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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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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余烬
一方城,一片月。城是长安城,月是下弦月。
暮色从东天漫延至西天,像是合起一方帷幕,白昼里种种啼笑是非便就此谢场——然而总有些什么,叫人念念不忘——寂静中又是什么在衍生,锣鼓喧天到了极致,便该与这死寂一般无二。
鼓楼报了三更,长安城东的深宅里,隐隐还亮着一点星火。风在雕花窗格前打个转,屋里的灯火就微微的一颤,半面墙上深黯的影默契的晃动,影的边缘重重叠叠,明与暗在此纠缠不清,然而终究,没有一丝声响。
方唯山坐在灯下,手中执书,眉头紧锁,如若此刻有谁在他身旁,必定会发现他的目光涣散无神,而他手中的书,看了一宿,却从未翻过一页。那么这人便会起身,为他掩上书,柔声道:“夜已深了,睡吧。”方唯山会怔怔的看着那双手为他把案上凌乱的书稿理好,然后突然像大梦初醒一样,握住那双手,道:“很冷吗?一定很冷了,手都冻的这样红了,怎么都不晓得倒杯热茶暖一暖——”那人便笑着抽回手:“喏,这杯茶,冷了四次,重新沏了四次,你还是忘了喝——”
然而案上没有茶,文牍堆成小山,数天无人整理,那唯一可能提醒他该睡了的人此刻正躺在朽木蒿草之间,同她在人世间留下的种种痕迹一起慢慢消隐不见——不,不会不见的,总有人会念着她的,方唯山握着书的手有些僵硬,他终于抬起头来,怔怔的望向面前空无一物的虚无——是如此的明月夜啊,请辉流转,连云絮都漫染了澄光。
酒!这念头如电光火石般的一闪。方唯山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踉跄着奔到门边:“苏吉!苏吉快起来,苏吉找酒来,快——”名唤苏吉的老奴从睡梦中惊醒,连忙披衣爬起,推门出屋:“老爷,这样晚了,到哪里去……”方唯山愣一下,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喃喃道:“不,不要酒,不要酒。”他像是站立不稳,退一步扶住屋门,口中仍旧念念有词:“子昭,尹子昭……子昭说我醉了,我不能喝了,不能喝了啊……”苏吉悄悄叹一口气,转过脸来,正要回屋去睡,却突然定在了原地,一只手笔直着指向院墙,颤抖着回过脸:“老爷……老爷那是……”院墙下的某处,有人正静静的立着,方唯山盯着他看了许久,半晌才说了一句:“苏吉,你走罢。”苏吉愕然:“走?走哪去?为什么走?”方唯山不看他,自顾自道:“这屋子里若还有你看得上的东西,明天回来尽管拿去就是。”他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道:“拿着,够你找个客栈过一宿了,明天再回来,收拾了东西,随你去哪。”苏吉木讷的接过玉佩,才一转头,树荫下的人影不知怎的已立在面前,劈手枪下玉佩,冷笑一声:“我娘的东西你就这样随便与人?哼,我还道你情深意重,哪知你丝毫不加珍惜。又何苦害的我家破人亡!”方唯山微微一笑,开口时声音略带嘶哑:“苏吉可是什么都不知道,你便放了他罢。”苏吉此时惊魂未定,脑门上已细细的泌出冷汗来,他偷眼瞧了瞧来人,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也不知是不是月光清冷,那少年的脸上惨白的几无血色。少年听了方唯山的话,轻蔑的向苏吉一瞥,他便赶忙又低下头去。
“还不快滚?”苏吉听到少年略带愠怒的一声喝,回头迟疑的望了望方唯山,而后者正专心的望向夜空,他于是“哎”的应了一声,向大门走了几步,又偷偷的回望一眼,清朗的夜色中,方唯山的头仰着,双手背在身后,竟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苏吉疑惑的望了望天上,一弯明月在云海里沉荡,不知哪里来的野猫从屋顶上一蹿而下,隐入灌木丛中,几片碎瓦落地,继而是野猫凄厉的叫唤,苏吉一阵心悸,一路小跑出了庭院,连门都忘记掩好。
