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九十九束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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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城第二日，埃多拉斯的军民走进了西马克的广阔土地。驭马者的家乡终于放晴，群青色的天幕如洗，像那织锦上的、君王的华袍，结盟的罗罕与刚铎之主各着一席。
草原被蒙在早春温凉的空气中，阳光照着深色的衣裙，带来久违的暖意。呼气吐出的白雾稀薄，人们昨日的哀伤之情、也被今日的温和渐渐消融。放眼四望，不见可疑的敌人，只有充满生机的美景。
他们放松疲倦中的警惕，才看见新绿的嫩草间、生长着明艳的蓟。那紫红的花朵在深冬依旧盛开，苞上的刺不被风雪所软化。迷雾笼罩的黑色山脉越发清晰，雪河却并未远去。岸边的香蒲从沉睡中醒来，开始它缓慢的生长。
莱戈拉斯在士兵清理好的路边布置下记号，又忆起塞勒涅的西渡。他询问马背上的精灵：「你能见到吗？溪谷中开着菟葵，我在迷雾山脉的另一边也见过。」
阿斯翠亚迟疑片刻，有些难过地摇了摇头。「我不再能看清那样遥远的事物，莱戈拉斯。」她想告诉他不必担心，但单薄的言语并不具有劝慰的力量，「今晚也许能见到北极星。」
他不自觉地攥紧缰绳，失去了言语。
榛树枝头的蓓蕾已经膨胀，丛中的黑刺李顶着白花。吕迪亚到河岸边割了一束灯芯草，攥在手里，频频回头。
但她没见到珀拉里斯，也没见到她渴望见到的精灵。她不知阿斯翠亚和莱戈拉斯领着先行队伍，凭他们天生的视力探望。直到国王下令取水休息，到沿途的溪谷之中。
吕迪亚遥遥望见那两人的轮廓时，埃多拉斯的士兵已在山谷高处布置好了防御。深绿的旗帜在低处飘扬，将安全的信号报告给后方。最先到达的人们停下脚步，在地上搭起帐篷、支上铁锅，用陶罐去溪边取水。
阿拉贡与金雳跟着运送粮食的木板车，背靠国王的骑队与斑白的雪山。阿罗德被单独留给了矮人，失去精灵的教导，那骄傲的马儿变得有些跳脱。
伊欧玟始终与他们在一起，到两只精灵前来迎接时也是如此。不知是不是因为她那头金发、令矮人想起了罗斯洛立安的夫人，倔脾气的金雳对公主态度好极了。或者，金雳是想起了那小矮人一般敦厚的山姆。
他在马上，像给山姆讲故事似的、给伊欧玟讲矮人的事情：“是这样的，女矮人很难见得着。而且其实呢，男女矮人的声音长相都差不多，所以她们一般都被认成男的……”
“辨认的关键是胡子。”阿拉贡补充道，“并非说女矮人没有胡子。”
“结果就这么着，就总有人会觉得根本就不存在女矮人，所有矮人都是从地洞里生出来的——这当然是无稽之谈！”
阿斯翠亚又想起那段密林中的往事，低低地笑出了声。莱戈拉斯盯着她看了许久，才明白她为何发笑。他也在金雳身后、悄悄扬起嘴角，而那矮人仿佛对此有所察觉（他的后背比眼睛更机敏些）。
“精灵的男女在我们眼中也难分清，你转过头就能看见，那些男精灵白净的脸上不长胡子，小王子跟小公主没分别。但当我第一次见到——看看，他恼了，精灵多么暴躁！”金雳得意地弯着眼，“我至今没找出区分的办法。”
女精灵打了个无声的哈欠，她说：“葛罗因也问过这问题。”
“嗯？你怎么跟我父亲讲的。”
“欢迎宴上推杯换盏，我说的话他没听清。事实上，在逗人开心的笑话以外，男精灵和女精灵蛮好分辨的。”阿斯翠亚看向伊欧玟，后者笑着给予肯定，“但在金雳的笑话里区分，有个办法是很管用的。”
莱戈拉斯与马上的金雳都好奇地歪过头，阿拉贡却已会心一笑。
“金发的女精灵会让这嘴硬的矮人着迷，不惜放下身段，只为求得她几根头发——”
金雳急着反驳（只有凯兰崔尔的金发是真金），他跨在马上的双腿夹紧。阿罗德便嘶叫一声、带着矮人慌乱的喊声朝前奔跑，跃过新生的火堆，撞进刚搭好的帐篷里。动手的男女眯起眼睛，不明原因的孩子却被他逗笑。
伊欧玟惊讶地瞧着莱戈拉斯，几乎忘了去将那矮人救出来。
