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一束星光（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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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这世上所有成长都伴着疼痛，所有选择、都不给另一种可能留有余地。
所以这故事该从何处开始讲起，阿斯翠亚始终是没选好的——该从她第一次砍下半兽人的头颅吗？黄沙蔽日，长刀划出一道明亮的天色，又无可奈何地被烟雾填埋。碎石、断刃、铠甲磨蹭，战争的声响杂乱不堪，血腥味浓得发苦。
这是场以少敌多的战役。
孤山下，黑蚁般的半兽人、源源不断地从坑洞中涌出。精灵军队已不似最初作战时那般意气风发。站在刺骨的寒风里，阿斯翠亚看得比以往清楚：卑鄙的半兽人企图从国王背后进行偷袭。
她拔出从村民手中借来的铁剑，奋力挥向它的咽喉。腥臭的血液喷涌而出，悉数溅落在深绿色的斗篷上。阿斯翠亚最看不得血污。她该听嘉维尔的话，如果能熟练地使用弓箭瞄准，就不会弄得自己如此狼狈。
那半兽人的头颅是她的第一个战利品。它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混着黄沙、骨碌碌滚了几圈，停留在尸体堆旁……
若是以此作为开篇，那便是首战争的史诗了。但仰看过星光的生灵都知晓，中洲大地绝非仅有刀剑交错。尽管这是必不可少的、避无可避的，为了光辉历史的重见天日。
瑟兰迪尔立在大角鹿上，急急收回了宝剑。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私自出逃的女精灵——显而易见，即使没有阿斯翠亚，他也能轻松料理这个半兽人。
他笑了，但那看起来绝不像是感谢、欣慰，反而有揶揄不言而喻。有生以来第一次，阿斯翠亚恨自己能读懂，可在她的一生中、又无时无刻不得承认，他是她所敬重的。
「陛下——」
「退后。去将莱戈拉斯找回。」
她的国王投入战斗，除了坚决的背影，只留一份慎重的无视在她眼中。于是，阿斯翠亚曾无数次对莱戈拉斯提出，这故事是可以从“无视”讲起的。
林地王国的精灵王，对一只外来精灵的无视。
这听着无可厚非，但其中缘由没几个精灵知道。要是想对人讲清楚，得花上大把时间，费上不少笔墨——清醒的生命有限，所以她选择从幽暗密林的蜘蛛网开始、细细地说。
在这片土地的北方，春日总是馥郁而深绿的。平原上的青草齐刷刷地冒了尖，重瓣的银莲花摇摆在风里，厚重却渺茫。向东去些，森林跟着地面的走势一路向上，最终结束在一座孤山的西方。
森林那时的名字叫幽暗密林，深处矗立的白色堡垒、是精灵赖以生存的家园。林中的树木泾渭分明，外围的一圈黯淡、灰瘦、油尽灯枯，里面的却是翠绿、强壮、生机勃勃。
在灰与绿的分界线上，一只外族的幼崽迷困其中——按任何种族的外型来看，都算作幼崽，精灵、人类或是矮人还有其他的什么，后者不太可能。
感谢森林外最高的一棵柳树、感谢如此，不然这闯入者会不会直接被抛弃在此，谁也不得而知。她身上包裹着层层蛛网，却一点儿挣扎的迹象也没有。因此，她看上去有些许悲哀，就像战后的大地一样。
凭着精灵的、敏锐的直觉，林地王国的精灵王轻轻挥剑、割开了灰白色的蛛网。那一刻的森林在屏息凝神，等待其中的生命自己脱困。可过了许久，稠密的蛛网颤动两下，却还是静悄悄的。
瑟兰迪尔看向护卫队拉满的弓、紧绷的弦，似乎懂得了。他抬手示意，精灵们便收回武器。
那只幼崽立即挣扎起来，她笨拙却迅速地顶起残断的蛛网，在破落的森林中，睁开一双松石绿的眼睛。她甩甩黑头发，动了动尖耳朵，毫不犹豫地、藏起手指上的褐色环印……
一切的一切，都在向这里的主人说明她的来历。
那小精灵压下心里的恐惧，抬眼望去，终于将解救自己的一群人看清了。尤其看清了领头那个，头戴桂冠、手持轻刀，他眉目深邃，像位将领。而他□□那只带有伤疤的巨鹿、耳朵带尖儿，像只精灵。
他们也是精灵。这让她觉得新奇，也安全多了。
日光变得直白，瑟兰迪尔半眯着眼、谨慎地打量着。他轻易就能发现一个事实：精灵，但不是居于林地王国的西尔凡精灵。同时，他也失去了怀疑的理由：无法怀疑她只是广大精灵族群中的普通一员。
她很特殊。
第三纪元已开始了近三千年，绿眼睛的诺多精灵可谓罕见。但她大概还是在履行家族的传统，像她的母亲一样在中洲游荡，写遍整片大陆的奇闻异事，或是……
