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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第四十九章 剖白(一) ...

  •   楚毓也能察觉到,他的身体的确已是强弩之末了,虽然那要命的血契几乎不再发作,但其他毛病一样也没落下。

      他方才同琴婴说话,尚且能维持住仪态,一回到屋里便整个人垮下来,差点膝盖一软跪倒在地。他反锁了房门,摸索到床边,陷进床褥中,不动弹了。

      楚毓身上除了蜃鬼血契以外,多年来摸爬滚打留下的大小毛病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他近来明显察觉身体虚弱不少,原本蛰伏的小伤小痛开始一股脑发作不休,浑身上下没有哪个地方是好受的。

      他裹着被子,整个人蜷缩起来,肋下阵阵抽痛好似钢刀在血肉里翻搅,他腰伤未愈,不敢剧烈动弹,只是咬紧牙关死命忍受着。

      疼痛仿佛没有尽头,一波一波无止境,楚毓浑身冷汗直出,发丝都被濡湿,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如此熬了一个多时辰,三更过后,那股磨人的痛感才渐渐褪去。楚毓筋疲力尽,浑身湿透了,捂在被子里轻声喘息。

      正在此时,他听见临街的窗户被轻叩了两声。

      楚毓没力气,不想理会,紧接着窗户被人支开一条缝,有人跳窗进来了。

      他掀开眼皮觑了一眼,缩在被子里不动弹。

      大半夜翻窗户这种事不甚光彩,干得这么顺手的只能是吕少师本人,他从前在神殿里就经常干这种事,这么多年也没忘了老本行。

      吕曦容翻窗进来,不知道楚毓是不是醒着,被子里隆起一团,大概是睡着了,他轻手轻脚走过去,去掀楚毓的被子。

      楚毓身上没劲儿,没功夫搭理他,便不做声。吕曦容坐在床沿,伸手戳了戳楚毓的后脑勺,“我知道你醒着,别装睡,起来。”

      吕曦容来得正是时候,楚毓苦熬了一夜,好不容易熬过去了,这会尚在缓神,正是身心脆弱之时,是以对他突然造访也没表示不满。

      楚毓翻了个身,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哑声道:“你怎么来了?”

      他面色惨白,脸上汗津津的,一看就知状况不好。

      “我怎么来了,我不来你好和琴婴双人游吗?”吕曦容边说着,边伸手在他身上乱摸,“你身上到底有什么病,是不是血契发作了?”

      “不是。”楚毓拍开他乱动的手。

      吕曦容见他身体蜷缩着,捂着肋下的位置,眉头一拧,道:“那是怎么回事,你来癸水了?”

      “不要胡说八道。”楚毓看着他,“现在想起我来了,你不是要一个人走么?”

      “我随口说说而已。”

      屋子里没点灯,借着窗外的月光才能勉强对方面上的表情,吕曦容皱着眉打量楚毓,轻轻叹了口气。楚毓一身冷汗,衣服都紧贴在皮肤上,很不好受,偏生在那样的情形下,还能闻到他身上的冷香,混合着汗水,氤氲出一股异样的气息。

      吕曦容前几天本是有些赌气,想一走了之,走出去没两天,又挠心挠肺地难受。他要走,楚毓就让他走,半分不挽留,他琢磨了两天,自己这一走不要紧,可琴婴那厮还死皮赖脸跟着楚毓,他越想越不对劲,赶忙杀了回来。

      他这一去一回不过七八日,但眼下独处,又觉得心里痒酥酥的,忍不住往床里侧凑了凑。

      楚毓睁着眼看他,没说话,也没什么反应。他微微偏着头,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汗珠从皮肤上滑落,几缕发丝缠绕在脖颈上,黑的黑,白的白,很是惹眼。

      “你哑巴了?”吕曦容见他不动,伸手掐他的脸。

      “下去。”楚毓有气无力道。

      这话十年前吕曦容会听,十年后的他置若罔闻,楚毓只说话不动手时,多半心口不一,是在吓唬人。

      “你到底有什么病?一天到晚要死不活的,你要是不说,那我可就自己动手了啊。”

