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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逝去 ...

  •   春秧想起收到的礼,把徐茂送的小册子翻出来,决定自己也试试。
      上学前,粟骞教过他们怎么做毛笔,春秧为了方便描花图,做了枝细细的,这会正好拿来用。
      男孩们都围在董家看董大夫给人治病疗伤,春秧生来有个弊病:见不得外露的伤处。别人伤了膝盖,她看见了,膝盖疼。别人伤了手,她看了,自己的手也疼。春生喜欢看,尤其喜欢接骨,不过他也惦记妹妹,隔一会就回来看看她。两兄妹叽叽咕咕一会,他又出去了。
      李秀荣和思儿在给孩子们裁新春要穿的夹衣,两人一个剪一个缝,又说着话,因此没留神别的。
      “娘!”
      春秧大叫完这一声,丢下笔,连摔带跳翻下来,一刻不敢耽误,直往外冲。
      李秀荣心里一慌,丢下剪子跟上,思儿犹豫了一下,也放下活计跟出来。

      杂房里的高婆匍匐在地,纹丝不动。春秧在门口瞧这一眼,浑身发疼,扭头大喊:“伯伯,救命,董伯伯!董伯伯!”
      她生怕里头人多了听不见,扶着墙支撑发软的腿拼命往那边挪。
      春生跑出来,跟着喊董伯伯,一面喊,一面冲过来接妹妹。
      董大夫丢下正在推拿的那位,匆匆往这边赶。春秧急忙告诉他:“是高婆,倒了,在杂房里。”
      稍晚一步的李秀荣和思儿已经将人翻过来,抬到了竹椅上,唤不醒,掐了人中,也不管用。
      “我去煮参,董大夫,她鼻子耳朵里有血,方才擦掉了。”
      董大夫顾不上避讳,上前把脉。思儿扶稳了人,李秀荣退出去拿参片。
      春秧不敢进门,也不敢再往里瞧,贴着墙滑坐在地。春生急得掉眼泪,一直喊“妹妹”,兄妹抱做一团,一起哭。

      董大夫没过一会就出来了,他跨出门槛,深深地叹了一声。
      孩子们都听明白了,就连乔夏也跟着哭起来。
      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伤心归伤心,还有后事要抓紧安排。李秀荣抹了泪,打发思儿套上木屐子,赶去禾香街告诉留在那边守宅子的高山。她将孩子们哄进屋,给了些吃的,让他们留在这里玩,不许出去。她安顿完孩子,回到西屋,找出那身新置办的衣裳,走到杂房,关上门,给高婆擦了身子,换掉旧布衫。
      高山驮着背,拉着板车来了,一见了李秀荣就要跪下磕头。
      李秀荣将人扶起,领他去接人,忍着泪说:“上回闲聊,她担心身后事,这提醒了我,在城外定了块墓地。别的你也不用操心,我这就去安排,你只管好好陪她一程。夫妻一场,这是最后……”
      李秀荣说不下去了。
      高山再三致谢,生怕主人家心里有芥蒂,又说:“她身子不好,多亏太太慈悲,愿意收留,让我们有了安身之所。如今去得安详,走得体面,她在天之灵,也会感念您的恩德。”
      “去吧,这雪越下越大了,别冻坏了她。”
      她急匆匆进屋,抱来一床干净的被子,替板车上的高婆盖上,只看了这一眼,泪水又止不住了。

      要找人做法事,要临时买棺木,还要找人手,布置灵堂……
      乔家有一老一小要照看,乔二嫂腾不出手来帮忙。唐家大人都在外当差,李秀荣只能去拜托倩真。
      “倩真,婶子家那几个孩子方才吓着了,能不能请你帮忙看一会?”
      “好的。”
      外头动静大,倩真猜到是出了什么事,当即收起了针线篓子。李秀荣悄悄把事说了,满怀愧疚地说:“你要是害怕,那不用过去,我把他们叫过来就是。”
      倩真忙说:“婶子,不要紧的,婆婆是个和善人,我很喜欢她。婶子,前头我奶奶去了,是我帮忙梳洗的,我不害怕。”
      “好孩子,那就麻烦你了。”

