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蓝海蓝》顾景之

2、二

　　天蓝走下山崖的时候，天已大亮。她并没有直接回总坛，而是沿着海岸向渡口走去。算算日子，他们也该回来了。
　　半个月前，掌管蓝岛渔业经营的扎西米克，扎西家族年轻的当家人，忽然决定亲自出岛，去外面进行一项大买卖，据说是要为岛上的渔业干制品找一个更大的市场。以往这些事都有手下的人去办理，这次他却亲自出马，倒让天蓝诧异了一下。前几日，一艘小船回来通报，说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估摸着再两三天就能回岛。
　　走到渡口的时候，天蓝发现已经有人比她早到那里。一袭青衫在海风中飘扬，瘦削的身躯如一枝翠竹般挺拔，如玉的脸庞带着宁静的色彩，温润如君子。
　　“伊斯叔叔早。”天蓝向站立在那儿的青衣男子点头问好，对方也同时朝她鞠了一躬。那人原来是岛上资历最深的元老伊凡勒的弟弟，虽然比伊凡勒小了十三岁，却是他的得力助手。他们与天蓝的父亲是表兄弟关系，因此可以说是岛上的第二大家族。这十年来，岛上的大小事务多是交由他们去打理，所以他们在岛上的声望也很高。
　　“叔叔这么早来，是为了迎接扎西米克哥哥吗？”天蓝湛蓝色的眼眸如一汪清澈的泉水，直视着负手而立的伊斯。
　　“哦，我原是睡不着，所以到海边来走走，后来才想起来今天是扎西米克回来的日子，所以顺便就在这儿等候一会儿。”伊斯说话还是一如往常的儒雅有礼，“倒是小姐你每天都起得那么早，要多注意身体才是。”
　　“有劳叔叔担心，我只是习惯了而已。”天蓝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苦笑。
　　两人絮絮叨叨地聊了一会儿，便望见海上依稀有个巨大的身影从晨雾出显现出来，向这边驶近。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大船靠岸，一行人熙熙攘攘地下了甲板，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长袍的青年男子，一头披肩的黑发在海风的吹拂下张扬地舞动着，走得愈近，就愈能看清楚他脸上狂傲不羁的表情——那人便是扎西米克。
　　“嘿，我的天蓝妹妹！这么好专程在这儿等我啊。”扎西米克嬉皮笑脸地走过来，顺手把长袍解下扔给一旁的手下。
　　“这是应该的，况且，伊斯叔叔也是来迎接你的。”
　　扎西米克斜眼瞥了一下站在一旁的伊斯，颇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真是辛苦叔叔了，我怎么敢当呀！”
　　伊斯没有理会他的讽刺，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太客气了”。
　　天蓝在一旁不语，目光在他们之间流转着，嘴唇稍一抿。扎西米克和伊凡勒兄弟俩向来关系僵硬，这是全岛人都知道的，个中原因也是一言难尽。
　　“扎西哥哥，我们还是先回总坛吧，嫂子和族人们都在那里等着给你接风呢。”天蓝说着便要转身，却被扎西米克拉住。
　　“等等……”
　　“怎么了？”
　　天蓝见他忽然收敛起嬉皮笑脸的样子，转而目光复杂地注视着自己，“其实这次出海，除了生意之外，我们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
　　“收获？”天蓝好奇地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我们……我们找到了一个人。”扎西米克似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双手紧紧握着天蓝的肩膀，“哦，妹子，你要有心理准备，他说……”
　　“他说什么？”
　　“他说，他是……是海蓝！”
　　海蓝！
　　天蓝倏地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你找到了谁？！”
　　“海蓝，你的弟弟，伊洛尔?海蓝！”
　　天蓝的脸上血色褪去，她完完全全地说不出话来。一旁的伊斯也是满脸的震惊，他一把拽住扎西米克的衣领，严肃地沉声道：“这是真的吗？他人呢？”
　　“他跟我们一起回来了。”扎西米克挥开伊斯的手臂，向一旁的手下示意。不多时，一个年轻的男孩被带了过来。
　　天蓝一眨不眨地看着一个与她年龄相仿却高出她半个头的男孩慢慢走近，挺拔的身形、凌乱的头发、坚毅的下巴线条，还有一双宝石般蓝绿色的眼睛，正直直地凝望着她……
　　“海蓝……”她颤声低喃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她的脑海里，弟弟还只是个长到她鼻子那么高的瘦小的小男孩，活蹦乱跳地拉着她喊“姐姐，姐姐”，此时此刻，眼前这个面目陌生，并且用冷静的目光注视着她的人，怎么也无法与印象中的身影重迭。
　　他说他是海蓝，她的弟弟海蓝……
　　她产生了一瞬间的错觉。
　　“你是天蓝。”没有一丝犹疑的陈述句，来自于低沉的男声。蓝绿色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天蓝湛蓝的眼睛，仿佛要望到她灵魂的尽头。
