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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第九十七章 长眠(二) ...

  •   吕笺近来收到两个好消息,快马加鞭赶回珠玑岛。

      第一个好消息,是弟弟给她写信,说月底要回家一趟;第二个好消息是舅母传来的,说她昏睡了二十多年的父亲,近日终于有要醒转的迹象了。

      吕笺回到珠玑,在父亲身边守了半个月,终于如愿等到父亲苏醒。

      那一天珠玑岛上的山茶花、杏花、迎春花、紫玉兰都竞相开放,姹紫嫣红,蜂戏蝶舞,宛如仙境。

      洛绵醒来那日,珠玑岛上十分热闹,吕晗桑和其母吕筝微也守在房中。洛绵拉着吕笺左看右看,惊喜又欣慰,“我女儿……已经长这么大了,和你娘一样高了。”

      吕笺顿时红了眼眶,抽噎起来。

      洛绵的视线又转到吕晗桑身上,略有些疑惑地上下打量一眼,不敢确认。吕晗桑轻声说:“姑父,我是晗桑。”

      “是晗桑啊,”洛绵恍然大悟,“难怪我瞧着面熟,可细看又不像我儿子。”

      他边说着,边抬手指了指眼下,“我记得阿奴这里有一颗痣,和他娘长得一模一样,还以为是我记错了。”

      这话说完,屋里几人面色都变了变。洛绵十分警觉道:“阿奴呢,他怎么还没回来?”

      吕晗桑立马坐到他身边,宽慰道:“姑父别担心,曦容此刻正在太乙王城,他现在可是大忙人,一时走不开,我已经传信给他了,晚几天就回来。”

      洛绵这才放了心,拉着女儿和侄子好生关切一番,临了,又思念着小儿子,便让吕笺和吕晗桑去一趟宿阳,接吕曦容回来。

      王城里的坏消息也是在那一天传到珠玑岛的。

      楚毓离开王城前,曾让桥陵玉给姚景耘传信,让姚景耘即日带着众弟子自洛原迁回宿阳,是以当楚毓从雪山上下来,长途跋涉回到神殿时,姚景耘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楚毓见到姚景耘,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师兄,你帮帮我……”

      随后便力竭失去意识。

      等他醒来,姚景耘握着他的手,叹了口气道:“你带回来一具尸体,要我怎么帮你呢?”

      岐和神殿里停灵三日,满城哀乐,倒春寒后下了场小雪。

      楚毓跪在敬神殿里守灵,三天三夜,寸步不离,姚景耘和桥陵玉替他操持神殿上下要紧事务。

      第四日,敬神殿里一片死寂,楚嘉慌慌张张跑进来,喊道:“师父,师叔……竹林来人了。”

      姚景耘眼皮跳了跳,“来的是谁?”

      “吕家大小姐和二公子。”

      话才说完,敬神殿外便响起一阵哄闹声,阵仗似乎还不小,竹林和神殿的关系虽一向不太好,但不还不到交恶的地步,闹到明面上今日还是头一回。

      很快,吕笺的声音穿破重重阻碍传进来:“我……我来找我弟弟,找到就走,他是不是在这里?”

      她的声音有些不稳,带了点哭腔,不顾众人阻拦,推开挡路的神殿弟子就要闯进敬神殿去,“他给我写信来着,说要回家……月底就回,我专程来接他。”

      韦云湘追在她身后,焦急喊她:“笺笺,你慢点。”

      “曦容,曦容……”吕笺一路小跑,什么也顾不得,裙角被积雪浸湿,鞋袜也湿透了,她跑到敬神殿门口,放出灵力撞开紧闭的殿门,“姐姐来看你了。”

      殿内寂静无人声,几个小弟子惊恐地转过头来望着她。吕笺呆愣立在门口,怔住不动了。

      韦云湘和吕晗桑追上来,想要拉住吕笺,可她已经听不进去任何人的话,用力推开韦云湘的手,哭着跑进了敬神殿里。

      吕笺来的时候还勉强能控制住情绪,可在踏进敬神殿那一刻,她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内心的痛苦,失控地嚎啕大哭起来。她双手胡乱地抹泪,泣不成声,抽噎着喊道:“曦容,我是姐姐……我是姐姐啊,姐姐来看你了……”

      楚毓跪坐在一旁,埋着头,一动不动,不声不响。

      吕笺不停抹去脸上的泪水,仿佛看不到殿里众人一般,伸手要去揭盖在尸体上的白布,吕晗桑快步上前,自背后拉了她一把,将她紧紧抱住,“长姐,别看了。”

      “晗桑……”吕笺喉中蓦地发出凄厉的哭嚎,“我……我怎么跟爹爹交待啊,我怎么跟爹爹交待,我答应他……要把弟弟带回去的。”

      她哭得撕心裂肺,几乎要瘫软倒地,吕晗桑抱着她不住地安慰:“没事的,长姐,你冷静一点,我们今天是来接人的,接到就走,要是多耽误了时辰,姑父会起疑心的。”