      这是第一次亲眼认识到生命无常,房里的几个孩子都无心玩耍,蔫蔫的,趴在桌上掉眼泪。
      倩真挨个摸摸,劝道:“大人们要忙着操办大事,我们不要给他们添麻烦,好不好?婆婆最疼你们,肯定不忍看你们伤心,你们高兴点,婆婆去得也安心。”
      几个孩子围过来,抱胳膊抱腰,寻求安慰。乔夏没赶上,就贴着她后背哭。
      倩真又哄了几句,等哭声渐渐止了,这才留意到门外有人。她懂事早,被外人瞧见身上贴着半大的孩子,羞得脸通红,小声说:“春秧,门外有客。”
      齐椿是背对着她们的,离门也远,这算不上失礼,可倩真还是很不自在。
      春秧头一个冲出去,抱住齐椿的腿嚎啕大哭。齐椿蹲下来,将人高高抱起,轻轻拍着背来回走动,低声哄了几句。
      倩真听他说话中气十足,用词却温温柔柔,心头有些发烫。
      这人以前常在这边练武,她隔着窗见过两回:生得好,勇武有力,话不多,心地不错,又会办事——把院子修得平平整整,爹妈说起就夸。
      她想到这,恨不能扇自己,在这节骨眼上,想什么呢!再说了,婚姻大事,自有父母做主,她在这胡思乱想,太不应该了。她趁孩子们都围了过去,悄悄地换到远离门口的凳子上,帮着整理桌上的布和针线。

      李秀荣出门找人来帮忙,除了鲁嫂子,还有救过春秧的秋菊嫂。三人都是不爱啰嗦的,很快就商定好各自去办什么。
      齐椿抱着春秧走过来,小声说:“婶子,她哭迷了。”
      李秀荣一看,果然伏在肩上睡着了,眼皮鼻子都泛红。她心疼地说:“给我吧,我放屋里去。辛苦你了。”
      齐椿说:“我送进去吧,动静大了,怕是要弄醒了,劳烦婶子指一下道。”
      春秧长得慢,还在睡旧床,床小,被子也小,睡得乖乖巧巧,看着还是个幼童。齐椿蹲在床边,不免想起了旧事。
      李秀荣在门外看着,暗叹一声,不忍心看他沉浸旧痛,特地喊了一声:“齐椿,能帮婶子去做件事吗?”
      齐椿回神,大步走出来,把门带上,小声说:“婶子请说。”
      “你怕不怕忌讳?”
      齐椿摇头,说:“是要去棺材铺吗?我这就去。”
      原只是想让他帮忙采买一下香纸灵幡,李秀荣见他丝毫不忌讳,就说:“好,辛苦你走这一趟。要那现做好的,柏木松木都行,贵点不要紧。你跟掌柜的说一声,托他们送去禾香街的洪记杂货铺西对门,门上写着昌平二字,很好认的。”
      她摘下钱袋子递过去,齐椿本不想接,李秀荣忙说:“我知道你是个不计较的好孩子,不过,这里头是有规矩的:谁家事谁家办。”
      齐椿点头,双手接过来,塞进袖袋里,略加思索道:“这会还早,那白事铺子和棺材铺离得不远,顺道把别的也捎上吧。”
      “好,辛苦你了。”

      齐椿揽了两宗大事,剩下的就好办了。乔二嫂帮不上别的,煮了一大锅饭,把几家人的午饭全给安排了。董大夫见识多,等送走病人,带着香和纸过来,燃香烧纸念咒,帮着送了魂。
      孩子们听不懂他念的是什么,都自发地跟着他鞠躬。
      粟骞一出府就听人说起了这事,领着松秋快跑回来,先去看了娘子,安抚了两句,又夸她事办得好。
      “好娘子,辛苦了,去歇一歇吧,下剩的事,不用你管,有我呢。”
      “我不要紧,你先去看看阿苗,那会哭得很伤心,多亏齐椿帮着哄好了。”
      “好。”
      粟骞进房的时候,春秧正躲在被子里哭,听得她爹心都要碎了。他把女儿抱起来,一句接一句地哄,自己也忍不住哽咽。
      春秧哭得眼睛疼,靠在爹肩上,乖乖巧巧地说:“爹,你去忙吧,我跟春生待一块就好了。”
      “好,晚点爹带你们过去给婆婆磕头,你怕不怕?”
      春秧摇头,又说:“不怕,婆婆是好人,做了鬼也是个和气的。”
      “对。”

