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夭》之堂

15、二鬼

　　　 这个山口是殷夭的，它由殷夭所控。
　　可不论未曾失忆的殷夭怎么想，现在的殷夭都是被桃花源困住的，他有迷障，他身在这里面，就会极力维护这个地方，不会让它消散。
　　假使丛游现在这一击下去，打碎了洞口，桃花源也便随之消散的话，殷夭此时为何会无动于衷？
　　他这一行为毁去桃花源的意图如此明显，以殷夭现下的逻辑来看，并不合理，殷夭怎会容他在他面前将这一骨击打下去，他本该控制不住自身而杀了丛游。然而事实却是，丛游方才理清思路时，殷夭也只是静静地看，没有半分干扰阻止。
　　既然这样，唯有一种解释，那便是这一击并不会撼动桃花源。
　　不仅如此，恐怕他这一击上去，桃花源唯一的破绽也便没了吧。
　　但丛游依然相信洞口是要害，他确信殷夭留下它的初衷，一是引他进来，二是利用它破阵。
　　假如，这个洞口是为破阵而出现，那桃花源如何会容忍它的存在？
　　除非……是个障眼法，除非有关它的最为直接的那个“破除方式”，反而将会令桃花源更加坚固。届时桃花源将会永存，再也没有事物能够击破它。
　　所以这山口方得以存在。
　　桃骨击山口，这是很容易想到的、也是最直接的破阵手段。
　　丛游猜殷夭是不得已，让它以作为加固桃花源的一个媒介的这一面来瞒过桃花源，使得它这个破绽存在于此而不被消除。
　　故而，不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来破除。
　　那得怎么破？
　　丛游退后几步，一一回忆他曾经看过的文字、景象，在记忆里找寻线索。
　　直到脑海中闪过几个字时，停住。
　　顺天时、在地利、应人和。
　　他忽想起，他先前阅览巫相关的事时，看到巫以桃骨起阵，当顺应，天、地、人。
　　这个桃花源是为了对抗巫。
　　所以，想要破他，也应该有天与地与人。
　　巫以天地人收桃骨，桃花源便以天地人破巫。
　　若要除掉桃花源，要害由此便有了三个，不止山口，山口只是其一。
　　天、地、人，用桃骨依次击之，方可破局。山口是地，若乱序先击地，则会起反作用，使桃花源再没有破绽，固若金汤，或带来什么其他变化也未可知。
　　人……“人”也好猜，就在他眼前，源主殷夭建阵。
　　那么天，又是什么？
　　天……
　　丛游仰头。
　　天是三月天。
　　在桃花源永远不变的天是三月天时，这三月天又使这里遍地桃林。
　　故而……天时的具象便是桃花，桃树。
　　用桃骨，击打某棵桃树，既是破了天。
　　可眼前桃林无尽，哪一棵才是那真正的具象。
　　不仅山外，甚至桃花源内都有许多桃树……
　　不，不会是在桃花源内，殷夭要在交界山口留下个要害都如此困难，那棵桃树，必然在洞口之外。
　　山外的无尽桃林是桃花源与外世之间的过渡，天时正是被殷夭通过那个小口，放进了这段过渡中，它被他藏在了万千树林。
　　而天、地、人，即桃树、洞口、殷夭，正好对应了从外到内——山外、山界、山里——逐个击破。
　　丛游立时抬脚走进桃林。
　　“你走不出去的，莫要费劲了。”殷夭站在山口旁，冲他背影道。
　　丛游没回应，只要去寻觅。
　　寻觅无果，这里桃树太多了，每一棵都不同，铺散至天际，纷复乱目。
　　是哪一棵？
　　桃花源。源起，缘起，桃树。
　　他与殷夭，缘起于桃树。
　　或许……
　　在他的记忆里，他知道有一棵桃树是特殊的。
　　那正是在他走进妄里第一眼的所见——那棵殷夭所坐的桃树。
　　在此日之前，丛游夜夜入妄，重历了近乎几十遍他们初遇的场景。当他走进妄里，便一眼可见殷夭坐树下，而他身侧那棵树的模样，它的姿态、走向、色泽，早已刻入他脑海。
　　天时应当就是它了。
　　有了找寻的方向，剩下的就是要如何找到这棵特别的树。
　　这样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丛游再次回到山口前。
