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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渡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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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零七年六月,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身处一个洁白的房间。头脑昏昏沉沉,好像睡了一场极不舒服的午觉。虽然醒来,但眼皮还是沉重的,随时都可以坠下去,重新粘合到一起。
“你醒了啊。” 一个人说道,“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偏过头,眨了眨眼。说话人是一个少年,十七八岁年纪,梳丸子头,穿黑衣,眉目细长,脸庞消瘦。浑身透出一股与年龄不符的苍老疲惫,似乎走了很远的路,路上脚步不停,从未有片刻休憩。他垂视着我,眼底黑沉沉的,不透光亮。
“好久不见了,学长。”我扯了扯嘴角。他看出我要起身,便伸手撑住我的后背,又从旁边病床上拿过枕头供我倚靠。我想把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却发现右边的袖子软软的,像一条死蛇盘在被子上。我摸了摸,肩膀往下,只剩短短的一小截。那日的记忆渐渐浮出脑海,我把左手探进被子,果然,左腿和右腿也只保留了大腿的上半部分。
“那个咒灵留下的咒力残留与反转术式相克,所以…….”夏油学长的脸看起来更加苦涩,“抱歉——”
“所以是永久性的是吗?”我摩挲着胳膊,心里有些茫然,有一种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却在半途发现道路前方是断崖的感觉。奇异的是,我并不觉得悲伤,甚至觉得果然如此。
“没什么,罪有应得罢了。” 我叹道,“可是至少还活着。”
“未来!” 学长的声音忽得严厉起来。
“差一点,你就死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
我说,我知道。
“是学长救的我?” 我轻声问,“可为什么呢?我这种人……”
“那件事没人责怪过你。” 他打断我,“你或许有错,但那不是让你去死的理由。况且,如果要弥补过去,你就得活着。”
“是吗?” 我仰头靠回枕头上,不知为什么,感到眼睛酸胀难忍。我一眨不眨地盯着苍白的天花板,努力让声音显得轻快一点:“不过,我现在这个样子,连帮灰原同学练体术都没办法了。”
“你说灰原?” 他问。
“怎么了?” 我扭过头,望着他。
学长闭了闭眼睛。等他再睁开时,里面流露出许多名为悲的情绪。单纯将其称为悲伤并不准确,悲痛,悲愤,悲愁,悲凉,更多的是悲悯。像河岸边的人看水里的人挣扎。水里的人挣扎不动,便沉没下去。岸上的人想要救,但太迟,太晚,总之是失了先机。
他动了动嘴,吐出三个轻飘飘的字:“他死了。”
灰原雄死于我苏醒前一个星期。那天他收到任务去拔除一个二级的诅咒。作为准二级咒术师,这样的诅咒虽不容易,但并不会造成太大伤害。可笑的是,提供情报的人邪魔附体把咒灵的等级搞错了,将该是特级的诅咒写成了二级。等发现之时,为时已晚,灰原被诅咒扯成了上下两截,上半截还剩下一根胳膊,下半截全被咒灵吃进了肚子。救援赶到的时候,那只咒灵还举着一条腿大嚼特嚼。
我愣住了,不禁想起灰原每一次在练习场练得大汗淋漓,躺在地上大喊他要变得更强的场景。还有他吃米饭时的样子,很虔诚,很认真,是真的把无味的白米当成珍馐美味。
我不明白,他还没来得及成为特级咒术师,怎么就这么死掉了呢?
“如果世界上没有普通人就好了。”夏油学长喃喃地说,“这样就不会再有牺牲。”
我摇了摇头:“与其说是普通人,倒不如说是没有咒灵才好。”
“你不懂。”学长悲天悯人地看着我,像佛看一个愚妄的凡人。
“万事万物若想根除,唯有从根源着手。” 他说,“咒灵的根本乃人之恶意,若人类不存,则咒灵不存。”
“若无人类,那我们咒术师也将不存。”我说,“倘若有办法能阻止诅咒的产生,就不会有人来做咒术师了。”
“咒术师并不为保护人类而存在。” 他否认我的观点。
“不,学长。”我凝视着他的双眼:“保护人类才是我们存在的意义。”
学长别过脸,目光落在我空荡荡的袖子上。他开口,不再与我争论,而是很莫名地问:“是不是很疼?”
