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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息壤 ...


  •   此惊人之语一出,众人皆静。
      在重重询问之下,李管家终于断断续续地说出了二十年前之事不为人知的全貌。
      原来在云娘在被关进小楼中等待吉日之后,并未就那么坐以待毙。
      她昼夜对着把守大门的堂表兄弟苦苦哀求,涕泪交垂,赌咒立誓,只求他们能将她放出去。
      这些表亲兄弟毕竟人心肉长,要么看着她长大,又或干脆与她同龄,从小一起玩耍,听着她日夜不休的哀求,又眼见她日益憔悴,终于松了口,与她达成了一项秘密的约定:如果那蟒山里的樵夫听说了她的婚讯,在某一个晚上驾着马车来接她,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她放走。
      但此事不仅事关她的名节,更牵扯到家族荣誉,他们自然不可能替她传话,更不要说将他们的约定告知于他。所以这其实既是一种让步,又是一种为难——她被关在楼中,还能使出什么神通把消息传出去不成?
      而看那樵夫并不来找她,她也就死了这条心了。
      但云娘却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并且竟然真的把消息传出去了——一位在她与那樵夫相恋时便与他们相熟的孩子,一位少年,想方设法与她秘密地保持住了联系。
      可惜他犯了一个错。
      或许是太过激动,又或是太不设防,在他急急赶着出门去找樵夫要告诉他这个消息,而父亲问他要去做什么时,他随口把他的去意说了出来。
      少年年少轻狂,一切随心而为,不觉得他要去做的事有什么,他的父亲却敏锐地觉察了其中暗藏的凶险。
      他只不过是个普通的泥瓦匠。陈掌柜店铺虽小,但与其他掌柜的都相交甚笃,而陈老爷是当地大贾,自然更不必说。为他们这一帮人的门脸宅院进行的翻修甚至可以说养活了本地的大半工匠。
      如果自己的儿子当真去蟒山通知了那樵夫,而那樵夫又当真成功地乘夜将云娘带走,一旦消息不小心传了出去,那他与这两家结下的梁子便足以让他、让他的全家在这个镇子里再无立锥之地。
      于是,他作为一位父亲和一家之长,做出了一个无比自然又合乎情理的决定——他将自己的儿子骗到屋中,关了起来,并且不论儿子如何怒骂嘶吼,恳求诅咒,在陈家将儿媳迎进门前,也绝不让他踏出房门一步。
      少年在家中咒骂不已,然而他却忘了一件事,那便是隔墙有耳。当他在对着自己的房门和父亲咆哮之时,他也在不自觉中将云娘拜托他之事尽数向周遭乡邻们泄了出去。
      而他的母亲则出于妇人嚼舌的天性,以及对竟将他们一家置于如此险地的云娘的怨怼,替他把所有的细节都一一补全。
      院边檐下,街头巷尾,没有人堂而皇之地说起,到处都议论纷纷。
      有人在暗地里冷嘲热讽:“这小蹄子真是不安分,连女孩子家的名节都不要了,简直是不知羞耻!”
      “鬼迷心窍喽!我倒想看看他们真跑了之后能怎么样!”
      “那弟兄几个也真是拎不清,自家妹子发疯,做兄弟的怎么还陪着她胡闹!”
      但即使是最好心的人也没想过替那少年完成他的使命:“跑什么呢?嫁到陈家去吃香喝辣,有什么不好?真是想不开!”
      “是啊!就算他人再好,嫁给那么一个穷哑巴,能过上什么好日子?日后过不下去了再分开,那不是更伤心!真是个傻丫头!”
      “养儿不知父母心呐!”
      “这对哑巴也不是什么好事!他从小到大一直靠山吃饭,离了大山,他一没钱,二没本事,到了别处怎么生活?难不成去要饭么!”
      就算有人犹犹豫豫地提起,道他们两情相悦,想要去支会樵夫一声,也总有热心的亲朋急忙忙把他们拦下:“喜欢?喜欢能顶个什么用?真是天真!有些事啊,知道了,还不如不知道得好!”
