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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夜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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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策马赶路,已临近清州边界。
陈清安疑虑陈述是否有意报复,马背上颠簸的两日简直苦不堪言。
及深夜,陈述终于如同发善心般找了客栈停马修整,将自己浑身上下清理个遍。
凌晨天不亮披上赶路的旧披风将两人薅起来启程了。
陈清安有些怨毒地看着她这个容光焕发的二哥,心道:“鸡还没打鸣呢,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报复她擅作主张跟过来。
到达疏尘两人所在的客栈时,陈清安二人窝在大堂小桌上乏累的眼都睁不太开。
陈述轻飘飘的上了楼,并未在房间里寻见想见的人。
外头此刻烈阳刚起,天虽蓝尚未显出过多闷热,他思量着该是出去吃早饭了。
放下杂物将用布裹着的东西裹在怀里下楼,迎面就是外出归来的人。
迈门前一刻沐在光中,走到门内时人不多的大堂齐刷刷二目睁大,静默几息后是倒吸凉气与清一片的来自最原始的惊叹。
密而长的睫半垂着将孤冷的深瞳与眼睛遮下,赤红的唇不带弧度总彰显得温凉参半,粉青色薄衫勾勒出的身形如同镀上一层雪。
好一副彩墨冷面美人图。
一旁红衣女正笑吟吟与之说什么,他垂眸不时应和。
仔细些能看见门外几个探头看的,碍于两人一身的气度没敢上前。
疏尘倏地抬眸,与正下楼的陈述遥遥相望。
不若纵马过吊桥如雷轰动,心下砰然作响。
瞬息,陈述已来到他跟前。
疏尘微微启唇,如同要承吻般轻道:“陈述。”
“我回来了。”他贴近将怀中的包裹打开露出栀子花束的原貌温声道:“给你的。”
两日的奔波,花瓣落了几片随着打开包裹的动作缀在地上,淡淡花香萦绕鼻息。
疏尘接过来花束单手抱着,另一只手被他牵着没有放开。
陈述旁若无人地看着他,用目光细细描摹着多日不见的面容。
他今日穿的与往日风格不同,夏日的衣衫过于轻薄使身形尽显,粉青的颜色更是明艳的叫人移不开眼。
头上发带以珍珠缀着编弄,修长的脖颈裸露眼前,锁骨上两颗痣侧目可见。
冷目霜面因为看见陈述而有所收敛,牵着的手指尖划过腕间摩挲着小臂下的软肉。
疏尘稍稍仰面四目相对,距离近的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
陈述紧盯着他未动,唇瓣要碰不碰时只觉骤然拉近的人用鼻尖与他鼻尖来回轻蹭了两下。
羞煞众人,仓皇别开眼。
不远处陈清安刚送到嘴边的茶,见此情景手抖摔碎了茶碗。
“他们……往日是这般相处的吗?”
陈承德呆愣愣地表示不知。
雾凇看着眼前两人咬牙,“陈述,你当我不存在啊?”
陈述扬眉哼笑:“我还没说你呢,为什么给他穿成这个样子?”
疏尘拽了拽他。
陈述附耳轻声道:“你都没给我先看。”
他抿唇垂眸答:“是我打赌输了。”
“赌的什么?”
“赌你来往需要几日。”这话是雾凇说的。
陈述看向疏尘,“你说的几日?”
“三日。”
他说三日,雾凇赌十日,而陈述来往用了八天。
陈述有些好笑道:“只说稍稍慢些,三日连单程都难到。”
说罢他愣了下神,疏尘说的三日是他自己的速度。
风拂绿水泛起漪涟,一时间酸胀感弥漫心胸。
侧身耳磨发出意味不明的叹息:“怪我,脚程太慢耽搁太久。”
疏尘觉得耳畔有些痒,眨眨眼说:“没事。”
陈述回眸来对着翻白眼的雾凇笑道:“你也是,明知如此非要逗他。”
雾凇冷哼,“嘴角都咧到天边去了,你卖什么乖呢。”
他贴身凑近将下巴抵在疏尘肩头,突而沿着一道极其突出的目光往斜后去看对上一双冷目。
通体黑衣戴帽遮掩了他的面,被陈述看过去时错目垂首以示尊重。
“?”陈述讶异竟没发觉这儿还有个人。
雾凇对着那人沉声道:“你先把东西放回去吧。”
黑衣人提步就走,迎面是陈清安二人气冲冲的走过来,下意识握刀要拔。
“万一。”雾凇冷声喝下。
他这才恭敬离开。
陈述调侃道:“你们北玄果真卧虎藏龙。”
雾凇淡淡瞥了他一眼,“你们落雪也不错,不过你看不出来。”
“……”
陈清安握着剑有些警惕地走到跟前,看了一眼陈述心下犹豫着沉默了。
雾凇瞧着挑了挑眉,“你还带了两个小尾巴来?”
