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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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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殿连着前院,此刻一阵风拂入殿内,吹皱太子的衣袍,凸出一道消瘦些许的身形。
太子虽然瘦了些,眼光却更加如炬,神态还是那样恭顺如仪,如同寻常的驾前臣子,几乎不见父子间应有的亲昵。
李世民望着这样的太子,思及那道正中他下怀的奏疏,心中不免五味杂陈——这个年纪的孩子,得如何地挖空心思费力求索,才能将他的烦心事这样有条不紊地一一道出?他试探过多少大臣?他研看过多少朝政?
这样被揣度着辅佐的感觉他并不陌生,辅机、敬德、‘房谋杜断’,无一不是如此。可是,太子如此年幼,如何也能做到这种地步?
“你上的奏疏我看了。”李世民沉吟着,缓缓踱步,“这些事情是你想到的,还是什么人提醒过你?”
这样问,想是怀疑东宫臣属欲借教导太子之机伸手搅动朝局。李承乾心下了然,拿出一份孩子气的天真之态:“不是他们提醒我,是他们回答我。”
“哦?”李世民好奇地挑起眉来,“你又为何会问出这些事来呢?”
此行正是为让天子信任此举全然一片忠孝之诚,话至此处,正适合谈起‘亲情’来,李承乾道:“去年翁翁病了一场,儿去大安宫探望,御医曾说起,药石只是其次,医之上者,在于医心。”
“所以,承乾见阿耶一直以来心事繁多,便也想寻出几味药来医阿耶的心病。”
他说完,便瞧见陛下的脸上浮出愈来愈明显的喜悦和欣慰,随即竟将他拢在身前:“为了找药,宁将自己累瘦许多?”
“承乾找的药对症么?”
“对症。阿耶读了你的奏疏,心绪为之一宽呐。”
“阿耶,承乾不止寻方,还可为您做药引。”李承乾趁热打铁。
“药引?”李世民站起身来细想了一下,旋即了然而笑,“你想用你的东宫辅助朕完成这些事?”
陛下的语气里没有半分疑忌,李承乾便也直截了当:“臣为储副,辅佐君王也是本分之一。臣的东宫可以为陛下在其中穿引,会省却陛下许多的不方便。”
李世民眼中一亮,旋即把目光重落太子身上,欣慰中蕴着激励之意,“你加冠后,便随内朝听政了,听讼理事也有月余,办得一向不错。这样吧,从明日起,你不只是听政,内朝议事,你可参议无妨,有什么事,也可直接上奏。除此之外,就按你所说,去善加使用你的东宫。但有一点,君体德行的修养不可松懈,凡事多听谏言,三思而行,不要妄自论处。”
“臣遵命。”
达成了目的,太子的语调都不免轻快了许多。
李世民见他高兴,却有些心疼起来,嘱咐了一番‘劳逸结合、多多养身’的话,又赐下了不少来自各地乃至各国的山珍海错,将自己的御厨调拨了一名过去。
回了东宫,那些珍馐美馔转头便被太子大半赏赐了出去。李承乾念着前世生死相随的情分,加之父亲早亡的苦楚,着意多添了许多好东西给杜荷。
越王被太子孤立之事,也渐渐由隐约之态转向了明显的情势——宫中兄姊们嘻哈谈笑之际,谈起东宫那些趣事,许多事情便自然而然传到了李泰耳中。
李泰听了这些事,心中更添不快,埋怨不忿也日渐增加,在陛下跟前愈发争宠信、使绊子,想着给太子一点颜色看看。
东宫壮大之际,越王也愈发出色,不仅天资不凡,更不负天子亲自教诲,已能写出一手好文章来,每每出入弘文馆,便博得一众文学之士大加褒誉。
朝中流传着的,很快便不只是聪慧绝世的太子殿下,也有了天赋异禀、谈吐雅善的越王。
天子引以为傲,挑选了几位才华盖世的学士,每日在弘文馆悉心教导越王,李泰也渐渐惯于谈史论政,常与陛下议论经史,深得看重,终于在已授了扬州大都督与越州都督、兼遥领多州军事的基础上,又加封了左武候大将军。
与李泰一颗心扒在陛下身上不同,李承乾将心思都放在朝局之上——自从得了陛下允准,他愈发放开手脚参摄政事。
制度变革往往也与人事更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样的机会东宫自然不可错过。
陛下在朝中部署着对中枢‘决策’与‘行政’两种职权的平衡,李承乾心领神会,借请教之机,劝励魏徵联合了同在东宫的御史张玄素、中书侍郎杜正伦,和张蕴古等人,推举着他们掌实了风宪刑台的职权,震慑着朝中身居高位的元从功臣。
而张蕴古被冤杀一事,李承乾也借着天赐的先知极力抗谏,扭转结局,挽救下了这良臣的一条命,更洗刷了冤情。
之于张蕴古,这番推举、救命之恩自不必言;而对于陛下和众臣,太子为辅君,在朝廷中的份量也随之越来越重。