　　然后他自山口纵观前方。
　　除了在妄里的回忆，他还在一个地方见过这棵桃树，便是他刚进桃花源时，与殷夭重逢时，他正独坐的那棵。
　　它在殷夭小屋边的小桃林里。
　　那棵也是个与千百年前的初遇一模一样的树。
　　可天时的具象不会在桃花源内……
　　丛游又想到山口与镜像。
　　可能，可以尝试，以山口为镜，以源内那桃树为虚树，便能找到山外所照应的实树。
　　他隐去了自己的视觉，令自己不被万树景色所扰，脑海里重现桃花源内自山口到小桃林的路线，再对称而行。
　　他记得他当时先是直走，随后向东行步至小丘。
　　那么此时他便要向西而行，直至小丘对应的地点，反绕。
　　复盘路线，再行路，随后丛游使自身还复视野，接着正立在他面前的，果真是那棵他一眼就能辨出的桃树！
　　倘若，此刻在它之下再坐了个殷夭，眼前这画面可就熟悉而圆满了，就如他们最开始的初见，也如后来的重逢，又如他们在妄里的时刻。
　　它便是天时的具象了。
　　·
　　破源有三击。
　　一击桃树。
　　丛游举起手中一直紧握着的桃骨，向树干挥打而去。
　　“砰！”两相撞击，发出沉重的闷响，下一刻，桃林便以此树为中心向外，如水墨般消散。
　　万顷桃林顷刻间如云烟散。
　　再抬眼时，丛游见那山口竟就在十步之外。周遭的一切都黯淡了许多，想是天时已破的影响。
　　而先前一直站在山口处的殷夭却不见了。
　　丛游走上前去，挥击。
　　二击山口。
　　天昏云沉，山口崩裂，裂缝一路开至地面，裂出其中百骨枯。
　　丛游听见了自地底深处、亦或是山那头传来的呜咽鬼鸣。
　　这是鬼哀，它们使得山地微颤，仿佛迫不及待要破土而出。
　　还差一击。
　　殷夭何在？
　　丛游右手中的桃骨抖了抖，它感应到殷夭就在附近。
　　丛游启唇，对着似要崩塌的天地，终于回答起早前殷夭问他的那个问题：“清行，我来到这儿以后，只骗过你三件事。”
　　“不离开桃花源是骗你的，今早要离开也是骗你的。我不会不离开，因为我要和你一起出去。我也不是要离开，只是想借此使你打开山口。”
　　而第三件则是……
　　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贴近，丛游感应到了，猛然回身，右手桃骨顺势而后击。
　　正中殷夭五肋。
　　三击殷夭桃骨缺处。
　　挥上的是空气，却传出了一声撞响。
　　两具白骨贴身相对，离得很近。丛游便降低了声音，继续答：“第三个是我要毁了这儿。”
　　至此，一切解除……
　　天地忽静。
　　然后山内白雾猛腾而起，像终于突破了困顿已久的屏障。雾内的百来鬼影时隐时现，那些影子直上苍穹，是要去往轮回之地了。
　　生机、鲜艳、繁华，通通随之而去。
　　桃花源消失了。
　　百来魂魄终得解脱，坟山最终露出这里最原本的模样，黄土、荒地，还有那些往生鬼留下的骨头。
　　那么他与殷夭……
　　丛游找到了殷夭并助他逃离，而殷夭在复仇之后终得自由，他们的执念似乎都已散。
　　所以他们也要去往生了么？
　　丛游蓦然感到了一阵乏力，这便是他将要离开的征兆了。
　　然而殷夭……他刚破迷障，尚未清醒。
　　可没时间了，丛游也想与恢复了的殷夭说上几句话，他却只能趁着现在将话说尽。
　　怎么说得尽呢？丛游把手中的桃骨递给殷夭，殷夭怔怔地接下。
　　丛游摸摸他的衣摆，也不知他能否听到：“桃骨……我将我的赠你。源内那些在一起的白日，可真好，是偷来的、生前没有做的事，我梦寐以求。但现下你我恐无时候了……我们有缘，缘分未尽，来世必见。”
　　他一口气把话说得零零散散，他语调眼神皆不舍。
　　丛游再次最后用力看了眼白骨殷夭，随后无力而支，身倒于地，徒留一地散乱的骨头。
　　殷夭的神志在丛游的呢喃中，恢复了一半生前的清明，可等他真正回过神时，眼前的鬼只剩下手中的桃骨了。
　　他看看四周荒然，站在丛游的散骨之间，自己一身的骨头便也脱力散落，与丛游的混于一处，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