在沉思的一瞬间，瑟兰迪尔从阿斯翠亚（这名字是后来的事了）眼中、看到了零碎的光芒——对于光明精灵来讲，这光最可能来源于双圣树。但时隔几个纪元，这种“幸运”没道理出现在她身上。
「你的父亲身在何处？」
阿斯翠亚该立刻回答他的话，或先解释自己闯入的原因，前者也许更明智一些，如果她能听得懂、他在用辛达语讲些什么。
“您好，陛下。”她讲的通用语含糊不清，带有罗罕地区的口音。或是由于紧张，或是语言对她来说还太过生疏，“您……的伙伴长得真漂亮，是我一路所见过的最美的。”
那巨鹿愉快地嗤了口气。可它背上的精灵别开脸去，选择了无视。
鹿蹄在深林嗒嗒作响，而他将她留在原地。所以按道理来讲，他们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瑟兰迪尔会继续当着林地王国的精灵王，日月更替往复，百年的光阴对他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
或许用不上几百年。那国王自以为，几日的时间足以让他忘怀。
且对于阿斯翠亚，瑟兰迪尔本就可以坐视不理。没有人会为此事谴责他，甚至呢，可能还会因此而赞扬他的明智。但没有在史册上留下智者的称号，这还得怪他自己——怪他的无视，姑且这么说吧。
那精灵王不仅是无视了阿斯翠亚，还故意无视了、偷偷救起她的嘉维尔。作为王国护卫队的小队长，那家伙也是外来的精灵，从家乡到族群一概不为他人所知。
可就是这样一只迷雾似的精灵，在阿斯翠亚的视角里、却慢慢变得清晰。她被他牵着右手，被动地走进密林深处，才发觉灰暗的尽头竟是一片苍绿。
她本不愿走进的，现在却再也不想离开——
嘉维尔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这么做。
或许，是外乡人的同病相怜。或许，是由于阿斯翠亚眼睛的颜色看着熟悉。像什么呢？像从前的大绿林中、层层叠叠的绿叶，风一吹，它们就窸窸窣窣地唱起歌来。
他觉得她会唱歌。
温暖的地下堡垒中，嘉维尔卸下皮质的护腕与银色软甲，他瞧着她、认真思考：他想她长大后，会学会制作纯白的衬衣与银蓝的外裙。她愿意的话，去学习冶金也并非不行。加入王国护卫队呢？他觉得阿斯翠亚有些胆小，但这绝不是伴随一生的……
他感谢她误打误撞地走进森林，但此事他从未向她说明。
“小家伙儿，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是的，我有名字。”
换上新衣服的阿斯翠亚还是怯生生的。她坐在深色的圆凳上，专注地观察、在她看来有些怪异的猎装。柔韧的橄榄色布料上、生长着奇妙的花纹，领口处的像柔软的柳枝，手腕上的、像人被拉长了的思绪。
她任由另一只精灵、梳理打结的长发，听着心脏在嗓子里快乐地跳跃，柳树啊、绿松啊，她爱这里的精灵。“咔嚓”一声，背后的棕发女精灵并没过问阿斯翠亚的，直接将长长的头发、从腰上的位置割了个整齐。
手起刀落后，黑色发丝铺了满地。
嘉维尔忍不住怪叫一声，对手持剪刀的梅丽莎抱怨惋惜，但那头发的主人却实在没什么意见。阿斯翠亚终于笑了，她盯着嘉维尔纯黑的眼睛，认真回答他先前的问题：“我叫星女。”
两只精灵的争执忽然停了。
已是夜晚，天边流云缓缓流动，渐渐积聚，像是要蓄谋一场大雨。分明远方那场战争还没有开始，但嘉维尔却提前感受到了地面的震颤。小精灵的话语被他反复咀嚼，最后剩下来的却还是不确定。
“星……女？”
“哐当”一声，带着十足的惊讶，梅丽莎手里的剪刀掉到了地上去。
她很特殊。每只超过两百岁的精灵都清楚。
宫殿的四周黑暗，唯有圆形的中心落下丝丝缕缕的星光。只要伸出手，那光就流淌到手上。但阿斯翠亚还是将左手藏起来，藏起被戒指烫出的印记，藏起一段她竭力遗忘的故事。
为了保护自己，她终究会忘掉过去。
隔着一段不长的石梯，高耸的鹿角王座上，瑟兰迪尔斜倚着，浅金色的发丝柔顺下垂、而又带有已逝的、冬日的寒意。他优雅地念出一串音节，随意得就像在给一张椅子赐名：
「阿斯翠亚。」
尽管他的发音再怎样好听，但陌生的语言落在阿斯翠亚耳中，还是和狂风胡乱吹响的笛音没有区别。于是，她隐约读出了他的满不在乎，却并不明白那情绪所指向的对象是什么。
在太阳走到孤山的对面以前，事务官已详细盘问过阿斯翠亚。尽管她听不懂辛达语，通用语言也似乎不怎么样。但对于每个问题，她尽管微微颤抖，却也严肃又乖巧、应答尽答。
出人意料的，她似乎与邪恶危险毫不沾边儿，与至尊魔戒也没有干系……
