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异录-浮屠》亦扉台

84、第八十一章 惊鸥（一）

　　吕曦容设想了一百种方式，要如何死缠烂打逼着楚毓带他一起出远门，没想到楚毓选择了最极端的一种方式，他直接招呼都不打，一个人悄无声息离开了王城。

　　小王君荼柳和蕣清公主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吕曦容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竹林和吕晗桑打太极，想尽办法推脱下一场相亲安排。

　　听说楚毓已经走了，吕晗桑冷笑一声，道：“你看，人家不要你。”

　　吕曦容也不客气，回道：“蕣清也不要你。”

　　然后挨了一个巴掌。

　　这次楚毓出门确确实实是一个人走的，连吕暄都没带上，他走之前只跟桥陵玉交代了自己的去向，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吕曦容自然不甘心被丢下，想偷溜出门去找人，被吕箫和吕晗桑按住了。吕曦容思来想去，和吕晗桑商议各退一步，他答应去相亲，相完后如果还死性不改，到时候再放他出去找楚毓。

　　吕晗桑心想，楚毓都偷偷一个人出门了，还能让他有机会追上？再拖个一两日，楚毓人都能赶回青川了，吕曦容届时即便想追也不一定能找到人。

　　于是答应了他的请求。

　　这次相亲吕晗桑倒是没再乱找人，仍旧是沈静，自打上次吕曦容在信春台出手帮了他一次后，沈静像是一夜之间忽然想通了什么，再次主动找到吕晗桑，提出想和吕三公子再见一次面。

　　既然是熟人，吕曦容也还算放心，次日收拾好行头就赶去了信春台。沈静依旧在雅间里等他，见他打起帘子进来，沈静起身相迎，温和一笑，“三公子，你来了。”

　　吕曦容冲他摆摆手，“自己人，别客气，坐。”

　　沈静微笑着，打量他两眼，疑惑道：“三公子今日折身打扮……是要和人私奔吗？”

　　吕曦容今日一身轻便劲装，看着像是随时准备奔逃八百里，实在不像是来诚心相亲的样子。在吕曦容眼里，沈静是一个心思很单纯的年轻人，没有多想，只是从字面上回答了他的问题：“你猜得不错，我今日的确是要私奔，不过别担心，我不带你。”

　　“那三公子要带谁？”

　　“谁也不带，我要去找人。”

　　“找谁？”

　　吕曦容顿了一下，“我不好跟你细说，总之你当做不知情就是了。”

　　沈静端起茶盏喝了口茶润嗓子，笑盈盈道：“三公子明明答应了今日和我见面，却又时刻打算着找出去找别人，就不怕我心生怨恨？”

　　吕曦容完全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认真道：“上次我们见面的时候吕潋也说过了，你并非对我有情，只是想借着和我走得近的借口甩脱他。我哥哥逼着我出来相亲，我实在没办法才来的，你我不过是相互利用的关系罢了，你利用我一次，我也利用你一次，公平得很。你要是觉得我不够诚心，大不了等我回来的时候帮你揍吕潋一顿，大家就算扯平了。”

　　“噗……”沈静盯着他看了一会，忍不住笑了出来，“三公子，你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呢，不知道是哪家的郎君这般有福气，能有幸让你不辞辛劳想尽办法也要出去寻找。”

　　吕曦容道：“福气说不上，是我自己死缠烂打而已。”

　　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接着便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商议着什么，最后两人一拍即合，想出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一个时辰后，雅间里突然传来一声茶盏落地的声音。

　　极为刺耳。

　　在楼下蹲守的吕晗桑听见动静急忙上了楼，他一推开雅间的门，顿时吓得愣在原地。只见屋里杯盘狼藉，沈静被反绑了手脚，口中塞了布巾，正如一条死鱼般在木榻上挣扎翻滚，好不狼狈。

　　吕晗桑哪里见过这种场景，当即惊吓得面红耳赤，别过头去，“光天化日……你们，成何体统！”

　　沈静手脚都麻了，挣扎得难受，听见吕晗桑这话，茫然了一瞬，很快反应过来吕晗桑误会了什么，他用尽全力吐出口中的布巾，哑声大喊道：“二公子……你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是三公子绑架了我，他一个人跑了啊！”

　　吕晗桑睁大了眼，“你不早说？！”

　　“谁知道你能想歪啊……不过他已经跑了有一个时辰了，你现在追也追不上的。”

　　*

　　沈静自愿被绑，给吕曦容争取了一个时辰的逃跑时间，吕曦容也没让他失望，快马加鞭，半个时辰不到就离开了王城的地界，只要出了王城，再想找到他就如大海捞针，吕晗桑即便有精力来追，也希望渺茫了。