      吕曦容边说边强硬地掀开了楚毓身上的被子,楚毓挣扎着不让他掀,两人就这么在床榻上扭打起来,谁也不让谁。

      到底楚毓没什么力气,挣扎了几下含恨败北。吕曦容心里堵着一口气,此时见楚毓虚弱,不好反抗,坏水又涌了上来,便攥着他手腕,按住两条乱动的胳膊,低头亲了下去。

      楚毓轻轻推了他两下,没躲。

      这一吻亲密至极,却不带狎昵,楚毓顺从地仰着脖子,张开了唇齿。

      舌尖相抵时仿佛灵魂都不住战栗,什么病痛都烟消云散了,于是愈发依恋,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四肢纠缠。

      唇舌分离时,楚毓还依依不舍,探出舌尖舔了舔他的嘴唇。

      这是分别七年后,他们第一次在双方都意识清醒的情况下亲吻,那滋味有些新奇有些美妙。

      吕曦容这会终于高兴了,脸上露出笑意,他伸手摩挲着楚毓水红肿胀的唇角,情难自抑道:“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他说这话时,一只手还搭在楚毓腰上,是以他想着,抱也抱了,亲也亲了,就算楚毓的心是石头做的,也该裂开一条缝了。

      只是他显然低估了楚毓的铁石心肠,他话刚说完,楚毓便冷漠地一脚将他踹下了床。

      “自己去开一间房。”

      完全无视了他方才说的话。

      吕曦容瘫坐在地上,半天没缓过神来,“你要是不愿意,刚才怎么不说,亲完了不认人了。”

      楚毓翻了个身,背对着他,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假装没听见。

      吕曦容越想越气,又从地上爬起来,摸索到床上,去抢楚毓的被子,他这会完全不顾及楚毓是个病人,理直气壮道:“我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囫囵觉,累死了,让我躺会,不然我出去说你非礼我。”

      楚毓抢不过他,也说不过他,只好作罢,蒙着头睡了。

      第二天吕曦容起了个大早,推门出去时,正好和从隔壁出来的琴婴打了个照面,琴婴以为自己没睡醒,揉了揉眼看着他,又倒回去看了看自己的房间,再倒回来,疑惑道:“我走错地方了?”

      “你没走错。”

      “那你怎么从楚毓房里出来?”

      吕曦容好笑道:“难不成还从你房里出来?”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下了楼,客栈里没什么人,吕暄和楚毓正坐在一起吃早饭。见两人下来,吕暄咬着包子抬头,有些震惊道:“舅舅……你怎么回来了?”

      吕曦容顺手从桌上捞了个馒头,信口胡诌道:“自然是回来看着你,你娘就你一根独苗,要是被人拐跑了,这罪过我可担不起。”

      白日里下了点雨,四人窝在客栈里闲聊打发时间。晚上琴婴点了一桌好菜,要了两坛酒,你来我往半坛酒下去,吕曦容就觉得头有些晕了,他素来酒量差,也不爱喝酒,被琴婴多灌了两杯,脸颊都染上红晕。

      楚毓酒量更差,便不与他们同流合污,和吕暄一起埋头吃菜。两坛子酒六成都进了琴婴肚里,也不知道他是醉了还是没醉,至少脸上看不出来异样,他喝了酒更加豪放,非要拉着吕曦容划拳,手气又差,输得一塌糊涂。

      玩得高兴了,琴婴便勾着吕曦容的肩膀,半开玩笑道:“吕少师,其他地方我可能比不过你,但要论喝酒……我可比你强多了。”

      吕曦容也有点醉醺醺的,闻言笑了笑道:“你划拳划得这么烂,酒量好也是应该的……”

      “嘘,你别说话,让我说,”琴婴煞有其事伸出食指比在他唇边,继续道,“吕少师,你知道吗,其实……我小时候特别羡慕你……”