      春生就坐在门外的小杌子上,嘴里喃喃。春秧一喊,他回了神,伸手要妹妹。
      粟骞把春秧递给他,两兄妹头靠头,都不说话了。
      粟骞蹲下来,特地拜托:“春生啊,婆婆去了,亡魂要人指引。你会念经,帮她念一念,让婆婆来生能投个好人家,行不行?”
      春生点头,但他并不知道超度亡者要念哪一段,就问:“爹,要念什么?”
      粟骞摸摸他脑门,又抚抚春秧脸颊,柔声说:“都好,你想到什么就念什么,心诚则灵。”
      “嗯。”
      春生闭上眼,低低地诵起经。
      春秧靠着他,认真听。

      齐椿办完事回来,见到两人在廊下吹风,大步走过来,摸摸春秧额头,问她:“妹妹,头疼不疼?”
      春生念经念到睡着了,春秧恹恹地靠在他身上,见师兄回来,就朝他伸手。
      齐椿不好再抱,说:“方才去了外面,身上脏。”
      春秧缩回手,依旧贴着春生,小声问:“师兄饿不饿?”
      她垂头,从小荷包里掏出两块糕,递向他,又说:“不是甜的。”
      齐椿不好再驳她,接过来,当着她的面吃了。
      春秧有很多话要说,又朝他伸手。
      这小模样看着可怜,他实在不忍心,今日不一样,算了算了。齐椿站起,后退一步,拍了拍身上,赶在她缩手前把人抱起来。
      春秧朝站在家门口的乔夏喊:“乔夏,帮春生拿一下小被子。天冷!”
      “我这就去。”

      春秧抱住齐椿的脖子,挨着他的头说:“我知道先生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了,眼下我不想吃肉,也不想看戏和玩耍。”
      “嗯,不要太难过,生老病死,天理循环,谁都要走这一遭。”
      春秧想到爹娘也可能像这样突然就没了,说不定师兄和春生也会这样,更伤心了。泪眼模糊了双眼,她紧紧地抱住他,哭道:“我们一起走,不要丢下我。”
      齐椿心里绞成一团,妹妹去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害怕?那段时日,他又是怎么熬过来的?
      “不哭,我们都还小,离走还有几十年。往后好好练武,身强力壮,又能多活几年。”
      “那……那我爹娘怎么办,春生怎么办?”
      “你爹娘常做善事,‘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他们会长命百岁的。”
      春秧松开手去掰指头,可还是算不清楚,只能问他:“我爹三十一了,还剩多少?我娘二十七,她又剩多少?他们能一块走吗,路上也好有个伴。”
      齐椿好脾气地哄:“还有七十年呢,长长久久的。他们夫妻恩爱,将来一块走,来生又结缘,生生世世相伴。”
      春秧知道七十有很多,总算安心了,重新抱住他,信誓旦旦地说:“那好,我们也长长久久相伴。”
      又孩子气了!

      齐椿单手抱住她,腾出一只手,把春生也抱起来送进屋。
      春秧从他身上下来,自觉爬到春生身边躺好,掀起被子帮他和自己盖好。她闭上眼,对齐椿说:“我不闹了,师兄,一会爹带我去给婆婆磕头。”
      “好。要是害怕,就要说出来。”
      春秧点头,认真说:“师兄,我是好孩子,我不怕鬼。”
      “嗯,睡吧,有事叫我,我就在外边。”
      “师兄,”春秧抬眼看着他,眨一眨,迷迷糊糊说,“师兄,你别走。”
      “嗯,我不走,就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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