少年的手里拿着剑,凝若秋水。方唯山看着,忽然笑道:“你很爱这把剑吧?”少年一怔,没有答话,方唯山也不睬他,继续说道:“我像你这么大时,也喜欢舞刀弄剑的,百两银子在古董摊子上买了把长剑,说是古代侠客用的,我欢喜得紧,还给剑取了个名字,叫什么流泉。”少年哼了一声,正欲出言,不料方唯山又道:“你爹也有一把剑,我的叫流泉,他的就叫凝涧,那时候我们常常比试剑法,谁若是输了,定是茶饭不思的加紧练剑,哈哈,真是少年意气——”少年听到此句,有些愠怒,剑尖在地上一点,方唯山瞥他一眼,笑吟吟道:“站在这里风露甚凉,不如进屋来。”说罢径自推门入屋,少年略略犹疑一下,便也随之跨过门槛,方唯山指指屋里的一张椅子:“坐。”少年哼了一声,方唯山微微一笑,自己坐下,道:“老夫若是记得没错,子昭的独子是叫尹皓涯罢?”少年上前一步,道:“不错,我就是尹皓涯。”方唯山摆摆手:“知道知道——你这柄剑,就是凝涧罢?”少年点点头,方唯山道:“我那把流泉,从未见血。你爹这把凝涧,也只杀过一人。”灯影里他的面容平静如常,只是声音愈发涩哑,他于是轻咳一声:“谁能想得到啊,到头来死在凝涧之下的。竟然是子昭自己。”
鼓楼的鼓声远远的响起,一声一声如投水之石,激荡开微微的涟漪,方唯山转开目光,看向灯火的阴影。尹皓涯上前一步,握剑的手微微发颤。
“我爹当时根本无意加害于你,他拿着剑只是怕我娘落入歹人只手——谁料你竟——你害我爹娘离散不说,你还——”
方唯山唇角微动,他却也知自己再笑不出来,叹口气道:“我就知道你会找上门来,我还在想能不能再看一次满月呢,也多谢你了——”话音未落,他突然吹熄案上烛火。尹皓涯一惊,提剑飞身上前,哪知方唯山动也不动,任凭少年手中长剑指上自己脖颈。
“你……你耍什么花招?”尹皓涯恨道。黑暗里他看不清方唯山的脸,只听得方唯山的声音在他面前响起:“我问你几个问题。”
”说!”尹皓涯咬着牙道,剑尖向前微探,方唯山轻哼一声,低声道:“那日我酒醉,见你爹提剑而来,一时糊涂,不知怎的竟伤了他性命——我若说我很后悔,你信么?”
“不信。”尹皓涯脱口而出,“怎么?莫非你方唯山也要怕死,现在来求我饶你?那你当初——我爹他——”他忽然住了口,眼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蠢蠢欲动,他觉得有些不安,却又忽然意识到这一屋的浓黑是再好不过的遮掩,他于是不再言语,第一次为自己的身世泫然,竟是面对着自己的杀父仇人——黑暗有多温柔,他此刻不需要软帕香巾为他擦去泪水,他只要这样的,真实,一次就够。
“第二个问题。”方唯山缓缓的开了口,声音毫无波澜,“你恨我么?很?十分?”
“嗯。”尹皓涯答道,他觉得不够坚定,于是屏息,稳住声音道:“恨。我做梦都想手刃你替我爹报仇,我恨不得生吞活剥了你。”
方唯山点点头——尹皓涯却是看不见的:“最后一个问题,那你为什么,听我说这么多的话?”
尹皓涯泪水涔涔的冷笑一声:“你说够了?我看在你是我爹多年挚友的份上,总该让你临死前把后事交代清楚。”方唯山无声一笑:“我的问题问完了,不过确有一件事要交待给你,你娘两个月前病逝了,葬在城外三里远的短松冈上,你爹的坟旁边。”
还有什么声音比无声更叫人心慌。方唯山的手摸索着抓住一张纸,便迫不及待的把纸揉成一团,紧紧握在手心里。纸团的棱角与自己的指甲陷入手心,他才觉得稍稍心安。
“啊——”少年突然放声长啸,他再也不想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掩饰,便肆意哭喊道:“你——方唯山——我就知道,你从头至尾就没安好心!你根本就是嫉妒,你自己没有成家孤苦伶仃,便见不得别人过的好,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他像是疯了般,他的剑亦像是疯了,他一边哭喊一边执剑乱劈,剑光漫成一片微弱的寒白——屋子里的血腥味已经浓重的无可回避,他才喘着气停下来,方唯山从椅子上斜倒下去。
“你错了。”他口中只剩下游走的气,话语几乎不可听辨:“其实还有一个问题,我很爱灵儿的,你——信么?”