      “该有人去说早就有人去说了,轮得到你?别多管闲事了!”
      “是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找麻烦!”
      “虽说现在是难受,难受一阵子,也就过去了。谁不是这么过来的?日子该过还得过,习惯了,就好了。”
      “怎么着都是为了他们好……”
      到了最后,一传十,十传百,无论因由何在,怀着何种的心思,除了两家的当事者,所有人都知道了。
      再后来,连陈家和何掌柜也知道了。
      只有远在蟒山山中的樵夫,和深锁小楼的云娘,依然一无所知。
      而等那老实巴交,又难以和人交流的哑樵夫终于意识到不对,察觉他好像许久没见云娘时,一切都为时已晚。
      待他从蟒山深处赶到镇里,守着小楼的早已不是云娘的兄弟,而是陈家的打手。
      等待他的除了一个张灯结彩、饰满红绸的小楼和云娘马上就要嫁人的噩耗,还有一通羞辱和一顿毒打——他想要闯进小楼里见见云娘,亲自确认她的心意,却在一片“凭你也配”的耻笑声中被打断了腿。
      毒打之后,又在陈老爷的命令下被扔进了蟒山。
      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他稍稍恢复了一些便一瘸一拐地挣扎着回到了镇里,然而迎接他的已经是大路上一个个回避的眼神,和云娘在绝望的等待中自缢而死的死讯。

      李管家的声音颤抖:“我们所有人都知道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去给哑巴传个信,去成全他们。两条性命啊!哑巴——他无父无母,是个孤儿,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叫什么,所以我们大家就叫他哑巴——他可真是个好人。他卖的木料永远是最整齐最结实的,价格是最公道的。本来自己也没几个钱,他还会在冬天最冷的时候给镇里的孤儿寡母、没孩子的老人,一家家送柴火,分文不收……”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仿佛陷入了回忆,又突然想起什么,问顾山青道:“大人,我一直听人说在蟒山里见到他了,消失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鬼魂作祟,这是真的么?”
      接着又似不想听到他的回答一般,苦笑道:“这也怨不得他,这镇里有多少人受过他的恩惠,在他最需要人帮助的时候,又有谁站出来了?明明只需要简简单单地捎个信罢了。只需要捎个信,他们两个就能远走高飞!走得远远的,谁也管不着!但是最后呢?像他这么一个好人,死得那么惨!他会冤魂不散,留在蟒山里作祟,都是我们造的孽!他只不过是为了复仇啊!”
      顾山青望向他的身后,只见李管家身后镇民的一双双眼睛也同样望住了他,上了年纪的缄默不语,年轻的噤若寒蝉。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同样没有神情,仔细看来却又个个不同。
      “阿弥陀佛……所以这是,赎罪?”不空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为了你们当初冷眼旁观,谁也没有伸出援手?”
      谢丰年不动声色问李管家道:“当年你也得到消息了?”
      “是。”李管家垂首道。
      顾山青摸了摸下巴:“不过,蟒山里发生的事,倒也并非一定是你说的那般。”
      李管家猛然抬头:“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蟒山里的鬼难道不是他?”
      谢丰年问:“他死前腿是不是瘸的?死的时候身首分离?”
      李管家脸色惨淡:“没错。”
      不空双手合十,叹:“阿弥陀佛,应当是他无误了……”
      李管家求助般看向顾山青:“那大人说的,是什么意思?”
      顾山青道:“在蟒山里看见他的,不只有一个人吧?”
      李管家:“是,有四五个人都说在山里见到他了。”
      顾山青:“那他们可都安好?”
      李管家:“安好?”
      顾山青:“无碍无恙,全须全尾。”
      李管家想了想,道:“除了一个人吓病了一阵,说了很久的胡话,其他人好像都还好。”
      顾山青道:“那就是了。既然他们安好,现在我们知道的,其实也只有他们在蟒山里见过那位哑樵夫这一件事。事情的真相和你所想的截然相反也未可知。”
      李管家满面疑惑,还想再问,被顾山青提前截住话头:“好了,再说下去就是瞎猜了。具体的情况得等我的同僚回来,我们再次入山之后再说了。”
      说着,他扶起依然跪在地上的何伯,又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王匠头,问:“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当年受云娘之托去送信的少年吧?”
