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十字》春秋和

1、raincross1

　　天色一早就阴沉沉，现在是下起了雨，冬天的雨。……

　　但是父母仍要亲自把我送到火车站，水啪嗒啪嗒打在玻璃上，雨刷不停的摆，咯吱响，阴冷的气流无孔不入。

　　车里的氛围倒是不平常，要分别的时候总是有一份虚假又浪漫的体面。

　　“小雨还要钱不要？”叔叔笑着问我，“把自己打扮得帅气些，多交点朋友嘛。”他眼神里带有几分期待。

　　“嘿嘿，不用了。”我不是想要做一个冷酷的人，只是对这个男人的好意总是下意识拒绝。

　　“说什么呢，小雨这身打扮也算有行头了。”妈妈说。

　　“嗯...”男人沉吟着不再说话了。

　　雨水始终聒噪，不知疲倦。

　　汽车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超过一辆又一辆车，却又时常能看见窗外有车安静地驶过。雾气朦胧了视线，看不太清高速公路外的田野，只有隐隐约约的栅栏，我恍惚闻到它生锈的味道。

　　到了火车站。到处都是人们踩出来的雨水，鞋底的泥土那样的肮脏。大家或多或少都淋了些雨，头发变得像是几日没洗，土腥味和着人身上各种各样的味道，给这火车站的人们笼上一层悲观的情绪。你我蓬头垢面，风尘仆仆，面面相觑。

　　来得早了些，我在候车室漫无目的地等，父母驱车离去，朝着刚刚苏醒的广州城区去。

　　我无神地盯着某处地板发呆，幻想去到东北以后的生活。我睡的房间会是什么样子的？北方的饭菜对胃口么？想起我时常在游戏里和东北人吵起来。

　　他们率真直接，人和土地确是有莫大的关联。

　　就在我回过神，眼睛重新聚焦的间隙里，走进一个矮小的女孩，冬天里她穿黑红拼接的长裙，然后套上有质感的机车皮衣，看样子很非主流。但客观来说她很有气质，斜刘海遮住一只眼睛，散着头发，只露出半张脸，鼻子像是捏出来的。她和她的父亲走在一起。男人刚要开口说话，那女孩突然闭上眼睛，张牙舞爪、摇晃脑袋哇哇乱叫，夺去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和她一起的男人看上去有些窘迫，不适的表情却稍显即逝，揣着淡然的神情寻找空位。

　　有些人看过去，瞅上两秒又回去干自己的事情去。也有人掩着嘴和同伴偷偷地说笑。不知什么时候女孩安静了下来，仰起头站立不动，头发散去一边，倏地露出五官，看上去叫人心跳漏半拍，她没有在意周围的人，表情像是原谅了这里的一切，虽然没什么有碍她的心情。

　　来得有些太早，还有好些时间我得去消磨。总有人像攥不住沙子一样埋怨时间的无情，也有人嚷嚷叫嚣着“杀时间”，究竟谁才是可悲的呢？

　　看到那女孩和父亲告别，嘻嘻嘻地笑起来，歪着脑袋俏皮地说“再见咯。”然后不紧不慢地坐下。也许她将同我坐一辆车呢？

　　我不去多想，带上耳塞，闭眼睛，好像我是要去某个遥远的地方做一件非我不可的事，此刻我正闭着眼睛用为数不多的空闲时间去休息。实际上没有任何必要的事情等待着我，就连坐上火车去东北也是我半推半就。

　　八点左右广播通知上火车，我走在前列。大家拖着大包小包，我东张西望，我不自觉去找那个女孩，发现她后小心翼翼地收回目光。

　　忽然发现，这拥挤，狭长的火车，与我同龄之人竟只有她。

　　我十分耐心地排长队，我的行李几乎是最大，一定有人对我不满，因为我凭着一样的票却拖着最占麻烦人的行李。

　　进入狭长的车厢后一路磕磕绊绊，一些人瞅着别处咂嘴，我当然清楚他对什么感到不快。我有些分神，行李箱歪着卡在了座位里，后面的人帮我抽了出来。我尴尬对他点头笑一笑，转过身去才如释重负。我不太习惯受人帮助，又或许他并非是想帮我，只是我恰好挡住了他的去路。渍渍，丑陋的自我意识过剩。又在分神，我走出一个踉跄。

