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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我陷入了循环。
      自我梦始,便一次又一次嫁入凌云宫。
      无论我以何种结局来应对这场荒诞,东蝉的人生都会一遍又一遍重启。
      ——
      1.
      数月前,戈越战败。
      我于夷山采茶的人生便结束了。
      相丞知我有倾国之姿,以我双亲性命要挟,将我强行带入宫中,经过教导后同其他几名女子一起封为进献给凌云国的美人,不日便将启程。
      几名女子莫不是容貌昳丽,颠倒众生之相,其中一位女子名唤羲若,我是识得的。
      她曾于将笄之年一展惊鸿之舞,倾倒全城百姓。
      今时选中,我并不意外。
      在经过漫长跋涉后,仆射将我们引进了凌云宫中。
      我们身着同样的艳红色戏花罗裙,跪倒一排,不多时,宫人鱼贯而入,一道沉重的脚步夹杂其中,是百里评江。
      我微微抬头,只见百里评江坚毅的下颌。
      龙涎香流转在宫殿之上,一滴烛泪掉在我的身旁,一切未有任何改变。
      「平身。」他慵懒道。
      眸色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底下,戈越盛产美人,上至王侯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世人皆垂涎,殿上宫人亦是流露出惊羡的目光。
      各位美人开始一一自报家门。
      「贱妾名唤姬流光,年芳十六,是为戈越县丞之女,……」「贱妾乃戈越连氏女,连怜,……」「小女子名唤羲若,年十七,是屠户之女,……」
      轮到我时,正恍着神。
      羲若扯了扯我的衣角,把我的思绪拽回了殿上,「吾乃东婵,是为戈越夷山采茶女。」
      王座上的男人动了动眉,眸色深邃,「东婵,哪个婵?」
      「回王上,女单婵。」
      上次我回的是「千里婵娟的婵」,上上次我回的是「竹婵婵,笼晓烟的婵」。
      我试图改变一些语言行为轨迹,去对抗这看不到尽头的轮回。
      被正式封为美人后,我们六人一同住进了凌云宫。
      这次我没有选择那座四通八达的耒云殿,而是选了座最为偏僻的逸云殿。
      我知道,百里评江会在明日前往耒云殿,宠幸第一位美人,并将其封作婕妤。
      而其他美人,即将被百里评江赐给凌云国的各路将领,至于纳为妻妾,还是被当做没名没分的玩物各看造化。
      前几次循环我都无意选中了耒云殿,错过了被送出云宫,我想问题很有可能便是出在这里。
      次日,耒云殿的封赏果然传遍了各宫。
      竟是羲若,她如今成为了羲婕妤。
      我于心不忍,却也无计可施。
      宫中为此次封赏大摆宴席。
      同来的美人皆羡慕不已,企盼着百里评江能够雨露均沾。
      纷纷在宴席上抚琴弄乐,长袖起舞,一展风华。
      王座上的百里评江双手交叉,置于膝上,背脊微微弯曲,目若穹窿。
      羲若不知多久凑了过来,自封了婕妤,她的着装比我们精贵了不少,整个人容光焕发。
      「东婵,你怎么不去献舞一曲?」
      「我?我便不去了。」
      反正再不多时就会被封给凌云国的将士,我又何必去博那个人开心。
      羲若不解,「东婵,你我出身卑微,还需把握好每次得到圣宠的机会,这后宫风云变幻,权势才是最为重要的。我原以为自己的美貌已经无可挑剔,起初半点瞧不上丞相亲荐的采茶女,但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才知道戈越第一美人究竟是何模样。」
      她看了眼王座上的男人,羞涩道,「王上气度高华,清骨无双。」
      她顿了顿,「昨夜对我也极为温柔。」
      「我们可以共同服侍王上。」
      我收回了看她的视线,大口吃下一块糕点,又灌下半杯茶水。
      他,温柔吗?