“真怪。”陈清安不免感到不悦,将剑身抱在身前冷哼道:“为什么这样说。”
觉察到她的情绪,雾凇笑容慢慢在脸上退却,微扬下巴以斜睨的姿态不经意扯唇嘲弄。
“你不会以为,我跟你哥的情分能让我对你有所容忍吧?”
陈述上前一步隔在二人中间,对着陈清安笑道:“你可不要惹她,上一个惹她不高兴的姑娘被扔到南风馆和小倌唱了一个月的小曲,如今还没出来呢。”
姑娘?和小倌?唱曲?
陈清安闻言瞪着眼睛,半晌后眨眨眼竟笑出来了。
“有些话我同你们说过,既然跟着我出来了就收敛些性子。”
两人点点头,一副听从的模样。
“赶路也累了,去休息吧。”
雾凇看陈述也带有倦色,刚要开口就见他整个人紧贴着疏尘,满目柔和地垂眼耳语着什么。
“赶了两天的路,你陪我睡会儿吧。”
“好。”
她看的牙酸,轻啧一声。各自回房去了。
陈述倦意上头将人拥之入塌,片刻便安心沉沉睡去。
醒时已过正午,疏尘躺在侧正看着他,也不知看了多久。
“哥哥。”
“嗯。”陈述眯着眼将他揽得更近些,刚睡醒的音色里还带着缱倦。
“还要睡吗。”
“不了,就起。”他懒懒掀开眼皮笑道:“你睡了吗?”
“我不困。”
“一直在看我吗?”
疏尘没说话,陈述凑过去在他唇角落下如羽毛般轻吻。
“哥哥,你不饿吗。”
“是有点。”
疏尘退出怀抱坐起来,陈述抬臂整理了下他压乱的发,也跟着起身了。
吃罢饭的下午天气太热,清点了途中行囊都窝在客栈里,众人约定好再停一日动身。
休憩的时间太久,以至于黄昏过后夜幕降临时睡不着了。
夜幕将要降临,景色逐渐暗淡下来,感知取代眼睛倾听窗外枝头的蝉鸣。
百无聊赖的时间,提笔作画。
初滴水研墨,研墨使和濡,反复推磨至墨色于饱和。
竹笔染墨置生宣之上,或浓或淡滑动即可成线晕染大片痕迹,轻盈的或浓重的,锋利的或柔软的。
一点一点使画面丰满,一寸一寸使层次分明,映于烛火之中晃动着生宣之上的余光熄灭,渡着夜色里的冷香疏密间施以布白得当。
月光洒下如同渡着一层雪,竹笔浸染宣纸上线条极长,节奏无章横没边角不留余地,似黑云压城后天光乍破的气韵,直至河倾月落,方才缴了笔墨。
“我回落雪,和家里人说了我过去的事。”
深夜凉风顺着窗边吹进驱散粘腻的闷热,陈述伸手拂去疏尘脸上的湿发。
他掀眼嗯了一声,抓住陈述稍凉的手盖在额眼间降温。
“我还没和你说过。”
“你要和我说吗。”他又将眼睛露出来。
“嗯,我想知道你的过去。”
“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多。”
“雾凇说,你听了会难受。”
“她倒是未卜先知,还同你特意交代。”陈述软下声音,“我不想从别人嘴里了解你。”
疏尘愣了一会儿,在略显漫长的思考中回答:“我不知道说什么。”
“从你幼时的事说起,如果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可以和我说说你阿娘。”
他想了想,说:“阿娘在有我的时候吃了药,所以我从生下来就也要吃药。”
只第一句,陈述便成了僵尸。
“哥哥。”疏尘盯着他。
陈述扯出笑,“没事,你继续。”
“阿娘是被司炳抢来乌山的,这个你知道。阿娘恨他也恨我,这个我知道。我小时候其实是在司炳身边养着的。”
陈述将声音放的轻的不能再轻,问:“他对你好吗?”