我摸了摸断肢处,那里被一圈圈的绷带缠绕着,隔着袖子有粗糙的感觉。我的手渐渐下滑,接着攥住袖子。终于,我知道脑中莫名的痛感来自于哪里。直到现在,我的大脑还认为我是健全的。不过这痛感太轻微,像是被虫子啮咬,如果不是被提醒,我甚至无法察觉。
我摇了摇头:“只有存在才会让人感到痛苦。”
不知为什么,学长的表情让我感觉心脏被一只手攥住了。他用手捂住眼睛,有水滴从指缝间渗下,打湿了我的被子。我下意识抬手,想拍一拍他的肩膀,可右胳膊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灰原葬礼的那天,一年级只到了我一人。不,准确说,我今年应该算二年级。七海退学了,据说他已经对咒术师这行厌恶透顶。我对此深以为然,毕竟咒术师能做下去,不是大善者,就是大恶者。普通人夹在其中,必定是左右为难。因为既不能救苦救难救世人,也不能毁天毁地毁一切。
那方小小的灰色石碑下堆满了蓝色的花朵。我无知,不知道花名,不知道花语,但想来灰原被这些芬芳的花朵围在中间,他便可以永远停留在春天里,这不能不说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我操纵轮椅离开,外面禅院家的人在等我。在我昏迷期间,五条悟和夏油学长在病房外设了重重禁制,只有值得信赖的医生护士可以入内。待我苏醒后,本家再次派人来与我沟通。与我谈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老师日向部笃也。
“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以这幅样子留在高专,另一个是回去接受他们的方案。”日向部老师严肃地说,“如果你留下,我们会尽一切保障你的生活和安全。我已经跟校长谈好,等你毕业,他会给你安排体术助教的职位。”
所谓方案便是成为禅院家咒灵融合实验的实验对象。通过将咒力波动和属性差不多的人类与咒灵融合,将得到一种全新的存在,即同时具有人类思想和咒灵力量的完美体。他们计划将咒灵的肢体移植到我身上,这样恢复健全的我便可以重新为他们服务。
“老师,您还记得我入学面试时说的话吗?”我捏着袖子。
“怎么不会记得。”老师笑了笑,“那种大话,简直让人不敢相信。”
“我现在还是那么想的。无论我是人类也好,咒灵也罢,只要我活着,我就会战斗。”我的左手握拳,置于心口,“老师,我禅院未来发誓,我此生为杀灭天下咒灵而活,咒灵一日不灭,我一日不得安息。”
“我不干涉你的决定。”老师说,“但倘若你因此丧失人性,我会亲手拔除你。”
临出校门时,夏油学长叫住了我。他身后站着五条悟,他又长高许多,还是白头发与黑墨镜的老搭配,身上那副天下第一,为我独尊的气息更加强烈。
“为什么要回去?”学长问。
“因为这样子太弱了。” 我笑道。
“确实很弱。”五条悟补充道。他凝视着我,似乎洞见一切。
这是夏油学长第一次没附和他。
“留下来吧。” 他蹲下,仰起头,重复道:“留下来吧。”
他的眼神让我有流泪的冲动。但我心里更多的是羞愧与对自身的鄙夷。我深知,我配不上他的同情。
“学长,我想请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将左手覆上他的手背,他的手一如既往的温暖。
“什么事?” 他问。
“临走前,希望与学长再切磋一次。”
比武场还是老样子,巨大的落地窗,空旷的屋宇,还有蓝色的比武台。夏油学长站一端,夜蛾老师提供的咒骸站另一端。按老师所说,只要我把咒力输送进去,咒骸就会按照我的意念进行动作。本场比赛由五条悟做裁判,他自顾自定下规则,说只要谁先摔倒,谁就算输。输者要答应赢者一个条件。
“怎么还是这样?”我问。
“这样才好玩嘛。上次那个被杰插手,根本不算数。” 他含着棒棒糖,讲话含混不清。
“那如果我赢了,禅院同学就要乖乖留下来。” 夏油学长笑眯眯地说。
所谓体术,各人都有各人的章法。对手不同,应对方法也要随之调整。与五条悟打,我需以稳破快,究其疏漏,攻其不备。而与灰原打,我需以守代攻,见招拆招,让他明白哪些是该做的,哪些是不该做的。至于与夏油学长,我便需以巧破力。他不讲花样,如他本人,每招每式,一拳一掌都有章法,鲜有破绽。
但破绽并不是完全没有。
他以膝盖骨朝咒灵腹部踹去,我操纵咒骸跃起躲过,后以双拳击向他前胸。那一瞬间,他的双目没有看向咒骸,而直直朝我看来。
他的眼睛很寂寞。
我收敛了力道,他却踉跄着后退几步,跌坐在地。
“我输了。” 他索性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笑得坦然。
五条悟怀疑学长有所放水,指出应该再战一场。学长摇头拒绝,朗声问:“所以赢了的人要我做什么事?”
