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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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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的一场大雪,让着目处尽是皑皑之色。鲜艳的楼宇、草木,乃至大地,都被掩入这清廖的留白之下。
空旷的纯白之间,李世民的虎裘便显得分外扎眼。
他走得慢,步履却并不如何悠然,似乎被心事压着,每一步都像是叹息。
雪花飘落在虎毛上,转瞬被风吹去。
他终于停下来,目光尽处,是东宫演武场上箭矢破空的画面。
李世民看得入神,并未出声,见不远处皇太子的小身影穿着御寒的短袄,再次搭弓而射,嗖地一声,竟然同方才那支一样,又脱了靶。
望着满地箭矢,李承乾焦躁地撇了弓,恼恨自己这尚不经熟骑射的年幼身体,任凭他心意如何驱使,却是生硬别扭,心有余而力不足。
一连射了几箭,都不好看,他索性打算歇一歇,用足轻轻踢着积雪。
“雪天射箭?”
陛下的声音忽然响起,他转过头,看到陛下正朝他走来。
他万没想到陛下这个时候会到东宫来,还打发走了侍从,独自站在这儿看他。
陛下看了多久?是不是把他刚刚那些丢人的‘箭法’都看了去?
陛下的眼睛里带着笑意,虽不是嘲笑,却也让他的脸红了起来。
走近了,李世民瞧见爱子因生闷气而微微鼓起的小脸,不由更觉可爱,向前几步,弯腰拾起地上的弓,拍了拍上面的雪,“怎么想起在这种天气射箭?”
李承乾回道:“现在大军正在寒风大雪中行动,臣想到他们,便也想在雪中练习一下骑射。”
那日幼子请求随军的模样倏然又浮在眼前,连同李承乾坚决神色的,是自己那几句关于‘草原气候’和‘太子体弱’的劝阻之言。
这是不服气呢——李世民心底升起笑意。
脑中浮起妻子‘言传身教’的提醒,他伸指试了试弦,蹲了下来,将太子拢在身前,把弓箭交到太子手里,又为之调整了射箭的发力动作,“再试试看。”
一旁被唤来的近侍看着陛下抬手指去的方位距离,赶忙小跑着将靶子重新摆放,又收集了地上散落的羽箭。
‘啪!’地一声,飞矢中靶。
李承乾定睛细看,那箭虽不太准,却不至于脱靶了。
他有些赧然地瞪着那支箭。
陛下不过调整了几下动作而已,竟比他较劲许久来得有用。陛下竟似比他自己还了解怎么控制他自己的肢体!
在此之前,要亲手调教出多少骑射的好手,指点起人来才能如此娴熟而准确?
他又张弓,还待再射,却被一只大手按下。
“承乾,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
“请陛下赐教。”
李世民接过弓,却不急着示范动作,一手扯弦,示意着:“人手中之力,是心中意志的贯彻。你看,意志迟疑,则力迟钝。意志疲弱,则力微小。意志自由,才能挥洒自如。”说着轻轻摇头,“你的意志不够自由。”
李承乾不解:“我想射哪里就射哪里,难道不自由么?”
李世民被这话逗得大笑:“这是任性,不是自由。”
“任性,是会碰壁的。就像你刚才那样。”看了看幼子理直气壮的表情,他抬起手,指着四下的景物,“外界的一切,都不会因为你的任性而改变。如果你的任性是错的,你自然就会失败。”
随着陛下的手指看去,太子的目光落向演武场的一角,熟悉的景物勾起了一段回忆。
他和几个亲信扮作突厥模样在上面饮酒、摔跤、吃牛肉。疲惫了,他望着杯中残酒,脑中勾勒出一方自在天地,许下了一个荒诞而丢人的誓言,昏昏睡去。
饮馔声逐渐变得呜呜咽咽地,那是他的兵士在哭,在学着突厥丧礼为他这‘大可汗’哭丧。
“殿下!”
这又是谁的声音呢?
啊,是他的卫士,他们正在拼杀。他们在东宫的庭院涂着花脸拼杀,像极了一出残酷的闹剧,只因游戏的发明者有一腔的郁气无处发泄。
日光忽地转了月色。
两个健壮刺客,面面相觑着,沟通着惶恐的心思。他则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像是连脾气也发不出了,望着面前二人,仿佛瞧见了朝中的大臣们也是这样面面相觑,沟通着对东宫的厌惧。
上一世的画面雪片般齐涌了来......
“任性,是会碰壁的。”
是的,他从未自由,他只是任性。
回了神,听到陛下再次开口:“自由,是对目标掌控若定,心之所至,所向披靡。那个时候,外界的一切,便不再与你对立,而是成为你的助力。你就可以顺应...甚至改变外界的情势!”
这些话道出来满是睥睨四方的气概,李承乾正听得入神,却听陛下话锋一转:“你刚才一个人射了那么多箭,却没有进步,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太子无法回答。
李世民看着幼子耷拉的小脑袋,眼中流露出温柔,语气却是严肃的:“你喜欢回避和掩饰自己的缺点,往往碰壁之后,便烦躁动怒。心不稳,手自然不稳。”
一针见血!
李承乾回想着前世陛下对东宫的冷眼旁观,和魏王日渐昌隆的盛宠、人心归附的大势。
比起几支泄怒的箭,他上一世的‘烦躁动怒’闹得极大,终于渐渐不可收拾。
陛下就是因此厌弃太子吗?可是,你从不曾向你的太子教过这些道理......
李承乾出着神,冷不防额头挨了一记爆栗。
他抚着额头,看见李世民收回方才敲他的手,淡淡道:“我知道,我的太子很想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不然就不会偏选险峰来登。可是,你缺乏强者该有的心态。”
李承乾眼中添了几分茫然:“什么心态?”
