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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惊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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倩真坐在摇篮车对面,拿帕子的绣花逗三春,三春挥着双手来抓,腿也微微动了动。
乔二嫂停了缝补,抬眼看看她,再看看自家孩子,不由得叹了一气。
倩真扭头看她一眼,柔声劝道:“婶子,妹妹越来越好了。”
乔二嫂笑笑,说:“也是。”
她见倩真眉眼清澈,不见一丝愁苦,就问:“倩真,你的事,有打算了吗?”
“婶子,有我娘做主呢。”
乔二嫂收起笑,搬了杌子靠近她,说:“那事,你是怎么想的?你粟婶婶气得不得了,想替你们出口气,又担心连带伤了你,特地嘱咐我来探探口风。好孩子,叔叔婶婶是什么人呢,你是知道的。你若有什么想法,只管说。”
倩真笑笑,说:“婶子不必恼,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才两个月就看清了人品,好过日后再事发。原本这事就不该成,我娘烦他家好些年,只因这两年有所收敛,一时心软才答应了,至今还后悔呢。这事成不了,算是补了先前的过,正正好。”
“那就好!就她家,一门心思巴高望上,总有那么一天,又要跌跟头。不怪你娘糊涂,洪泽小子,这两年看着不错,可惜了,摊上这样的爹娘,一个秀才就到了头。你瞧那畏畏缩缩的样,哪个举人老爷是这德性,便是文章写得好,那也入不得大人们的眼。”
倩真笑笑,说:“是啊,爹生娘养,纵有不如意,逃不开也挣不脱,这都是命啊!”
说曹操曹操就到,乔二嫂看一眼门外,悄悄朝她使了个眼色,无声说了个“洪”,又点了点腕上的红绳。
倩真懒得回头。
洪泽痴痴地看了会,终究挨不住乔二嫂的白眼,落寞地回屋去了。
乔二嫂撇嘴道:“呸,不过是个生员,就一副官老爷忧国忧民的做派了。毛脚鸡一只——上不得台盘。”
倩真只觉好笑,小声说:“婶子不必如此,凭他家去吧。还请婶婶帮忙劝一劝,除了粟婶子,还有我娘。她老打发我出门,生怕我有别的心思,实则没有的。我跟她说不要紧,她只当我是太懂事,悄悄把委屈往肚里咽。对我来说,少了这事,通身自在。婶子别误会,我喜欢妹妹,乐意陪她玩。”
“嗯嗯,你放心。啊呀,眼看就八月了,隔壁徐秀才,怕是要成举人老爷了。鲁源老家县试在即,他爹送回去试试。唉,他也要出息了,一样上的学,我们家那混小子,半篇文章都做不好。这也是我的命!”
倩真笑着劝慰:“乔夏生龙活虎,志不在此,不如明年去考武举吧,一样出息。”
乔家两兄弟都干这行。龙生龙凤生凤,侍卫的儿子,举业指望不上。乔二嫂早想通了,方才不过随口发句牢骚,这会回了神,笑道:“正是,坐不住,绑起来也无用。只是……春生有些可惜了,书读得好,粟先生却说不走这条道,另有安排。”
倩真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屋外有大吵闹声,连忙起身,将门推到掩住一大半,然后移到窗边往外看,还不忘提醒:“婶子,不要弄出动静来。”
同光院里没别人,倩真只瞧见春秧从粟家出来,轻轻跳起,单手吊在西边院墙上,腿一抬,轻松将自己荡起,脚尖勾到了上边,略微一翻,不见了人影。
倩真安下心来,把门拉开,回头说:“是那边院里的事,春秧过去了,呃……翻墙去的。”
乔二嫂心慌,说:“我去看看,你替我看一会。”
“好!”
乔二嫂着急忙慌往那边赶,倩真也坐立难安——她不怕看孩子,但是很怕里屋那个老人。从前凶神恶煞,如今面如死灰,盯着人看的时候,很像神鬼故事里的妖婆,让人浑身发麻。
她抱着三春迈出门槛,院门大开,若有外人经过,一眼就会看见她。于是抱着再过去些,三春指着外面,摇着上身喊:“去,去!”