      他刚说完,吕曦容便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觉得他在说胡话,“羡慕我?长这么大我第一次听说有人羡慕我,你是羡慕我没有爹娘管教,还是羡慕我有显素这座靠山?我看你真是疯了……”

      “不。”琴婴晃了晃手里的酒杯,轻笑道,“我羡慕你活得坦荡,人这一辈子,若能只为自己而活,是一件很幸运的事。”

      吕曦容也摇头笑了笑,“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自然是夸奖你。”

      “那倒也是。”吕曦容与他碰了个杯,“偌大个凌月仙门能拿得出手的只有你了,我嘛……竹林最拿不出手的就是我,我母亲泉下有知,不知会不会怪罪。”

      琴婴摆摆手,满不在乎地笑道:“这有什么,你就算再没用,不也把小王君拉扯大了吗,功德无量。我做的那些事若是被我娘知晓了,怕是要气得她从地下爬出来扒我的皮。”

      “你娘?”

      “嗯,我娘,”琴婴低下头摩挲着酒杯,慢慢道,“她很早就过世了,我已经快记不清她长得什么模样了。”

      酒喝完夜已深,几人胡侃几句后便散了,吕曦容今夜还算克制,点到为止没多喝,也没让楚毓扶他,两人一前一后回了房,反正他们不打算久住,楚毓没赶他,他就心安理得赖在楚毓房里。

      进屋后他觉得头有些晕,扶着桌子坐下缓神,楚毓在他旁边坐下,倒了杯茶递给他,“我们谈谈。”

      “什么?”吕曦容将冷透的茶水接过来,见楚毓神情严肃,忍不住心里犯嘀咕,出来这么久,他还没见过楚毓这般郑重其事的样子。

      楚毓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吗,我不会骗你,更不会利用你,只是希望你平安,但我也知道,这对你不公平——”

      吕曦容又听不明白了,眼皮狂跳,没来由有些紧张,“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说就算了,我不会逼你的。”

      楚毓抿唇沉默了一会,然后才平静开口道:“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你母亲是怎么死的吗?”

      屋里的烛火晃了晃,映出吕曦容微微错愕的神情,握着茶杯的手倏地攥紧。

      他没有说话,楚毓又继续道:“你的母亲云昶姬吕竺,二十三年前,死在幻海之屿,不是意外。”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喝了两杯酒的缘故,吕曦容并没有表现得过分吃惊,只是微微拧起了眉头,依旧没有应声。

      “你母亲去世,与薛师兄成名是同一年,我猜你应该已经知晓,长生巅上有两株神木,建木与扶桑,建木之灵曾下界救世,薛师兄是被神木选中之人。当年薛师兄十九岁,镇恶台异动,他为求封印蜃鬼之法,只身前往传说中的仙境幻海之屿,欲求仙人襄助,因他体内有建木之灵,故误打误撞撕开了幻海之屿的避世结界,上了长生巅——”

      说到此处,楚毓顿了顿,手指在案上叩了叩,“那时候的云昶姬名满中洲,是天赋异禀的奇女子,她心系众生,和弟弟吕昭一起前往幻海之屿,怀着和薛师兄同样的目的。他们姐弟二人晚到一步,循着薛师兄撕裂结界进入幻海之屿,因来历不明,抑或是别的原由,被仙族以‘擅入’之名剿杀。”

      那些话从楚毓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着实残忍。

      云昶姬吕竺成名甚早,声名响彻中洲内外,当世无出其右,她修为精深强悍,杀伐果断,雷厉风行,曾被选为竹林继承人,可惜她一身精妙绝学还来不及传授给一双儿女,便早早过世,令人叹息。