　　许久的沉默之后，他再次开口：
　　“姐姐，我回来了。”
　　※ ※ ※
　　伊洛尔?海蓝回来的消息传遍了整座蓝岛，所有的族人都被震惊了。
　　海蓝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吗？！
　　当年，老族长的船出发之后，天蓝发现弟弟不见了。全族人找了整整三天都没有结果。后来，有人说，他曾在码头附近看到过他，他会不会偷偷溜上船，跟族长一起去了？
　　天蓝听到这句话，当下就白了脸，有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再也没等到他们回来。
　　如今，忽然冒出一个海蓝来，大家都无比好奇，便匆匆赶到总坛去一看究竟。
　　此刻，蓝岛总坛里里外外围满了人，可是却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大堂里的那几个人身上。
　　堂内，多数人都侧立在两旁，坐在正位上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天蓝，另一个则是个蓄着大胡子面目严肃的魁梧男人，一双看尽沧桑的眼珠正锐利地审视着面前的男孩。
　　“他，真是小海？”虽然看着的是海蓝，但是问的却是扎西米克。
　　“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才带回来让你们认认。”扎西米克对伊凡勒的态度极度不满，一脸不屑地答道，“当初我也才十几岁，哪还记得他长什么样！”
　　大胡子男人——也是就伊斯的哥哥伊凡勒站起身，慢慢地踱步到海蓝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目光深沉得让人看不透。
　　“伸出右手。”伊凡勒突然对海蓝发话。海蓝闻言，并没有直接照办，而是挑起眉毛说了一句：“为什么？”
　　伊凡勒显然被他的不配合给触怒了，堂内外的人都暗道不妙，从来没有人敢这么直接地违抗伊凡勒的命令。
　　“我不管你到底是不是艾勒司的儿子，在确定身份以前，你没有资格违抗我的命令！”伊凡勒一把拽住海蓝的右手，一把将衣袖撸高，露出他的手肘。伊凡勒鹰一般的眼睛紧紧地锁定在海蓝的手肘一侧，半晌不说话。
　　一旁的天蓝对他的举动感到不解，轻声问道：“大伯，你在干什么？”
　　伊凡勒回头望了她一眼，解释道：“我记得小海从出生起，右手手肘旁就有一颗黑色的痣……”
　　“那么他呢？”天蓝紧张地握起拳头。
　　伊凡勒将海蓝的手举起，手肘处赫然有一颗黑痣。
　　顿时全场哗然，议论声纷纷四起。
　　“看来他真的是少爷……”
　　“没想到我有生之年还能看到他平安回来……”
　　“一定是老爷在天上保佑着他……”
　　然而，堂内的气氛仍然很紧张。伊凡勒踱回正位坐下，一双鹰眼仍紧紧锁在海蓝身上；天蓝则在一旁低垂着眼，让人看不清情绪；伊斯立在哥哥身旁，同样注视着海蓝，柳叶般的眉毛微微蹙起；扎西米克最为惬意，捧着一盅茶慢慢地品着，视线在几人之间来回移动，似是看一场好戏。
　　静默许久的伊凡勒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却明显有别于方才的强硬：“小海，这十年来你是怎么过的？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们？”
　　海蓝瞥了他一眼，随后将视线移到了天蓝身上，两双相似的蓝色眼眸互相凝视，仿佛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彼此注视。半晌，他涩涩开口：“十年前，我们的船在途中遇到了暴风雨，我们坚持了两天，最后还是被大浪打翻了船。我被海浪冲走后，幸好被一处凹峡滞留住，保住了性命。我昏迷了八天，再次醒来，已经身处一座无名小岛，我也失忆了。”
　　“失忆？！”天蓝惊呼，只觉得心跳错了一拍。
　　“没错，我想不起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救我的是一对中年夫妇，他们没有孩子，所以就收留了我，把我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我在那里度过了八年时光。我的养父在六年前去世了，养母也在两年前染病，她临终之前把她所知道的线索都告诉了我，希望我能回到家乡。
　　我在外面闯荡了两年，有一次不经意地落水，脑海里突然就闪现出了很多模糊的画面，之后出现的次数愈加频繁，大夫说是我的记忆在慢慢恢复。我凭着零星的几点回忆，知道自己叫伊洛尔?海蓝，来自蓝岛。于是我设法找回蓝岛的路，因缘际会之下，让我碰到了扎西米克大哥，回到了这里。就是这样。”
　　说这番话时，海蓝的眼睛一直与天蓝对视着。
　　大堂内一片阒然，众人都被他的遭遇所震惊。几位重要人物无不神色复杂，眼神深幽看不出端倪。最后，伊凡勒轻咳了一声，看向坐在身旁的天蓝。天蓝领会地点了点头，心中暗暗做了个决定，尔后对海蓝展开了一个粲然的笑容，道：“欢迎回家，小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