屋里传来可怖的咳喘声,倩真心慌地抱着她往外走,期盼着能碰上个熟人,才走到院门附近就见松秋牵着马往西边走。松秋扭头见是她,朝她摇头。
倩真贴着门,不好再往外走,又不敢去乔家,只好掉头回自家。
洪泽阴魂不散地喊:“倩真,倩真……”
倩真加快步子,小跑回房挨着窗坐下,听着院里的动静,心不在焉地拿米糕哄三春。
鲁同怀瘫软在地,有一声没一声地哎哟。
“春秧,你到里边去。”
春秧没有听话照做,而是去了门外,和穿着灰色袍衫的几人对峙,预备随时保护爹。
粟骞一脚踩在鲁同怀大腿根,用力碾了几下,撤了再问:“疼不疼?”
鲁同怀恨得咬牙,但眼下不得不服软,趁机翻转,护住下身。他嘶哑着喊:“他天生是个没卵蛋的,不能传宗接代,不能做男人,就算得了案首也只能做个废物。我替他寻了门道,正经是为了他好。这事我筹划了好些年,送了一大包银子才……”
外头的人重咳了两声,他连忙闭了嘴。
粟骞又在他后背踩一脚,他受不了这样的痛,嗷叫了一会,又哀求:“粟先生,真是误会,我真不是纯心要害他。不信你去问问他,人还没齐,黄公公后日才走,这会还在驿馆里。”
死不悔改!
粟骞蹲下身来,拽着他头发将脑袋提起来,再往下磕。
鲁同怀生怕死在他手里,顾不得去抹血,大叫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敢这样对我,我要有点什么,上边一查,你全家都得死!”
粟骞嗤笑一声,提起来再磕。
鲁嫂子扶着门框迈出来,挡开李秀荣伸出的手,颤颤巍巍走两步,气若游丝哀求:“鲁源的事,已不可挽回。我肚里还有一个小的,没了爹可不行。还请粟先生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李秀荣又气又急,目光落在她高耸的肚子上,再多的话也只能化作一叹。鲁源可怜,这母子也可怜,血脉亲情,是刻在骨子里的。她一个外人,又怎么好苛责她为了自己的孩子,忘掉那畜生伤害鲁源的恨。
想起往日情分,她恼道:“你们家的事,我们管不了,也不管了。”
她拉了粟骞往外走,叫上春秧:“春秧,走,我们家去。人回不来了,那得收拾收拾,给鲁源送点东西去。别人不惦记,我们总不能忘了他。”
一家三口往外走,那几个黄门进屋瞧一眼,不顾鲁同怀哀嚎控诉,也要走。
李秀荣含着泪说:“他一个半大孩子,懂什么?到了那地方,没有银钱打点,只怕会让人吃了去。粟骞,你替我办事去,多兑些小银票,再想想能给那公公送些什么,到了里头,有人照应才好。我……”
身后一声凄厉惨叫,几人同时转身,落在最后的小黄门几大步蹿回去,随即大叫:“不好,杀人了!”