　　在我引人注目的时候我不会看任何人一眼，但在我无人在意的时候却习惯四处张望，我十分抵触与人目光的交接，但我不厌恶任何人，谁伤害我也好，谁侮辱我也好，我不讨厌任何人。对于我而言，“侮辱”与平常所理解不太一样，刚才所说的“侮辱”并非大部分人认为的“侮辱”，所以常常也有人认为我的脾气蛮好，其实并非如此，我绝对会在某些人做出某些事而周遭却无人在意的时候暴跳如雷，因此又有些人认为我是一个怪人。

　　我是一个无聊的人，还是一个有趣的人呢？

　　火车，或者说这个车站，笼上了一层陈旧的气息，蒸汽呜呜，哐啷哐啷带着几百号人穿梭在世界荒无人烟的各处。火车会消失么？在未来的某一天，当人们不再需要火车的时候，给大地取下他的烟斗，少了好多雅致。

　　回过神来，车厢还是摩肩接踵，仍有人不停地张望自己的座位。这样的环境却没有一点点急躁，或许是大家都很疲惫么？

　　我又盯着某处发呆。倏地，一抹黑裙上的红，晃晃进入我的眼帘。我抬起头，刘海抖去一边，确实是候车室里闭眼大叫的女孩。

　　她此刻微微抬着眼皮，看着她的座位，就在我的对面。

　　她这样的眼睛明明不小，却像随时都要闭上，好似蒙上一层雾气，又像安静流淌的溪水。

　　这样的眼睛，方才像是在看我，或许在我抬头之前。

　　“是错觉么？”我心里自嘲地说笑，转过头去看窗外。她放行李的声音，坐到沙发上的的声音，轻轻咳嗽的声音，清晰飘入我的右耳。

　　我真是一个不懂礼貌的人。

　　女孩一坐下就抱着书包胡乱地翻，最后掏出一个眼罩，塞上耳机睡着了。她的眼罩很搞笑，是百度贴吧里的表情“滑稽”。

　　她睡觉微张着嘴，有节奏地呼吸。但让人不清楚她是否真的睡着了。

　　火车像穿过布料的针，一路飞快引向北方。

　　它穿过东北的雨和雪，穿过摇摇欲坠的黄昏。夜幕落下，氤氲的灯光撒满车厢；言语散落在四处，好些生僻的方言，令我感慨土地的广茂。也正因如此，此刻孤身一人的我，心里免不得一阵苦笑。

　　“白炽灯徒然地大放光明。”这句话不知是谁所说，是谁所写，莫名其妙刻进我的大脑。

　　因为灯光，女孩的脸映在玻璃上，她已摘下了眼罩，低头看着手机，手指反复地划来划去。手机上再没什么吸引她的东西了，我这样猜。

　　“嗯......”女孩眼睛往上翻，托腮装模做样地沉吟。

　　她做出什么样的举动都能让人轻易谅解，她就是给人一种这样的感觉。

　　“你是哪里人呀？”她问。她真的无聊了，她是那种无聊就会自然地找陌生人搭话的人么？

　　“这辆火车是从广州到吉林的。”我答，她当真问些怪话。

　　“哦？”她说，“你去哪里啊？”她知道抛出一个问题，看起来蛮会和陌生人聊天的哦，但是...“啊啊啊，我的意思是你去那里干什么嗷...嗷！”话没说完像是被烫了嘴一样公鸡打鸣，她的言行和衣着一样有种无厘头的幽默。看不出和耷拉着眼皮的女孩是同一个人。

　　我忍俊不禁，心情放好。细雪带雨，浪漫地在天空中飞旋。

　　“我去东北旅游的，你看外面景色好好。”外面景色确实好好，雪在柏树上越堆越厚，和谐，宁静，轻轻地抖落。

　　“一个人旅游？”她歪歪脑袋，又一个问题跑出来。

　　“我喜欢一个人嘛，你不喜欢吗？”

