是最不合适的人继任了...

　　心念一转，他不经意地接过话头：“邢院是为人严苛了些，平日里不好相处，但教学授课上极其负责，倒也没你说得那么吓人。”

　　“咦！”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奇院门口了，苏堇禾停下脚步冲顾铮做了个鬼脸，“哪里像师兄说的这样！院长大人可忙了，老是一整天一整天不在，总是一大早就出门了，好多时候授课都迟到，要不就是让其他夫子代课，我入学快一年了，满打满算听他教课还没十次，还不如他平时来念叨规矩的时间多！”

　　苏堇禾皱了皱鼻子，她还想和这位传说中的师兄多聊几句，只是上课时间要到了，她要是又迟到，怕是师傅会拎着竹签来抽她，心下虽不舍，她也只能向顾铮告别。

　　“师兄，我要去上课了...唔，这样，晚点下课你还有时间就来找我，我给你算一卦怎么样~！我学艺到现在还没给人算过呢！”

　　奇院院长宋珂，占卜推演之术在整个大兴都久负盛名，只是她轻易不起卦，更是教导学生们不可依赖术数，坚持本心发为正道。顾铮对这些黄岐之术不太感兴趣，又不想驳了小姑娘面子，笑着点了点头。

　　目送苏堇禾进屋后，顾铮的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寒霜挂上眉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