李秀荣腿一软,春秧和粟骞同时伸手扶住。粟骞朝春秧摇头,快速安慰道:“送你娘回去,放心,有我呢。”
春秧早有猜想,流着泪说:“是婶子,方才是……”
鲁婶婶不是要饶过他,是怕连累了他们一家,故意赶人。
粟骞点头,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早些进府去求情。”
李秀荣抹一把泪,说:“我们上堂替她作证,那畜生没天良,死有余辜。”
她说不下去了——父为子纲,古往今来,卖儿卖女的不知有多少。妻却不是夫纲,妻杀夫,从来都是死罪。
她只能指望她家的顶梁柱,这事这么难,夫君得冷静思考,才能想出对策来。她擦净脸,努力站直了,手搭在春秧扶她的胳膊上,说:“我们先回去。”
春秧不放心地扭头看,粟骞立定在原地,朝她点头。
鲁嫂子左手托着肚子坐在堂中央,右手连同那把带血的菜刀,都落在身侧的几上。
她面色平静,仿佛脚边不是一具死尸,而是一张无关紧要的脚踏。
见识过不少阴私的小黄门都惊诧不已,一时犯了难。
挑人的事,过的明路,册上盖了印,谁也挑不出毛病。至于这后边的麻烦,本不与他们相干,只因干爹和地上这位同乡有几分交情,又怕得罪王府,给自己添麻烦,这才打发他们跟回来看看。这会人死了,得抓紧撇清了才好,要是传出什么名声,宫里那些吃人的鬼,又要拿干爹做筏子了。
领头的人打发其中一个小的去报官,粟骞挡在门那,说:“这里是王府的宅子,有事自然该报到府里去。”
他回头,大声喊道:“松秋,仍旧回去,再跟杨大人说一下这里的事。我是人证,不好走开。”
松秋机灵,一下就悟了。以两家的交情,粟爷自然要尽力保住这家的婶婶,况且先前粟爷出了手,若是不早做打算,难免牵连到自家。因此,他到了杨大人跟前,便添油加醋说鲁同怀为了还赌账先卖儿子又暴打孕妻,最后误丢了性命。
杨大人打发收下报到里边去,又叫人跟着松秋去看守命案场地。
指挥使彭大人一到,死尸不会行刺,暂且放一边,先盯着几张生脸质问:“哪里来的?”
王府地盘,闲人免入。宫里来人,若无密旨,需报备到里头才算正道。方才进巷子,拿了宫里的腰牌亮明身份,又有这位粟先生作保才进来。这会几人一齐看向粟骞,粟骞含含糊糊说:“这些人,受鲁奉祠之邀,前来……”
那几人深感不妙,拱手告辞,怕彭大人不放人,又说:“请大人明鉴,黄公公领命出来招募太监,照新令只由内务府验看,不必取原籍地方官印结,因此没有禀告王府。这位先生上诉说此子非自行净身?,公公便派我们来查验。这人命官司,我们实在不知情。”
粟骞见他们上了套,拱手道:“正是。彭大人,黄公公是太后娘娘身边的人,行程紧凑,耽误不得。是粟某多事,该怎么罚,我来领受。”
彭大人看一眼手下,堵门的兵士让开了道,几个黄门赶忙走了。
外人走了,彭大人笑问:“粟先生怎么被扯进来了?”
粟骞苦笑道:“都是邻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方才听见打骂声,过来相劝,见不得妇孺受苦,莽撞出手,阻拦了两下。以为这事已经了结,谁知几位中官?道出内情,矛盾又起,夫妻二人互相推诿。鲁大人拿刀要砍,人命关天,我一时情急,叫了一声,他脚下一绊,就……”
再怎么绊,那刀也不可能绊到自个的后脖子上去,粟骞一面说,一面连连拱手讨人情。
彭大人走过去,从呆愣的妇人手里拔走那刀,左右翻看一番,当下就结了案。他抬脚将死尸翻了个面,只露出前颈的刀伤,这才说:“鲁奉祠行事冒撞,酿成惨祸,死状可怖,未免惊了邻里,装椁?了再带走。这妇人身为妻室,不端庄顺从,不知规劝,也要受罚。这事要报到里头去,先带走,听候发落。”
粟骞忙说:“她这身子,多有不便。我是说大儿被带进宫服侍贵人,鲁大人膝下,只有这……”
彭大人叹了一声,说:“好生扶起来,走吧。”
粟骞跟上他,密语几句。商家和洪家都有人探头探脑,粟骞的冷眼和彭大人的厉目,吓退了人。两家都关了门窗,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方才动静大,他们未必就不知道些内情,如此看来,将来把人弄出来了,也不能再回这里。粟骞当下告辞回家,和惊惶未定的李秀荣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