      吕晗桑脸色也不比吕笺好看多少,却还是强撑着维持仪态,他将伤心过度的吕笺交给韦云湘照看,自己上前两步,对神殿众人躬身一礼,道:“楚司祭,姚司祭,此番我和长姐来得匆忙,多有打扰,还望见谅。王君与蕣清公主那边姥姥已经请示过了,神殿若无异议,我想即刻就带弟弟回珠玑。”

      楚毓没应声,姚景耘自然也不敢有什么异议,匆忙点头应是。

      吕晗桑再次躬身一礼,侧过身,掀开白布一角看了一眼,他重重呼出一出口气,压抑着情绪道:“于公于私,我与长姐都不想再与神殿有过多牵扯,但作为兄长,我还是想请楚司祭给我解释一下,为何我弟弟离开王城的时候还好好的……你却给我带了个死人回来?”

      楚毓仿佛被人打断了脊柱般,深埋着头,哑声道:“二公子,对不起。”

      姚景耘想要说话,还未开口,吕晗桑已经冷冷地制止他道:“姚司祭,你什么也不必说,你自然是要偏袒你师弟的,那些话我也不想听。我今日前来并非想要闹事,曦容上雪山之前曾传信回来,一再叮嘱我,不管出了什么事,都不要找神殿的麻烦,我还以为他又惹出什么祸事来,却没想到,这次惹祸的不是他。”

      楚毓将头更深地埋下去,又听吕晗桑叹了口气,说:“既然是他的嘱托,那我便遂他的心愿……不予追究。”

      几个守灵的小弟子都吓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个个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姚景耘难得有一回被人堵得没话说,跟几个小弟子一样蔫巴巴的。

      吕晗桑转过身去,一把将盖在尸体上的白布掀开,强迫自己语气冷静下来:“我在珠玑岛上种了一片杏子树,用灵力养的,已经挂果了,等回家去,哥哥带你去摘杏子,你不是说已经许久没回过珠玑了吗,本就该来接你的。”

      他说完,半蹲下去,双手仍在发抖,“曦容,哥哥带你走啊……”

      *

      直到竹林的人已经出了神殿的门,大张旗鼓离去,楚毓才突然反应过来似的,他从地上爬起来,想追出去,姚景耘死死拉住他。

      “人已经走了,你现在即便追上去,又有什么用?”

      “走了……”楚毓听进去了,他慢慢跪下来,止不住地开始剧烈咳嗽。

      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捂住口鼻,伴随着一声声咳嗽声,指缝间溢出殷红血迹。姚景耘赶忙扶住他的肩,“楚毓,你冷静一点,别这样……”

      “师兄,”楚毓抓紧他的衣袖,“都走了,师兄……”

      他反复喊着师兄,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姚景耘像幼时哄他一般将他圈进怀里,轻声安抚他:“楚毓,没事了,师兄陪着你。”

      听了这句话,楚毓终于情绪崩溃一般,浑身颤抖着蜷缩在他怀中,咬着手腕失声痛哭起来,不断涌出的鲜血蹭了姚景耘一身,姚景耘不厌其烦地为他擦去眼泪,掰开他咬得鲜血淋漓的手腕,安慰的话再说不出来。

      “都走了,师兄……那我呢,我应该去哪……”楚毓神志不清地胡乱喊着,前言不搭后语道,“师兄,我应该听你的话……不再回宿阳来……我早该听你的话……”

      在雪山上积压多日的情绪在此刻终于爆发,楚毓睁着一双血红的眼,十指痉挛抓着姚景耘的衣袖,他的嗓子已经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来了,“师兄,师兄……我怎么办啊……”

      “我什么都没有了……最后一点念想也没有了,师兄,我怎么办,该死的是我,该死的人应该是我啊……”

      *

      吕笺和吕晗桑回宿阳一趟,没把吕曦容接回来,倒是把吕暄接回来了。

      吕暄虽自小亲娘不疼,舅舅不爱,但却长成了一个非常会讨人欢心的孩子,他一回珠玑岛,往洛绵眼前一凑,甜蜜蜜地喊几声姥爷,立马就将洛绵所有心思都勾走了。

      洛绵如今刚醒来不久,还需静养一段时日,吕笺吕晗桑姐弟二人一商量,觉得不宜惊动他,便先将王城那边的事按了下来。

      按照灵殊一族的传统,人死后不入土不火焚,通常会寻一处僻静之地,以冰棺暂时封存尸体,待亲人告别之后,将冰棺与尸体一并沉入冰湖中。水神的后裔自水中降生也自水中消亡,尸体沉入湖中后过不了多久便消散溶解在水中了。

      这日吕暄去杏子林中摘杏子,不慎从树上摔下来,把胳膊摔折了,洛绵带他回去裹伤,随口问他:“我听笺笺说,你不爱吃酸杏子,爬树摘这么多做甚?”