　　逃出王城容易，可要寻找楚毓的下落却很艰难，楚毓一点线索都没留下，摆明了不想让人来找，他想追都找不到方向。

　　然而，吕曦容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自然不会毫无办法。

　　夜里他寻了间客栈住下，夜深人静时，他紧闭门窗，从怀里逃出一个玉匣子，打开来看，里头是一只鸡卵大小通体发绿的蜘蛛，他将蜘蛛放到地上，静等了一会，蜘蛛仿佛得到了什么指令，八足齐动，迅速朝着一个方向爬去。

　　原来这绿蜘蛛名为绞丝蛛，专以若叶白蚕为食，天生对若叶白蚕唾液的气息十分敏感，只要某一只白蚕的唾液让绞丝蛛嗅过一次，哪怕相隔千里，它也能追踪到气息。

　　那日吕曦容专程将楚毓约到信春台看戏，趁其不备在他身上抹了若叶白蚕的唾液，绞丝蛛记住了这个味道，即便楚毓跑到天上去，吕曦容也能顺着指引将他寻到。

　　确定了楚毓的方向，吕曦容也不急着去追，先安安心心睡了一觉，养足精神再说。

　　第二天一早，吕曦容下楼吃早点，还未点菜，就见小二端了一笼包子并一碟咸菜过来，热情招呼道：“客官，邻桌那位公子说请你吃早点，钱已经付过了。”

　　吕曦容歪着头去看，见对面桌背对着他的人回过头来，弯眉冲他一笑，“吕少师，这么巧，又见面了。”

　　冤家路窄阴魂不散，他还没找到楚毓，琴婴先一步找到他了。

　　*
　　午后出了客栈上路，琴婴也死皮赖脸跟上来，吕曦容只当没看见他这个人，装了一路的哑巴。

　　“吕少师，出门在外，你这副态度可要不得。”琴婴笑嘻嘻的，挤到他身边，“国师大人也说了，少师这个性格得改改。”

　　吕曦容脚步一顿，问他：“我哪副态度？”

　　琴婴道：“就是这副对谁都爱搭不理的态度，这习惯可不好。”

　　“要我说，相岚的性格才是该改一改。”吕曦容加快脚步，边对琴婴道。

　　琴婴来了兴致，追问道：“喔？愿闻少师高见。”

　　“相岚这副以为自己无所不能，十全十美，老是喜欢对人指手画脚的态度，也早该改改了。”

　　琴婴哈哈一笑，接着又道：“少师又私自出城，小王君昨夜哭了一宿呢，生怕你不回去了。”

　　提起没出息的小王君荼柳，吕曦容的心底也有一丝不忍，他微不可察叹了口气，道：“我出去找人而已，最多一两个月也就回来了，有什么好哭的，我又不是死在外面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琴婴，目光中带着审视意味，“你又跟着我做什么，相岚让你来的？”

　　琴婴嬉皮笑脸，“哪里的话，一开始我就说过了，我和少师是站在同一边的，可惜少师不信我的话。”

　　吕曦容想起之前在地宫里听到的那一番话，心中有了一个模糊的猜想，他那日或许并非误会先王陵，而是有人设计诱导他进入，而这个人，多半是琴婴。

　　他正色起来，一脸严肃道：“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帮衬我也好，利用我也罢，你想做什么冲我来便是，不要把楚毓也牵连进来。”

　　琴婴噗嗤一笑，“少师多虑了，有功夫担心他，不如先担心一下自己吧。远的不说，你知道楚毓现在在哪么？”

　　这个吕曦容还真不知道，于是虚心请教道：“你知道他在哪？”

　　“我自然知道，他往幻海之屿去了，欲上长生巅寻春荒之神。”

　　提起幻海之屿这几个字，吕曦容止不住浑身僵了一下，他的母亲和舅舅死在那里，父亲从那地方回来后昏迷至今，想来算不得什么好去处。

　　当年薛必青仗着自己是建木之灵托生，一个人闯进了幻海之屿，也差点有去无回，楚毓如今孤身一人前去，只怕是更加危险。

　　应是看出了他心中不安，琴婴伸手勾着他的肩，宽慰道：“别担心，那地方我熟得很，你也别想着把我甩半道上了，我带你去幻海之屿找楚毓。”

　　吕曦容细细一想，应了。

　　幻海之屿位于中洲东西境交界处，是个紧要之地，由仙族看守，幻海之屿有避世结界，里面的仙族不可入凡世，外面的人族亦进不得仙乡。

　　有绞丝蛛和琴婴领路，吕曦容这趟旅程少走了许多弯路，因是两人结伴同行，琴婴嘴上闲不住，一路上都在跟吕曦容打听八卦。

　　上回在望汀洲的时候，琴婴看了蕣清书房里扒出来的几本浑书，勾起了他的探索心，有事没事就爱拉着吕曦容问：“打听个事，当年你跟楚毓好上之前，和显素之间真的没有发生过什么吗，我看他对你好像挺执着的，没对你用个强什么的？”