“请相信您的判断，伊欧玟殿下。”阿斯翠亚解释说，“我们的王子理应是位男性。”
蕴藉的溪水缓缓流动，在山间汇成梭形湖泊。微风吹弯了丛丛芦苇，两只白鹭在岸旁信步，细足推动碧蓝的水波。阿斯翠亚坐在对岸，脚边的菟葵花与星光同色。
除去迷路到刚铎海角的那段岁月，她从未感觉如此劳累，好像一日的时光永不结束。但阿斯翠亚发觉了一份感情，于是不再怕被海风吹走真心话，但她还怀揣当时的忐忑，只因她的确算不得、无所不能的精灵。
她再次翻动埃兰的诗集，带着不知从何而来的亲切，去从文字中窥视、那宫廷诗人的另一面：
「去森林，寻一只孤单的幼鹿
「做我的最可爱的儿女
「用柔弱花环当镣铐，将她轻缚
「在溪岸湖傍，榆荫榛丛
「蒲芦绕堤，苦芹簇簇
「赠她星辰的姓名，泉水的智慧
「板栗的绵软，苹果的成熟
「给她乌黑皓白与翠绿
「使她长成精灵，欢歌善舞……」
营地传来汤食的香气，马儿低头饮水，发出欢快的响动。帐篷边围着一圈孩童，尝试将灯芯草点燃照亮。阿斯翠亚合上书页，悄声问：「如果我不邀请你坐下，你会在我身后站多久呢？」
她回过头，眼前忽然一阵阵发黑。但那感觉很快过去，阿斯翠亚重新看见那精灵金黄的头发、浅蓝的眼睛，他面露苦色，戳在那里像根木头。
「不要喝伊欧玟煮的东西。」
莱戈拉斯不想回味，也不愿将那称为汤，即使那好人出于好心。他坐到倾斜的河岸上，想起前日收到的字条，多少还有些不自在。他不明白他所袒露的、是否被阿斯翠亚无视了，也不懂得、为何这一切听从北极星的指引。
可这就像某种神圣的誓约，不会被时间推翻的。
他感觉手臂被一双柔软的手抱住，顿时紧张地不敢动作。罗罕的溪水在呼吸，莱戈拉斯却难效仿。这最难挣脱的，不忍、却也无需挣脱的围困，使一只精灵失去所拥有的岁月，变得简单而易读懂。
「莱戈拉斯，我好像装得太冷静……实则我急躁又怯懦，等不到黑夜和……」
他并未得到下文，也没机会思索未完的话语，只等到阿斯翠亚靠上他肩膀。那颗精灵的、聪慧的脑袋几乎没有重量，像鸽子的羽毛落在水面。莱戈拉斯胸中的白鸟又闹腾了一阵，才肯安稳地依偎着他。
他差使双眼去执行虚假的忙碌，去看远处连绵的群山，看清澈河底的、暗红色水草，看漂流向北的云波……但世界很快便不够看了。
他怀着幼年最纯粹的幸福、转头去瞧肩上的精灵。漆黑的发丝蹭过他唇际，那同样乌亮的睫毛动也不动。莱戈拉斯疑心这是个恶作剧，但他不会向谁告状。直到她的气息格外平稳，离开他肩头，缓缓向一朵白菟葵倾身。
「阿斯翠亚？」他迟疑地、在她背上轻拍。
膝头的诗集被风吹开，阿斯翠亚滚落进花丛。
阿拉贡从伊欧玟手里接过热汤，对这个童年与他相似的孩子，他期许的眼神并未改变。希奥顿曾向他坦言、他乐意看见外甥女的笑容，只因她生命中多是严肃、恐惧与伤感，许久未有快乐。
自从她父亲死在半兽人的弯刀下，母亲悲痛而终。兄长流放，而昏沉的国王放任格里马日渐狂妄。
“我似乎做了冒犯的事。”伊欧玟拎着坩埚，“精灵是否只吃素？我将肉汤送给莱戈拉斯，让他也带给阿斯翠亚暖暖身子。但他只喝了一口，脸色就不太好看。”
阿拉贡舀汤的手一顿，安慰道：“不，不。精灵吃肉，只是密林的精灵比较挑剔，也许是精灵王的——”勺子放在嘴边，他突然察觉了颜色的微妙，而异常还不止这一点。但伊欧玟的目光太过热切，“也许是他们的国王的教导。”
那汤碰到舌头的瞬间，阿拉贡便在心中对瑟兰迪尔道了歉。他想起阿斯翠亚曾给弗罗多讲过一个北方的故事：三位公主被问及、她们怎样地爱着国王，最小的女儿说她的爱像盐。
他竟怀疑那公主是伊欧玟的祖先。
河滩上坐着的人们三两成群，吕迪亚终于将灯芯草给点着了，却无人在意阿拉贡的难处。他艰难地将口中那块肥肉咽下，快速说：“味道不错。”
“真的？”伊欧玟终于露出安心的笑容。她刚才还为金雳的拒绝感到疑惑不安，现在却已打消了那念头。她准备再给孩子老人分发些，将最后剩下的留给自己，“谢谢，我要去给舅舅——”
阿拉贡猛烈地咳了几声，连忙摆手掩饰，又用勺子在汤碗中翻动。
“对了，我舅舅跟我说了件奇事，”伊欧玟没察觉出异样，“他说你曾和我外祖父森格尔并肩作战。他应该是记错了吧？”无论怎样看，她都坚信阿拉贡的年纪不过三十出头。