“你还没死??”尹皓涯一剑向下,又毫不留情的拔出,随即向躺在地上的身体踹了几脚,见再无动静,这才退后几步,“哐当”一声,凝涧落在地上,少年直勾勾的盯着面前的黑暗,像是要从中看出光明。
鼓又在敲了,若无其事的一声紧赶着一声,尹皓涯醒了过来,抖着手掏出火折,摸索着点燃了案上的灯盏。然后缓缓的,转过头去,看向地面。
地上的人几乎叫他不敢相认,破烂的衣衫被扯开数条长长的裂口,血兀自从中殷殷流出,灯火一闪一闪,那血竟也能反耀出光亮来。尹皓涯一阵眩晕,然而,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完。他捡起凝涧来缓缓划过自己的手臂,冰冷的疼痛让他顿时清醒不少。他把方唯山的尸体拖到院中的石板上,又回身到屋里取来蜡烛,他最后凝神望了望父亲的故友,如果记忆也可以算作一种纪念,那么他这一望大抵也是一种祭奠。短暂的祭奠完毕后,他面前躺着的,便是他的杀父仇人,便是害的他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不共戴天的仇人。这一天,他等的实在太久了。
尹皓涯的手松了,蜡烛笔直的下落,方唯山的衣角亮起一点火光,随即便蔓延开来,死人没有痛感,但活人却要借此平息心中炙烤焚烧了如许多年的另一种火。火光映红了少年的衣衫,尹皓涯觉得暖,他所有的疲倦与多年来试图遗忘和隐藏的委屈在这温暖里重新苏醒,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正站在春暖花开的长安街道上,日光如此恰到好处的倾落以至于让他无从感觉,而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所有不该发生的事,可以真的不曾发生。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的心已经平静得失去感觉,他淡淡地笑了一笑,抬起头望向夜空,像是数个时辰前方唯山在此的动作一般,而在他孤独而高傲的姿势面前,火焰卷上了方唯山的脸,没有留给少年最后的机会看到,那溅满鲜血的脸上残留着的,泪痕。
火烧尽了,尹皓涯将地上尚还滚烫的灰烬收在一方白布中,像是阴云密布的天。而天,他最后看了看,已经露出了微亮的曙色。
短松冈上其实没有松,只是因为一句“明月夜,短松冈”便有了这么个不相干的名字。此间零散几个乱坟,坟边的枯草被踩踏的伏倒在地,春日里却也该是一派碧草萋萋的明媚春光,无情最是冢边草,岁岁年年对离人。离人,尹皓涯想,爹娘能葬在一起,也算是姓方的偶发善念。他从怀中掏出白布包,理成一个细细的长条,将包中的灰烬缓缓倒入面前的酒壶中。
一樽,酹与爹,二樽,酹与娘,三樽——不需要酒樽了,尹皓涯举起酒壶,一仰头灌入口中。
区区半壶酒,他竟觉着醉了。
2寤魇
如果世上真的有孟婆汤,那么殷逸一定是已经喝过了的。
殷逸这个人,没有父母亲戚。路潇潇问起他的时候,他便眯着眼睛顺手拿起面前的酒杯把玩,路潇潇故作生气要夺他的酒杯,他报之以歉意的一笑:“我要是还记得,又怎么能瞒着你呢?”眼睛睁的大大的,比说起自己姓甚名谁还要诚恳几分,路潇潇便在他的额上轻敲一下,嗔道:“你呀,总有一天要把我也给忘了。”“啪”的一声,不用看也知道是殷逸手中的酒杯落了地,碎成无数莹润却锋利的残片,而殷逸此刻必定站起身来,脸色都急的发了白:“你生气了?我要是忘了你,除非先忘记我自己。”路潇潇不语,浅笑一下,良久才低声呢喃:“月色真是好呢——”
依旧是长安城,曲阑干外清夜如水,树与影模糊成一带深黯。路潇潇为殷逸斟一杯酒,他伸手去接,却忽然凝止了动作。
蓦的,殷逸霍然起身。路潇潇一惊,酒杯失手下坠,他盯着,夜光杯划过一道银亮的隐隐发光的白线,月光浸漫一地,那一线白光像是融化般隐入月色,又像是洇散开一片迷蒙的雾气。
“潇潇——”殷逸的眼不知在看向哪里,只是口中念念有词,“这一去,也不知哪年才能回来,十年以后你若不见我还,就莫要再等了罢——”
“你——”路潇潇瞪大了眼,一时说不出话来,“你疯了?你都在说些什么啊?你要去哪?好端端的又为什么突然要走?”