      吕竺吕昭姐弟过世那年,岐和神殿薛必青自幻海之屿带回神明右眼,重镇蜃鬼之乱,一时声名鹊起,而那双同样怀着满腔赤忱死在幻海之屿的姐弟,此后鲜少再被世人提起。

      太乙只识薛必青,无人再忆云昶姬。

      “这些事,谁跟你说的?”吕曦容还算冷静,这会头也不晕了,酒醒了大半。

      楚毓继续道:“当年薛师兄进入幻海之屿后,未及时修补撕裂的结界,这才导致吕竺吕昭姐弟误入殒命。你的父亲洛绵,是来自穹顶雪山守护建木的医仙族,云昶姬身死后,他自剖魂珠,想用以命换命的法子救回妻子,最终没能如愿,反而伤了仙髓,昏迷不醒。薛师兄一直觉得,云昶姬姐弟身故,以及你父亲重伤,都是他的过错——”

      “他觉得愧疚,想要设法补偿,后来将你带回神殿,悉心教导,却又不敢跟你言明真相,怕你怨他恨他。薛师兄临终前告诉我此事,他嘱托我,无论如何,一定要护你平安,不能再让你步你母亲的后尘,他希望你什么都不要了解,你只有置身事外,才算是安全。所以,不愿让你涉险,并非是我一个人的意思,这也是薛师兄的遗愿。”

      ‘咔嚓’一声脆响,吕曦容捏碎了手里的茶杯,碎瓷飞溅,茶水混合着鲜血流淌下来,他有些出神,秀长的眉拧起,十指无意识攥紧,就连茶杯碎片扎进血肉的疼痛都未察觉。

      楚毓轻轻叹了口气,掰开他的手,将那沾了血的陶瓷碎片一点点清理干净。

      “我已经愧对薛师兄嘱托,这七年浑浑噩噩,一事无成,若你再出什么事,来日九泉之下,我如何跟他交待。”

      吕曦容侧过眼看着楚毓,趁其不妨,忽然伸手在他侧腰摸了一把,不待楚毓发火,他沉下脸道:“你的腰伤还没好?”

      楚毓似乎有些无奈,却还是点了点头。

      “我以为你知道,我身上带着蜃鬼血契,灵力修为早不比从前。”

      吕曦容听明白他的意思了。

      中洲唯一的灵族凤凰血不仅爆发力惊人,自愈能力也是一等一的强,楚毓是凤凰血中的佼佼者,可他如今连一道贯穿伤都很难自愈了。

      “所以,你也会和薛必青一样,不知何时突然就身死魂消吗?”

      楚毓不会说谎,故那阵沉默令人窒息。

      吕曦容吁出一口气,“当年薛先生的死我无能为力,如今我也救不了你,因为我什么都做不了,所以你才愿意跟我说这些,是不是?”

      出乎意料地,楚毓居然摇了摇头,“长生巅崩塌,扶桑枯萎,可扶桑之灵并未消弭,建木主杀伐,扶桑主守护,二灵合力可诛杀浮屠蜃鬼,若能让扶桑现世,我身上的血契便能解了。”

      吕曦容这才察觉到掌心传来阵阵尖锐刺痛,他赶忙追问:“扶桑之灵选中了谁?”

      “扶桑谁也没选,但在这世间,适合让它苏醒的灵体,只有一个。”

      吕曦容几乎是下意识想到:“吕暄?”

      “是。”楚毓眉宇间染上愁绪,“当年薛师兄进入幻海之屿求取神明右眼时,主神就曾经提醒过他,二十年内扶桑的宿主会降生在灵殊一脉。薛师兄和竹林众长老商议过此事,推断出暄儿应当就是扶桑的宿主。可惜暄儿体质特殊,灵力太弱,他……无法唤醒扶桑。”

      难怪当初薛必青要将吕暄收进岐和神殿,难怪吕暄修为浅薄毫无长进,楚毓仍数年如一日悉心教导。竟会是吕暄。

      楚毓接着道:“扶桑的天命是‘变数’,枯萎是变数,消弭是变数,它选择谁是变数,就连它是否能被唤醒,亦是变数。”

      “曦容,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么多了,我从未将你当做拖累,只是你身份敏感,纵然我有心成全你的任性,可作为神殿之主,我也不得不考虑你身后的吕氏竹林。若只牵涉你一人,是为任性,若是牵连灵殊全族,那罪过我万死难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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