但他却说：“他想起来了。希奥顿王记性很好，那时他只是个孩子。”
“那你至少有六十岁了。”伊欧玟蹲下身来，观察阿拉贡的表情，“七十岁？”她似乎又说错了，“总不能是八十岁吧？”
“八十七岁。”
她无论如何也该懂了，前日宫廷内的流言实则都是真相。白袍甘道夫领队的这几人，身份都不寻常。阿拉贡是个杜内丹人，努门诺尔的后嗣，寿限超乎常人。
“我听闻你们一族已是传说……”
“我们的确所剩无几，北方王国已经灭亡很久。”
伊欧玟终于明白心中的崇敬之情从何而来，眼前之人该是一位王者。她严肃地起身，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指望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别客气，请吃吧。”
阿拉贡面色凝重。他在注视中，将勺子慢慢送到嘴边，快尝到时却有话锋一转：“阿斯翠亚一点儿也不挑剔，而且对罗罕的食物很喜爱，快拿给她尝尝。”
“太好了！可我没找着——”
“那边——”他笑着，赶忙给她指了方向，“顺着斜坡走，守卫站着的下面有个小湖泊，她一个人在那儿。”
话音刚落，莱戈拉斯便出现在他指尖所在的位置，他怀中横抱着那只、他企图“陷害”的精灵。阿斯翠亚垂着手臂，双目紧闭，身上粘了许多绿叶白花。
阿拉贡警惕地放下汤碗，朝山丘那边赶去，伊欧玟紧随其后。金雳早在旁边大惊失色，他对莱戈拉斯叫道：“你用那汤把她毒死了？”
“你在说什么？”精灵皱眉，“她睡着了。”
「当心萨鲁曼的咒法，人群当中或许还有眼线。」阿拉贡动手、将阿斯翠亚的眼皮掀开，眼瞳还是她本身的绿色，只是多了些星光，“怎么回事？刚刚发生了什么？”
“没有任何邪恶的气息靠近，也没有法术的征兆。她近几日一直很疲倦，刚才话没说完便睡着了。”莱戈拉斯如实回答，担忧的目光低垂，“和逃出摩瑞亚时一样，我叫不醒她。”
伊欧玟想起那晚、精灵对她说的话，心中涌起一阵害怕。
“她还会醒过来吗？”
“会。”莱戈拉斯立即道。
但他给予肯定以后，却想到无数种可怕的结果。他不知阿斯翠亚会何时醒来，也许她真的太累了，要睡上百年千年。也许她说自己急躁地等不到黑夜，并非是要割舍北极星的约定、提前对他说什么，而是没说完的遗言……
“没事，年纪大了就这样说睡就睡。”金雳嘟嘟囔囔地，朝帐篷走去。
阿拉贡的神经却依旧没放松，他问莱戈拉斯：「她有没有告诉你，甘道夫借走她的罗盘时，跟她说了什么？」
那精灵摇摇头，从朋友的态度中意识到了危险。他抬头苦笑，「阿斯翠亚变得喜欢骗人了。」
“来用这个！”矮人回来，手里抓着一根捆帐篷的粗麻绳，“把她绑在木板车上还能绕两三圈……”三双眼睛瞪着金雳，他转转眼睛，将没说完的话都咽了回去。
“交给我吧。”伊欧玟将坩埚放到地上，吓得阿拉贡往另一边躲了躲。她伸出双手，见莱戈拉斯纹丝不动，便又说，“放心，这双手臂连成年男性也抱得动。再给我一把剑，我能保护好她。”
莱戈拉斯为自己的不舍感到羞愧。他没说话，将沉睡的阿斯翠亚交到公主手上。他把盛着金箭的箭囊交给阿拉贡，抽出背上的精灵刀，又松开手、让轻刀滑落回去。
伊欧玟没想到精灵如此之轻，她像是抱着一件衣服、一袭长袍。她仔细端详她的面孔，与匠人给埃兰刻的石像有七分相似，不怪她会错认。且从传闻来讲，那诗人也有双绿色的眼睛。
莱戈拉斯将诗集放进阿斯翠亚左手中握紧，尽管那精灵的五指很快便松开。他从她发间摘出一朵绿菟葵，顺手别在她耳后。“我去以你的名义，为你找一把剑。”他对伊欧玟说。
精灵走后，那朵花飘落在地。伊欧玟跟着他的背影抬起眼，意识到了什么。她求助似的看向阿拉贡，“精灵该恨我了。”为了那碗肉汤和阿斯翠亚的缘故。
“不，不。密林的精灵会感激的，出于他们的国王的教导。”阿拉贡说，“莱戈拉斯会感谢你，毕竟他们最不缺时间。”
作者有话说
第99章 第九十九束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