随着三省改制推行,功臣职权渐渐收束,新晋官员的权力大大提升,两边各自占据不同的政治之资,互为约束,形成了美妙的平衡,此后变革的推进只需顺势发展数年即可。
如此一来,非但天子自身不必为贬黜功臣而废了情谊,朝政也为之风气大正。
至于军改,内朝几次会议,据杜如晦留下的方案议定了两全之策,要点是兵将分离、削减都督府、化兵为亦兵亦农等,十分完善。
只是尚书右仆射李靖担忧武将对削权心生忧惧,士卒也会因改制而战力大减,颇有些不赞成的意思——可是这改革却非要倚仗李靖的威望和能力从中主持不可。
太子便借着师生之情,从中劝喻,不谈君臣朝廷,只谈‘高山流水’、‘事在人为’。
李靖一向与陛下君臣相得,引为知音,不愿相负,更兼大势所趋,自恃才高,认为或可谋得两全,便也顺应。
这些事上,太子付出不少辛苦,天子很是感念,东宫所求便一例断然应允,放宽了许多限制,朝政也更放心太子听断历练。
不久,李纲逝世之后,太子失了领衔的师傅。
对此,李承乾早就有了主意,一心要魏徵做他的太傅。
可陛下询问起这件事来,魏徵却有些惶恐退却。
按理说,他本不必惶恐。
上一世,自三省改制结束,他与房玄龄在朝会上就‘守成与创业孰重’的问题辩论之后,朝野已经分明他二人是天策府功臣与新晋克成中正之臣的领袖人物。
二人的辩论看似是理念之争,实则却是在争着法理优势、治权资本。
陛下最终虽说定论二人一个‘经营天下’,一个‘绳愆纠谬’,俱是股肱,但显然,魏徵在朝廷中的后来居上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魏徵迟迟不敢接受,李承乾只有亲自做出些行动了。
又一次辅臣通见之后,太子留膳,专命人制了魏徵喜食的醋芹,还有鲈蒸、炙鸭、应季的松花饼,又取了一壶珍藏的民间酒来款待。
鸭、鱼尽是太极宫御厨监制而成的,堪称长安之最,可是魏徵眼中似乎只有醋芹,用了一会儿便连赞数次,看得李承乾咋舌。
用过菜了,李承乾命宫人斟酒。
酒一倾入杯,魏徵便辨认出了熟悉的味道,怔了怔,“殿下何处寻得此酒?”
李承乾笑着将手臂倚在凭几上,“魏公不知?长安城内已有传言,‘黄金一斗,不如魏公一口’啊。”
魏徵自然知道自己酿酒的大名,一直为此得意,只是此刻被太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臣素来有此爱好......”
“魏公酒必将传世有名。”李承乾叹了一声,“酒肆老板曾说,当年魏公看他生意惨淡,亲身到店内传酒之制法......”
魏徵一惊:“这事殿下也知道?”
“寻酒时偶然得知,偶然得知。”李承乾笑了,“承乾听了这故事,当时就心生感叹,魏公大才,若是只剩下弦上功名、酒垆身世,岂不可惜?”
这些话勾起了魏徵心头旧事——他昔日追随李密、夏王,后又为息王幕僚,曾为当今陛下之雠,这层身份,是永远无法磨洗的。当日玄武门之后,他自觉会遭清算,不存生念,才将酒法传之于世。如今,这层心事却被太子点了出来。太子声称‘可惜’,也正是他那日的心情。
魏徵慨叹之下,不由举杯,“臣敬谢太子殿下相知之意。”旋即一饮而尽。
李承乾回敬而饮,静静等着,果听魏徵缓缓道:“所幸陛下有海纳百川之志,愿做伯乐,许臣得有如今的作为与名节。”
“陛下待臣之厚,已令臣不得不兢兢业业,恪守臣职,方才心安。而殿下之厚爱太甚,臣便不敢领受。”
“魏公因旧事而惶恐,是人之常情。”李承乾意味深长地望着魏徵,“可是魏公应知,陛下要克成‘贞观’之治,承乾身为储君,阅历尚浅,却没有提纲挈领的太傅,心中也是惶恐啊。”
魏徵听着,陷入了沉思。
太子这一番话尽是相知之意、中正之言,别无营私的意图,将他当做了社稷良臣。
这样一位皇储,诚心引自己为师,意欲谋得来日的成就,而自己又何尝不可借助太子实现心中的抱负呢?
再也没有了推辞的道理,翌日见驾,魏徵便应下了太子太傅的职位。
不久后,李承乾寻了被陛下召对的机会,着意褒举着时常入东宫陪伴的房遗直,有时夸他谈吐有见地,有时夸他行事谨慎、对自己规谏颇多。
李世民听着,愈发赞左仆射教子有方,其子肖父,便许诺好生栽培,日后到了年纪便让房遗直入仕东宫,成为皇储的左膀右臂。
房玄龄得知长子受陛下看重的内情,对太子的示好十分受用,对于东宫之事愈加上心辅佐起来。
李承乾眼见着心中的图景在一步步地实现,心境自然大好,也终于有了闲情逸致玩耍几番。因为陛下信任日增,东宫的限制少了许多,他肆意尽兴,渐渐有些过分起来。
事情传到陛下那里,陛下只道是太子久劳案牍,报复性玩耍而已,每每只是劝导提醒,不见加责,又令东宫臣属多多劝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