　　吕曦容冷冷瞥他一眼，“少打听些有的没有，跟你有关系吗？”

　　“说说呗，这又没外人。”

　　“你不就是外人。”

　　琴婴嘻嘻哈哈，挨过来和吕曦容勾肩搭背，“我不是外人，我现在是吕少师的盟友，盟友之间坦诚相待，天经地义。”

　　“谁跟你是盟友，少套近乎。”

　　“偷偷透露一点怎么了，就当满足我的好奇心，我发誓，我一定不告诉楚毓。”

　　吕曦容：“……滚。”

　　*

　　两人大概行了十三四日，抵达一个荒芜的小镇，据琴婴说，这小镇名为‘永夜镇’，一天之中只有一个时辰左右的白天，这是进入幻海之屿前的一道关卡，镇中设有迷幻障，普通人即便进去了也找不到通往幻海之屿的路，只有修为精深的人能通过这小镇。

　　琴婴往吕曦容手中塞了一颗赤丹鱼目，告诉他：“将这东西捏在手里，能帮你清明心智，进去后我们可能会走散，不过别担心，永夜镇里没有伤人的妖邪，最多将人困在其中，你只要记住，在永夜镇里，除了你自己，你看见的任何东西都有可能是假的，包括我。所以，不要相信任何人，捏着这鱼目一直往前走就行了。”

　　吕曦容问道：“若我在里面见到你，却把你当成幻象，岂不是很麻烦？”

　　琴婴笑道：“这个简单，你别动手就行。”

　　“如果对方先动手呢？”

　　“那就往死里打。”

　　两人对视一眼，琴婴攥紧了鱼目，转身先进入了永夜镇，“我在出口等你。”

　　吕曦容深吸一口气，捏了捏掌心冰凉的赤丹鱼目，也一头扎了进去。果然如琴婴所说，他两人前后脚进来，一转眼，视线之内空空荡荡不见一个人影，竟是一开始就走散了。

　　现在是永夜镇黑夜白昼交替之际，天色灰蒙蒙的，小镇中仿佛弥漫着雾气，只能看清十步左右的距离，所见之处不闻人声，树叶光秃秃的，很冷清，很空寂，像一个死镇。

　　吕曦容一直往前走了快半个时辰，什么都没遇到，别说伤人的怪物，就连一只苍蝇都没有。他再往前，隐约看见街角的老树桩旁坐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这是他在永夜镇里遇到的第一个活人，心中不免激动，于是加快了步伐。

　　待他走到那老树桩面前，老人忽然伸出一根竹杖，挡在他身前，拦住他的去路，吕曦容问：“老人家何意？”

　　“不要往前走了，”老人手中的竹杖在地上用力点了三下，“你若穿过此境，将一去不回，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若换个时机地点，吕曦容或许能把这话听进去，但眼下他并不相信，又道：“老人家知道我要去哪里？”

　　“自然知道，所以我劝你回去。”

　　“我若现在回头，和死了也没什么区别。”吕曦容礼道，“还请老先生让个路，今日我势必是要穿过此境的。”

　　老人闻言，并未再多阻拦，收回了竹杖，吕曦容冲他颔首致意，快步从他身边经过，走出去好几步后，听见身后传来低低一声叹息：“好孩子，不要去。”

　　吕曦容再回头，那老树桩旁空落落，已不见老人的身影。

　　再往前走，眼前逐渐有了光亮，好似日光破开浓雾，四周景物都变得清晰起来。却在此时，吕曦容听见马蹄声，他抬眼望去，见前方是一片雪原，山脚下走来两道人影，都牵着马，是两个年轻男子。

　　其中一个戴着红色兜帽，他身旁的人素衣银发，两人皆是仙人一般的风姿，那银发男子率先开口道：“你真的不回去了？可要想清楚。”

　　戴红色兜帽的男子应声道：“师兄，我心中已有了红尘，再回不去雪山了。”

　　“你随时可以回来，”银发男子替他理了理兜帽，“师兄答应你，往后不管是你回来，还是你的后辈回来，师兄定当竭尽所能，护你们周全。”

　　兜帽男子轻轻点点头，随后转身上了马，就这样头也不回地离开，红色的身影眨眼间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狂风卷起，雪沫扑在脸上，吕曦容侧过身一挡，再回头，眼前的景象已经又变了一遭。他看见满目血红，仍旧是那片雪原，地上七零八落躺着白狼尸首，血溅了一地，有狼血也有人血。

　　在视野尽头，他看见两男一女，那女子手持冰刃与白狼厮杀，力量强悍，她身后是一道摇摇欲坠的结界，她挡在结界前，将身边两人推了出去。

　　“走啊，快走，阿昭……快带他走。”她说话时，身后结界剧烈晃动，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从里面冲出来。

　　吕曦容看清了那浑身是血的女子的面容，顿时浑身冰凉，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他二十四年未谋面的母亲，云昶姬吕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