“四个字。”
李世民握住他的手,引导他张弓搭箭。这一动作让他整个人都被围在陛下怀里,双手被动地将弓弦拉满。
‘嗖’地一声,正中靶心。
“正面强攻!”
天子的意志透过箭矢破空而出,那支箭穿透了箭靶落在地上,而眼前的弓弦犹在颤抖,正如那些匍匐在天可汗脚下的强敌们。
李承乾被这一箭激得心头震荡。
身后的陛下站起身来,语声便自他头顶飘下:“任何‘自由’都是从‘任性’成长而来,无一例外,所依凭者,即正面强攻而已。所以你记住,遇到任何困难,面对自己的缺点,不要回避。”
与方才那声势无匹的一箭相比,这些话语显得愈发柔缓,似在借箭喻人,道出多年以来征伐谋划所磨砺出的智慧。
李承乾想着,点了点头:“儿受教。”
话音才落,一御前近侍飞快地跑来,捧着一份战报,呈上:“陛下,驰报!”
李世民眼睛一亮,劈手截过,展开看去,透过简要的文字,他已能瞧见六路兵马预判深远、毫无破绽的追击部署。
现在放在他眼前的根本不是行军奏报,而是一枚将待摘下的硕果!
望着陛下眼中惊雷闪现,旋即喜上眉梢,结合记忆,李承乾猜到这驰报内容是李靖为‘破阵曲’定下的最终一调。
陛下闻弦歌知雅意,此刻面上之笑,正如那道“自行决断”的手谕,是高山流水之心,齐心协力之志。
不久后,如记忆中那样,布局三年的大战终于以大胜结尾,大唐在突厥威胁下的局面彻底成为历史。
但同大捷一道降临的,还有杜如晦病逝的噩耗。
李承乾记得,杜如晦上一世的死期大约也是这一天。
命运,命运。
一阵从穹苍逼压而来的寒意席卷了全身,他木雕似地在院中独坐,望着黑意见退的天宇,直至东方既白。
此一战,打出了一众将帅将远播域外的威名,更打出了大唐的国威。震慑之下,四方夷君拜趋大唐,愿奉大唐陛下为‘天可汗’。
大赦的诏书已经下颁,百姓们为大胜聚饮五日,太极殿上也一片舞乐笑语,杯盏琳琅,连太上皇也驾临宴上。
李承乾望着谈笑间将席上针锋相刺的暗涌消弭于无形的陛下,心中不由考虑起来——
李靖临机决断,先军机而后谋身,明知那一番对同僚的决绝牺牲会招致忌惮和报复,仍无动摇,当然是统帅之典范、用兵之上善。而唐俭,久经邦交,更对突厥熟悉之至,此番膺职本也是不畏殉国的大志。这二人,陛下自然早就多重考量,当日专选了安修仁护卫唐俭,自然是为全机变。
而那些号称辅佐治世的文官们,心中的不平也已积压了太久。
武德年间,天下未定,朝廷仰赖武将筹划用命,非元从勋贵的一众文臣心中的不平难免一味被打压。如今贞观新朝,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正当他们大展拳脚之时,却逢上这位惊世功勋的统帅从容便将机要使臣牺牲了去,焉能不人心忌惮、暗图压制?
那份弹劾,岂止是萧瑀一人的私怨和严苛本性所致?看似一场法理变通之争,实则却是文武矛盾。
文武矛盾自然要平衡——若太倾斜了,无论斜向哪一方都会造成一方难以约束、另一方怠事自保之果。除此之外,约束武将本身也是要紧之事,否则每一项看似合情合理的宽纵,都可能会在国家治事、征伐时那庞大而纠辩不清的权责传递中酿成祸害。
陛下最是不喜朝中内耗,也一向善于处置。庆功宴上,陛下给出的定论,是“唐俭、李靖文武合力”的佳话。他们二人一个封了民部尚书,另一个出将入相,而如苏定方之类风头正盛却势单力薄的将才,则打压之,使淡出朝局风波,以平抑攻击之心。
这场朝中内耗必然会被如此抚平,不过陛下所图却绝不止于这浮浅的稳定。
他记得……陛下强压下萧瑀的弹劾,欲借此机会,倚重李靖的才具和威望推行军队改革以全制度之平衡与三军之战力,而萧瑀也自此退出了中枢的实权......
“承乾?发什么呆?”
他慌忙回神,却见陛下竟然离了御座,站得近在咫尺,手中金杯已空了,显然是刚与群臣共饮一杯。
他轻轻摇摇头,装作微醉,“臣在想......臣要是能亲眼看到这场仗是怎么打赢的就好了。”
“你未见到,但可以让李将军说与你听啊。”
陛下眼中带着寻味,微笑着,让他觉得自己的意图早就给看穿了。
果真,没等他摆出后续的话来,陛下便回身让宫女添了杯酒,遥敬向李靖。
李靖赶忙举杯。
李世民顿了一顿,才笑道:“李将军,太子很是敬佩你的本领。宴席之上,美酒佳肴动都不动,一直在思考你是如何打胜仗的,很想领悟其中的奥妙。”
李承乾方才一直四下观察,沉浸在各类心事里,确实没怎么提箸,此刻被陛下一说,众人才注意到太子面前的饮食几乎没变样。
“你说,太子这么勤思好学,我应该怎样奖赏他?”
李靖故意正了正冠:“看样子,陛下是准备将臣打包起来,当做礼物了。”
一句明知故问的谐谑自然会得到谐谑的回应,李世民哈哈大笑,群臣中也哄然泛起了笑语声,不少人已在道贺李靖将任太子师。
而太子却在笑声中避开了与陛下那双含笑的眼睛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