“潇潇,这块玉佩给你。”殷逸的手伸出,摊开的手心里空空如也,“也不知我那叔叔究竟还在不在人世,若是不在,我便只有饿死道旁。若是在,又肯收我容我,我——”殷逸抓过路潇潇的手,把什么东西放入她手心,路潇潇莫名其妙的抬手来看,却是空无一物,“我若还活不出点名堂来,也就实在没什么颜面回来见你了。”他松开路潇潇的手,深望她一眼,望的路潇潇胆战心惊。殷逸转身,不忍般的坚定,路潇潇愣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殷逸瘫倒在庭院中的竹藤倚里,沉沉睡去。
报更的鼓声又起,多年来也只有它没有变化。路潇潇走到藤椅边轻唤一声,见熟睡的人没有反应,便伸手摇他:“这里凉,进屋去睡啊。”殷逸迷迷糊糊的拨开她的手,侧过身子又要睡,路潇潇正暗自好笑,却看见殷逸瞪大眼睛死盯着她,便不由皱眉道:“怎么?没见过我?”
“潇潇——”他唤一声,却又摇头道,“不可能,我肯定又是在做梦了。”路潇潇顿足道;“天都快亮了,你做什么梦?”殷逸一愣,忽然抓过路潇潇的手,把脸埋入她的手心,语声细弱也不知在说与谁听:“天没亮……天没亮……天亮了梦就要醒了……我不睁眼,天就不会亮……”
她觉察到他的颤抖和掌心里冰凉的湿润,她慢慢俯下身捧住他的眼泪,手心里的悲伤让她忘记了茫然,她甚至也有些哽咽:“好,天不会亮——不会亮。”
她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却以为自己是在梦里。如果梦里才能这般的真实,那么真实呢,真实又是什么?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
你说是不是啊?殷逸醺然拉扯过歌女的长袖:十五年了啊,石头都能给水滴穿了,何况人的心——你说是不是啊?是不是啊?他抓住歌女的肩来回摇晃,歌女惊叫一声去扳他的手,他却突然将那女子一把丢开——不是潇潇,不是潇潇,我醉了啊,醉了啊——
路潇潇躲在门外,忙唤两个小厮来把殷逸强架回家:“你到底怎么了啊?我不是一直都在这里么?说什么十年离别,你要在家里疯便也罢了,跑到外面丢人现眼!”殷逸一脸迷茫:“潇潇——你是潇潇?”他抓住她的肩摇晃,她一阵眩晕,他却突然放开手:“白天也会做梦么?我真是醉了,醉了。”
咸阳古道,黄昏的西风吹的满地尘土弥漫飞扬。他记得那时的天色是青灰中透一点微红,像是垂死病人的回光返照。他记得路潇潇为他斟酒,而他送了路潇潇一块玉佩,还有那个十年之约——如今已过去十五年了啊。她不再等了罢?她以为,他已经死了罢?而他也确实,未必是活着。殷逸睁开眼,院子中几棵树微微摆曳,晚照慵懒的斜斜倾落,在地上画出一块块迷蒙的光,仿佛是积了鲜亮的尘埃。他从藤椅上站起身走进屋去,屋里像是少了些什么,然而是什么呢?他却无从追忆。他开始在屋里发呆,直到连墙壁也看不清楚。他点上灯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一声,两声,三声,更漏的清响竟比敲锣打鼓还要喧闹。他觉着冷,案头却找不到一杯暖茶,他抬头看——是如此的明月夜啊。
方唯山再遇到庄灵,已是十六年后。彼时庄灵已为人妻,或者说,已为尹子昭妻,然而这都只是再看到他之前,从再看到他的那一刹起,她便谁也不是,只是十六年前的庄灵。
这一刹发生在酒楼上,很快有人把消息告诉尹子昭,说庄夫人与一陌生男子同桌而饮,尹子昭提剑来寻——而此刻的酒楼上,殷逸把手中的酒杯砸碎在桌上,拾起一块碎片划向自己手臂,他看着血流出来,抬头低喃:“潇潇,我闻人说梦里觉察不到痛,可是现在,”他望着面前的女子惊慌失措,拿出一方手帕来为他止血,“很痛。”他轻声道。路潇潇抬头望他,终于掩住脸哭出声来。
有人噔噔噔的跑上楼来,殷杨的头刚刚抬起,便看见明晃晃的一把剑悬在面前。路潇潇惊呼一声,扑过去按下剑锋,来人一愣,殷逸却霍的起身,一把夺下剑来。