星女……蛛网的气味令瑟兰迪尔不悦，但他却也暗中松了口气。
恶龙还在孤山蛰伏，矮人同亵渎者阿佐格的战争即将打响，未来的日子里，中洲北部不会拥有太平。大地将要哭泣，山石分崩离析，他不知有没有必要为了她继续烦心。
无足轻重，但又并非如此。
阿斯翠亚对瑟兰迪尔而言很特殊，却并非全因“星女”。更源于年少的好友，那只曾与他亲密无间的精灵，他们曾并肩而行，尽管结局不尽如人意——如果她所言非虚，她便是那精灵的、生命的延续。
“你的父亲，他此时在哪里。”
“没有，陛下。我没有父亲。”
瑟兰迪尔勾唇一笑，这或许意味着他心情好，又或许只是单纯想活动嘴部的肌肉——毕竟他的左半张脸伤得很重——这是九岁的阿斯翠亚所能见到的。而对于这一事实，瑟兰迪尔早在看见光芒时，便已经知晓。
这是她的“幸运”。
“你的母亲呢。”
阿斯翠亚张了张嘴，垂下眼睫，绿色中出现一排水藻似的阴影。她的舌头有些发硬，于是开口时、语气听着叫人难过：“如果我有，如果她是。她大约受伤死了，在路上。”
她对世界一无所知，只凭双眼和本能行事。
如果没有人将她领进堡垒，那么她会另寻出路。若寻不到出路，她将继续漫无目的地、在森林与平原走下去，直至安详地、躺进某个物种的胃里。
瑟兰迪尔高估了她，她并非在旅行。
更直接一些的，她会成为两只面目丑陋的半兽人的晚餐，它们此时还在密林入口守株待兔。这片土地处处都有战争，每走一步都踏着无数的尸体。更别说黑魔法侵染的密林和数不可计的巨蛛，阿斯翠亚拿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那时只能选择坐以待毙。
“你可以留下。”
过去的无数光阴中，瑟兰迪尔从没意识到，自己能够这样念旧。
阿斯翠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话她曾听过。这意味着她夜晚即将有个能够落脚的地方，运气好的话、那里会有一张像样的床。而这一切都归功于两人，嘉维尔与王座上的精灵王，她想，这件事她大概会记一辈子那么长。
柳树啊、绿松啊，她爱这里的精灵。
“陛下，我将留下一个夜晚？还是……”阿斯翠亚歪着头，看向他的眼睛局促地眨动。这又让瑟兰迪尔想起她的母亲，一位他所见过的、最智慧的年轻精灵，“还是我能永远地留下？”
“或忘掉你新得的名字，穿越密林，再次回到你的路上去。”瑟兰迪尔揉着眉心，似乎对这场对话感到困倦。
“陛下，您让我选吗？”
王座上的人不置可否。
“那我想永远留在这里，和精灵们一起。我新认识了嘉维尔和梅丽莎，”阿斯翠亚大着胆子补充道，“还有世上最好看的鹿。”她又认为有些不妥，“最有幸认识了您，您是世上最美丽的精灵，所以我要告诉您——”
那精灵王诧异而又觉好笑，他安静地看着她，看她急切地思考，思考那个代表着“秘密”的词语该怎样发音。
“一个秘密。”
阿斯翠亚终于有了某种底气，她昂首挺胸，仿佛再也不害怕了。瑟兰迪尔则一阵恍惚。他忆起从前的大绿林中，也有这样一只欢快的精灵时刻伴他左右……当真是微不足道的百年、千年。
阿斯翠亚不懂，她只猜，他也期待那个秘密。
“那便永远。”瑟兰迪尔说得并不随意。
那时的阿斯翠亚还不懂“永远”，但她本能地察觉到，自己是幸运的。她看着他从王座上起身，转身欲去，最终却还是在微光下顿住了身形——瑟兰迪尔动动手指，那意味着他对于所谓的秘密，的确有些动心。
“你看了我很久。”
“是的陛下，但希望您暂且原谅我。”阿斯翠亚终于扬起脸、欢快地答道，“因为美丽的事物人人都爱，精灵更是不例外的。”原来她对通用语并非不熟悉。
原来精灵幼时除了四处闯祸，还能这么狡猾。
“你看到什么？”王座旁的精灵并没有看她，他只是抬头、望着那隐约投进堡垒里的星光，“爱看什么？”
回答他的是意料之外的沉默，整座宫殿里，似乎只剩下藤蔓与流水同呼吸。直到阿斯翠亚再次攥紧手指、深吸一口气，直到那星星点点的光亮又在她眼中亮起。
瑟兰迪尔的左脸有深深浅浅的疤痕，和那巨鹿面上的一样，刀一般扎在她眼里。他用一些手段遮掩了外在，可阿斯翠亚看穿了。可她猜，林地王国的精灵王想知道的，一定不是这无关紧要的事情。
“折断的弓箭，被捧在手里的桂冠，”阿斯翠亚集中精力，听见了神圣的颂歌，“国王将子民护在身后，而子民在给国王加冕……陛下，这就是那秘密了——”她说：
“我能看穿一切过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束星光（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