      “是我。”早长成了精壮汉子的少年昂首道。
      “虽说有不止一人参与,但若要谋划统筹你们所做之事,必定有一人牵头,应当也是你了?”
      “不错。”
      顾山青点点头:“你们早知陈家老太爷有心疾之症,还联手设下重重机关,惊吓于他,实属居心险恶。虽然陈老太爷非由你们亲手所杀,但他的死与你们的精心谋划难脱干系。尤其是你,”他一指王匠头,“作为其中主谋,更是难辞其咎。一旦罪名成立,当以杀人之罪论处。”
      “大人!”马知县身后的侍卫脱口叫道,“您没听说么!那个陈老太爷,他是罪有应得啊!”
      “你有何证据能证明山匪杀人确实是由他指使?更何况,就算他罪有应得,杀他之罪,便该一笔勾销么?”
      侍卫一时语塞。
      在人搀扶下立在一旁的何伯双唇翕动,忍不住探手欲抓顾山青的衣袖,又堪堪收了回来。
      顾山青没有看他,又道:“但是,一则陈老太爷毕竟年事已高,身体孱弱,二则这几人虽然含有恶意,他们的所作所为却并非必然致命。断案须讲求证人证据,务必请马大人多多劳心劳力了!”
      “……”马知县梗了半晌,道,“这是什么意思啊,大人?”
      谢丰年笑了一声,道:“意思是陈老头可能不全是被他们吓死的,也可能是被雷吓死的,或者根本时辰已到,本来就该死了!意思是他们做这些事可能没想让陈老头死,也可能只是想吓一吓他,给他个教训。所以,这几个人罪行的轻重,全看马大人怎么断案了!”
      “对啊大人!他死的那天,雷确实特别大!”侍卫叫道。
      “他本来身体就不好,肯定是心疾犯了!和别人有什么关系!”
      “就是就是!也没人看见老头子到底是怎么死的,哪有证人啊!”
      “谁说没有证人!”一声暴喝,却原来是不知何时上楼的陈家老仆。
      他拄着一根拐杖,嘴唇颤抖,眼周赤红,也不知听了多久,更不知是否早就知晓自家主人这段往事。
      “我就是证人!就是他们!是他们害死主人的!”他粗喘着道。
      “哦?你看见陈老太爷是怎么死的了?”马知县喜道。
      “没错!”
      “可是……你那日不是跟着陈老爷去采买了吗?”又听有人弱声道,“我亲眼看你们出的城……”
      “放屁!我一直守在老爷边上,谁说我出城了!”
      “不对呀!我记得当时去叫大夫的就是他!”有人指小厮,“他怎么可能扮鬼呢?”
      “是他吗?不是老李么?”
      “直接问大夫不就行了!当时出诊的是哪个大夫?”
      “我不记得了,你记得么?”
      “……”
      眼看这七嘴八舌愈演愈烈,仿佛要当场升堂,不空将马知县拉到一边,示意他看向窗外:“大人,您看天色不早,这里也不是公堂,是不是先遣散人群,择日再问为好?”
      马知县一拍大腿,道:“是小官疏忽了,这么多人,大人想休息都没法休息,我这就赶他们走!”说着,便吩咐侍卫清场赶人。待侍卫驱着人群不情不愿地离开,又陪笑道,“几位大人稍等片刻,我这就吩咐他们去准备吃的,保证和中午绝不重样!”说完就往外走。
      “慢着!”不空忽然凝重道。
      马知县惊得赶忙回身:“怎么了大人?”
      顾山青和谢丰年也不由转头看他。
      只见不空双手合十,严肃地道:“阿弥陀佛,午时那道‘问山笋’十分好吃,再来一道,也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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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息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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