“潇潇,这人敢欺负你么?”他嚷道,一阵眩晕,酒喝得太多了罢,他迷迷糊糊的想。恍惚中只听到有人尖声惊叫有人负痛呻吟有人惨然哭泣,“咣当”一声,该是剑坠地了罢。声响混合着色彩扑面而来,重叠繁复却又虚无空洞。
余下来,只有五年。
他无数次设想当初他若是没有喝酒,或者若是没有烂醉,或者若是被人阻止,或者若是根本就没有力气抢下剑来干脆被一剑刺死——他清明节为一个不相识的人上香,夜里常常痛哭着醒来又用手紧捂住嘴用力吞下哽咽,他把家中唯一的一把名叫凝涧的剑折断成几截深埋入地,土地里的血迹渐渐风干至枯黄,就像一块病人脸上膏药,很多年以后膏药滋润出一株菊花,在秋天散一院子清高的香,长安的秋也有极澄澈的蓝天,微凉却不萧瑟的风穿堂而过,他便觉得自己清醒无比,但就像浊流中溅起的一滴水,这清醒原是来源于广漠无际的混沌。
五年以后,他把路潇潇葬在城外三里远的短松岗上,病到最后,她甚至连嘴都张不开,他俯身侧耳试图捕捉到什么声音,哪怕是幻觉都好,然而如果风会说话,他也许不必这样日日夜夜守在乱坟之中,总是侧着耳像是在等待什么。
十天以后他离开短松岗,目光不经意间掠过一块写着尹子昭的墓碑,旁边的那一块似是属于一个叫庄灵的女子,两块墓碑挨的那么紧,他忽然心生嫉妒,想着自己死后也要葬在路潇潇身旁,要很近,哪怕他们其实隔了,这样久长的年月。
长安城北的深宅里,此刻还有一点星火。殷逸手中执书,夜已过了大半,书,一页未翻。此刻若是有谁在他身旁,必定会起身为他掩上书,他便看着那双手理好一桌文牍,然后像大梦初醒一般,握住那双手:“很冷吧?一定很冷了,怎么都不晓得——”
鼓楼的鼓声敲散了殷逸脸上痴迷的神情,他站起身正要迈步,门忽然开了,他奇怪着风竟如此之大——一抬头却看见门外站着的,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愣了愣,笑了,“进来吧,外面凉。”他说。少年迟疑着走进屋,“坐”,他指着一张椅子,并不管少年是否答应,自己先坐了下来。他笑着:“我就知道你会来的,我还在想能不能再看一次满月,还要多谢你了。”
这话说得轻车熟路,他也懒得去诧异。他看见少年手中提着的长剑,点了点头。刹那间不知是哪一道明月光诡异的落入他的眼,他觉得枯干的眼底有什么在舒畅的流出,眼前的少年有些模糊,烛火跳动一下便漫成一片光晕,他心里一动,忽然想让那温热的液体畅快的流下,便想也没想的,吹灭了面前的烛火。
“你耍什么花招!”少年飞身上前,他没有动,感到颈间冰凉。他惬意的闭上眼睛,像是面前有路潇潇温暖的掌心在为他接着泪水。
“我问你几个问题,行么?”他说,他感到颈间的剑尖微微颤抖,那少年总还是怕的罢?他想,庆幸自己吹熄了灯火,让那少年在黑暗中更有胆量下手。他泪水涔涔的笑,满怀欢喜。
鼓又远远的敲响,殷逸忽然想知道那敲鼓的究竟是什么人,竟能这样几十年如一日的,夜夜对着那口无声亦无心的鼓,鼓敲了,便有声,可是心呢?那敲鼓的人,可是有心的?那么——他自己的心呢?为什么只有在深夜里吹熄了灯火后,才敢这样肆意的落泪——
“尹皓涯。”他突然轻声念出一个名字来。
一方城,一片月。城是长安城,月是,下弦月。
后记
前天看书,看到王颁在倪塘掘开陈武帝之墓为父报仇,焚骨取灰投水饮之。也不知喝了这水有何异感,如果连点肚子痛的小病都不生,那也实在枉费此人想出这样一个奇特的报仇法子。呵呵。
很多时候语言都是没什么力气效用的,听别人说话不可能体会到个中滋味,除非亲自试上一遭。也难怪有那么多人受了挫折便觉得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人,ms我又在废话了,大抵是因为前些天听到了某消息的缘故吧。
ps说实话尹子昭这名不是我原创,不过好歹它真正的主人我还算是很熟。但是路潇潇这个名字,感觉好像也不是我原创。。似乎是哪里见过的,至于是哪里,就实在是想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