“他不怎么管我但对我很严苛。我生来愚笨……”
“不要这样说。”他的声音有些气恼。
“我什么也学不好,在旁人拿笔写字的时候我要拿的是刀。我有很多练武师傅,每隔一段时间如果我没有明显长进,就会有师傅死掉。”
人在死亡边缘时会死死抓住救命稻草,为了活路是可以不择手段的。
陈述竭力掩饰情绪,“那时候害怕吗。”
“我忘记了,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他还用什么方法逼你?”
疏尘本来打算换一个话题说的,没想到他会继续问,于是呆愣愣了一会儿又卡壳了。
“乌山有九山,第三山是山门,第五山是校场。”
“你没带我去看过。”
“已经封掉了。以前哪里有很多被抓过来的人,杀掉目标才能活着离开。”
“你是目标?”
“嗯。”
“唯一的?”
“后来雾凇也是。司炳让她陪我,他不想让我真的死掉。”
陈述紧抱住他。
疏尘用脑袋蹭了蹭他,露出点笑意:“雾凇来时总是哭,和现在不一样。”
他尽量使语气轻快些:“是吗?”
“我很羡慕她,她和阿娘亲近,阿娘那时候从不亲近我。”
“阿娘也有苦衷。”
“我知道,雾凇也告诉我,阿娘是不想让我成为她的软肋。后来我拿刀越来越稳,阿娘会开始夸我。”
“阿娘开始对你很好吗?”
“嗯。”
“阿娘越来越亲近我,笑容也变多了。但她半夜会看着我偷偷哭。”
陈述沉默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哥哥,你猜到了吧。”
他艰涩地回答:“没有,猜到什么?”
“她恨司炳,我知道。她想让我杀了司炳,我也知道。阿娘从来都不说,可她表现得太明显了,我也不是笨的彻底。”
疏尘感受到陈述的僵硬,停了一下:“哥哥。”
“嗯。”
“还要说吗?”
“嗯。”
疏尘想回头看看他的脸,被紧紧箍在怀里。
他并非不能挣脱,只是从不这样做。
“阿娘其实对我很好,也教会我很多。她计划好了今后我和雾凇的路,她叫我隐藏身份,叫我凶残一点,不要相信任何人,也不要相信无用的神佛,叫我要少言寡语,凡是听从雾凇就好,倘若世上再有人发现我的迟钝就都杀掉。”
“你阿娘很聪明,把你保护的很好。”
陈述想到先前住在山上阿婆屋子那晚将话挑开了说,那时候疏尘确实是想杀他来着。
“我身上很多伤是阿娘帮我袪掉的,我小时候生病,阿娘喂我吃了药让我反躺在太阳下,她坐在我身边一边拍着我一边说:‘太阳出,晒一晒。身康健,好运来。’我会慢慢睡着。”
“再后来阿娘生了一场大病,整夜整夜睡不着觉,大口大口的吐血。所以我和雾凇屠了山门,杀了司炳,她才好了很多。”
“你心脏上这道疤,是司炳伤的吗?”
“嗯。”疏尘说的有些困了,将脑袋的重量完全压在他胳膊上。
“不到一年阿娘就去了,她说她半生蹉跎,千里迢迢去寻找一个没有囚笼的地方结果逃到另一个囚笼。她说她一生罪孽深重,倘若有一日死掉就把她挫骨扬灰,她关于乌山的一切都一把火烧干净。”
他掀开眼皮动了动,念及陈述想听继续往下说,不过声音越来越小了。
“挫骨太难堪,雾凇不愿这样做,我们将阿娘火化,留了余灰放进她年轻时候的妆匣里,那是唯一不属于乌山的东西。”
“雾凇很难受,我没有眼泪,然后我遇见了……”
你。
话未完,陈述低头看时疏尘已经闭着眼睡着了。
他杀掉自己亲生父亲,血洗整个山门,火化娘亲。三桩大事,他那时才十三岁。
时间在滴滴答答流逝,窗外的蟋蟀都已寂静。
陈述听着呼吸声,心痛在缄默中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