我推着轮椅上前,让他伸出手。那是一只属于少年的手,手指修长,掌心宽厚而洁净。我从口袋里掏出两颗粉色糖果,放置在他手上:“我让你凭这两颗糖果起誓,这辈子不要杀人。一旦杀人,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对着两块巧克力发誓,算作什么誓言啊。” 他说。
“确实也不是誓言。” 我说,“只是我的心愿而已。”
他合拢了手掌。
“毕竟你赢了。” 他说。
禅院家的咒灵合成实验室位于某医疗集团的地下。手术用了五个小时,术后我整整一个月都呆在一个被四面钢化玻璃围住的房间。不是因为疗养,而是为防止我造成更大规模的破坏。我不知道自己变成何模样,因为我看不到外界。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我在脑海里同无穷无尽的诅咒纠缠。耳朵里尽是哀嚎,呻吟,嘶吼,我觉得自己要聋掉了,但怎么用头撞墙,用手砸自己的头,那些声音都挥之不去,像一只只手拖我下沉,坠落,直至将我淹没。
又过了不知多久,我的脑海里响起一道极温柔的声音,宛如晴光射下,照入地狱。
“杀。” 那声音回响,而我自无不从,视其为神明赐下的福音。
那段时间我应该杀了不少人,有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健康的,生病的,但无一列外都和禅院家有利益冲突。除了杀人,我亦杀咒灵。说是杀,其实叫吞食更准确。饥饿的本能促使我像渴饮琼浆去吸食咒灵流下的黑色粘液,也像歆享盛宴一样去咀嚼由怨气凝聚起来的皮肉。我渐渐地感到快乐,因为人性不再桎梏我。
过了不知多久,我被带到一处山村。声音命令我潜伏着,待一个人来,便杀掉他。村中有一佛堂,我便坐在此处,静待下一个被伏击的对象。
因为饥饿,我攻击了每一个进入此地的人。他们身上的恶意虽不及咒灵浓郁,但聊胜于无。
第一天,是一个老人。她曾经害死过一个婴孩,因为她不是男孩。
第二天,是一个中年人。他喝酒闹事,抓住他妻子的头发,把她磕死在桌角了。
第三天,是一个女人。她生下两个不正常的小孩,因为害怕,便把她们一直关在地窖。
第五天,我闻到一股极香的味道,便顺着味道爬过去。这股香是从一个男性身上散发出来的。我张开嘴,准备和之前一样,咬断他的脖子。
忽然,我听到一声来自遥远地方的呼唤。
“未来。”
他说。他们这样说。
下一刻,我被拥入一怀温暖当中。这温暖太灼人,犹如烈火席卷我的全身。我体内的诅咒承受不了这温度,纷纷尖叫起来,像乌鸦被扒光羽毛丢进沸水之中。它们无法驱动我的身体,就用无穷无尽的痛苦鞭笞着我的灵魂。炸弹被投入雨林,有毒的烟雾升腾成黑色的云,硫酸的雨滴入河流,银色的鱼在水面漂浮。我被绑在十字架上,高台下是一对对空洞的眼睛,似人非人,阴鸷怨毒。下一刻,木柴燃烧,烟雾升腾,荆棘的皇冠掉落下来,被火舌舔成灰烬。
我仰起头,微微睁开眼,看到遥远处的夜空,上面明星安静闪烁。忽有冰凉雪粒落在我面颊上。我在寒夜中禹禹独行,双手冻得失去知觉。记忆中一人为我开门,赠我热茶,分我美食,解我困惑,令我开怀。
我张开嘴,嗓音枯朽沙哑,像发锈的刀擦过岩石。
“快——走!”
“快走!”
“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