      吕暄嘶哈嘶哈倒吸几口冷气,疼得眉尖抽抽,想也不想就道:“我给舅舅摘的呀。”

      洛绵奇道:“舅舅不是还没回来?”

      吕暄意识到说错话了,立马表情一变,结巴了一下,:“啊……不是,我……我听说舅舅这两天就回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我提前摘了杏子等他。”

      这个借口不算蹩脚,可惜吕暄演技太差,让心细如发的洛绵发现了端倪。

      当天晚上,他就将吕笺叫到眼前,说:“我醒来半月有余,身体已经大好了,王城那边大抵是有很重要的事,阿奴耽搁许久还未回来,不如我亲自去寻一寻他?”

      吕笺一惊,立马道:“爹爹,珠玑岛离王城路途遥远,你身体刚好,实在不宜奔波。听说最近王城脚下好几个县发了涝灾,王君和公主正焦头烂额,曦容想必是抽不开身,等过了这一阵,他一定会尽快赶回来的。”

      洛绵看着女儿的表情,半信半疑,“我知道他很忙,可即便再忙,难道连传个信的时间也没有吗,莫非他不愿意见我?”

      吕笺这几日早也哭,晚也哭,除了在洛绵面前强忍着,其余时间眼泪几乎就没断过,这会听洛绵提起来,她鼻头一酸,眼眶又湿了,轻声解释道:“爹爹不要胡思乱想,曦容他自然是很想见你的,过两天我和晗桑再去一趟王城,一定将他接回来。”

      洛绵不知信了没有,轻轻点了点头,没再接话。

      之前在雪山上吕曦容被暗夜白泽所伤,浑身上下留下的大小伤口不计其数,甚为可怖。吕笺吕晗桑姐弟二人不敢让洛绵瞧见,一直尽力隐瞒,吕晗桑又精医术,修复尸体的活自然也由他来做。

      一日吃晚饭时,吕晗桑姗姗来迟。

      洛绵看他一眼,好奇地问:“晗桑近来在忙些什么?总是早出晚归的。”

      吕晗桑顿了顿,勉强笑道:“在做手工活。”

      “手工活?”

      “是啊,姑父有所不知,我原来有件极珍爱之物,后来不慎损毁了,正想办法将其复原,实在是苦恼得很。”

      吕笺也帮忙打圆场:“爹爹,晗桑本来就是喜静的性子,又爱钻研些新奇的东西,认真起来总是废寝忘食,也不是头一回这样了。”

      “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可需要我帮忙?”洛绵又问。

      “别担心,姑父,我能解决。”

      “是吗?”洛绵面上表情有种窥破一切的漠然,他轻轻嗅了嗅,说,“你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是在尸体上沾染的,前两天我就闻到了。”

      姐弟二人一惊,一时没了反应。

      洛绵说完,径直站起身来,不再听他们解释,道:“阿奴是不是出事了?带我去看看吧。”

      吕笺和吕晗桑知晓如今再隐瞒不下去,犹豫再三,还是将洛绵带到放置冰棺的寒泉洞窟里,洛绵站在洞口迟疑了一下,然后轻声说道:“你们先回去吧,我和阿奴久不见面,有许多话要说。”

      “爹爹……”吕笺怕他伤心,上前一步想要劝他。

      洛绵却淡然道:“没事,不用担心我,我活了这些年,早已见惯了生死,上一次是你母亲和舅舅,这一次是你弟弟,我即便再伤心,也想好好送一送他们。”

      洞窟里施了禁制,冷得刺骨,洛绵走进去,扑面而来的寒气在他头发上挂上一层白霜。洞窟里有一口未完工的冰棺,他走过去,见冰棺里的人面容宁静,像是在沉睡中。即便二十多年未见,他也能一眼认出,这是他离开王城那年刚满五岁的儿子。

      “阿奴,你和你母亲,长得实在太像了……”洛绵伸手,碰了碰冰棺中人的面颊,手指停在他眼下,那里有一块细小的疤痕。洛绵轻轻摩挲着,“我明明记得……我儿子这里有一颗痣的,是我记错了吗。”

      他又说:“除了仙族,没有人能活着从穹顶雪山上下来,你不该去那里的。当年我没能劝下阿竺,如今也没能劝住你,你们母子俩都不让人省心。”

      洛绵坐在冰棺旁,随手掏出一根竹篾,埋着头开始编竹蚱蜢。

      于他们仙族而言,百年千年的时间不过是一个弹指的功夫,他有太多太多的时间可以消耗,可凡人却经受不住岁月的磋磨,不过二十多年的时间,他的一双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在他眼前盛开,又在他眼前凋零。

      洛绵埋着头,手指翻飞,一会功夫便编织出一只活灵活现的竹蚱蜢,昏睡许多年,他仍旧没有忘记这手上的功夫。

      “阿奴,”他掰开沉睡之人僵硬的五指,将竹蚱蜢放在小儿子手心里,“你看,爹爹给你带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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