　　“我喜欢，我什么都喜欢，不管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乐趣。”

　　“哦？乐天派。”我有些出乎意料，但她的衣着确实很有个性，“看不出来哦。”我这样说。

　　“可能是吧...”她有些疑惑，“你是第一个这样说我的欸。”

　　“诶诶？你别吓我哦。”我更加疑惑，这句话也不知是真是假。她真是一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

　　“你不会不信吧？我就是那种无论在哪里都能找到乐趣的人哦。”她清清嗓子又说道：“别人骂我我有时候也只会笑笑哦，我明明没做什么有时候反倒让别人更生气。”

　　“别人骂你你也不生气？你这不是什么乐不乐趣的问题了已经。”我故作严肃，试图逗逗这女孩。

　　“也不是不生气啦，只是他们大多时候说的话我觉得也没什么攻击性，我的确是没有任何感受，只是想笑笑。”

　　“这样么......”没有任何感受，我不知说些什么话，声音在喉咙里打转。

　　“嗯比如...经常有人在网上骂我啦，装疯卖傻我可是一把好手，就是跑到班级群啊空间啊论坛啊贴吧啊微博啊之类的地方，到上面去说什么嗯...‘新兰党都是大傻冒柯哀才是官配！’又或者什么‘看海贼王的男生都是热血无脑的傻蛋’还有‘看火影忍者都是幼稚鬼’这种话，然后一大堆人跑过来骂我吧啦吧啦说个没停，我就看着手机上信息一条一条的蹿出来，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想笑，当然还有另一些人，我不知道也是装疯卖傻还是怎的，对我的发言表示赞同。喏，他们都没发现我发了贴就装死了嘿嘿……”
　　“我也挺喜欢柯哀的……但你开地图炮肯定会被骂的吧？”

　　“是啊，反正我就悠闲地躺在床上，我知道他们对我这个陌生人无端的攻击感到愤怒，但我却对此洒脱不已，好像他们这些话能沙司我似的，我就躺在床上，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躺在床上。我就喜欢这样活着，我又没打搅任何人，呀...我不是说我在网上说那些话没打搅别人，我是说这种无所谓的态度，大家不是喜欢乐观的人么？可是老师和家长觉得我像是一滩融化的人体组织一样。”

　　“是啊，这也是一种乐观嘛。”我附和，但真情实意。

　　“是吧是吧？他们凭什么感到不快？他们是因为自己被一股奇怪的洪水卷走而我却独自脱离而愤怒吗？有些东西当真没什么好在意的，我就这样活着我是独一无二开心的人，我喜欢这样活着。”

　　“有些东西我确实是认同，但我想说...你不会一直喜欢的。”

　　“安啦----我倒是一直没变，他们却越来越急。怎么说呢？就像那种...一群相同境遇的可怜人被聚在一起，大家都默契地对同样的伤口闭口不提，倘若有谁不小心提起，会让每个人心头一颤的，不是我恶趣味，这样当真可以说是‘丑态’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但你真的不会一直喜欢这样的，有些事和你想的不太一样。”

　　“咦！我们走着瞧！”

　　“哈哈哈，什么走着瞧嘛？我们只是恰好在一辆火车上而已啦，等火车停了以后，然后呢，我们就要说拜拜了，吉林那样大，从此以后，我们或许就再也不会见到面了，所以我们也没有互相介绍名字，是这样的吧？”

　　“哼...你以后会明白的！”她睁大眼睛。

　　“我早就明白了...”我也学她歪着脑袋。

　　不知不觉火车当真停了。我很不舍，这份相遇很美好，我看看那女孩，犹豫要不要在此刻起身。

　　她先起身，我夺口而出：“走啦？你蛮有趣的，和你聊天有趣死了！”

　　“哈哈哈哈！我也很开心啊。”她又歪脑袋，支颐展颜，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在座位上稍作停留，是最后几个下车的人，这时雪也停了，我恰好撞上最后几片雪花，天空重归平和，世界好像安静了。人来人往，我伫立在原地，脑袋空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