      难道羲若才是真正该留在他身边的人。
      我紧皱眉头,一时间思考不过来,「羲若,人各有命,不管后面发生什么,我们都要坚强地面对。」
      羲若被我正色的样子逗笑,「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依我看,这凌云宫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王上也不是什么昏庸之辈,我自有办法在这宫中如鱼得水。」
      自被选为美人,她们的家族多受恩宠,族人也跟着沾光,从戈越到凌云,社会更为文明,国力更为强盛,她们也一跃成为百里王族的女人,是寻常女子几世也盼不来的荣光。
      有征服百里评江的野心,自不为过。
      可是这种能力,思及之前,我有些挫败。
      一曲唱罢,十几个身着兵甲的壮汉走进殿内,齐齐跪倒在王座之下。
      美人们见此情形,有些手足无措,只赶紧弃下手中乐器,簌簌归了座。
      「末将参见王上。」
      百里评江往后半躺在盘龙王座之上,睥睨众人,低沉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戈越王送来了六个绝世美人,爱将们可有心怡的,尽管向我讨要。」
      2.
      最是无情帝王心。
      底下美人们惊怖不已,急忙低下煞白的脸蛋。
      姬流光率先被一大胡子将领选走。
      那人捉紧了她的手腕,一袭凤彩羽衣在挣扎中碎落一地,后将其硬生生拖出了大殿。
      王座上的男人爽朗大笑,拍手叫好。
      他一脸玩味,「还有谁。」
      底下的美人吓得瑟瑟发抖,如同待宰的羊羔。
      僵持之际,羲若镇定站起,柔婉坚定道,「王上,贱妾们均是戈越清白人家,因仰慕王上威名,在重重选拔中得到美人封号,千里迢迢来到凌云宫,只为常伴王上身侧。」
      她抬眸和百里评江对视上,「王上如今不由分说便将我们分给各路将军,贱妾不服。」
      百里评江眯了眯眼,朝她勾手,「你是?」
      羲若精致的容颜僵住,今日的宴席不是为她册封婕妤所办幺。
      「回王上,贱妾羲若。」
      「你说的不无道理,那本王准许你留在本王身边。」
      羲若在王上的逗弄下施施然走上王座,软若无骨地躺在男人怀中,「谢王上。」
      忽而百里评江话音一转,慑人道,「其他美人,就由爱将们替我分了吧。」
      美人们吓得面色如土。
      我淡然将茶水饮尽,站起身体,换上一幅天真无辜的模样,可怜巴巴地望向那些粗犷的武将。
      几个武将被我勾起了兴趣,纷纷朝我走来,他们之间互不相让,殿内的关注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百里评江挑了挑眉,「你叫什么名字?」
      「东婵。」
      「什么婵?」
      「女单婵。」
      他不辨喜怒,熟捻地唤我的名字。
      「东婵,东婵,那你选他们谁做你的东家?」
      他总是忘记我们的名字,却又一遍遍问起。
      兴许我们六人在他眼中不过同样轻贱的货物。
      我扫了眼面前的三人,中间的人形状高大,器宇不凡,长相和百里评江有两分神似,他也是百里家的后人,名叫百里序,官至封侯,之前羲若便是跟了他,倒没吃太多苦头。
      另外两人则是草莽发家,略微粗鄙。
      我并无选这三人的心思,走到未曾选我的几名将士面前,轻指最右的黑皮壮汉,他没有料到我会选他,一脸惊奇与惶恐。
      「王上,贱妾选这位将军。」
      百里评江压下眉头,一把拨开了身上的羲若,轻掸玄袍。
      若有所思道,「东婵果然非寻常女子,眼光独到。」
      我假意笑笑,懒得与他虚以委蛇。
      这黑皮壮汉名唤松无,他的年岁尚小,心地纯善,是百里评江的心腹之一,之前在宫中,他对我多有照拂,更关键的是,松无早有心悦之人。
      松无僵硬地牵过我,
      如牵了尊烫手的大佛。
      领着我跪拜谢恩。
      我心下释然,这次终于可以逃离凌云宫,命运的齿轮会否有所不同。
      王座上,我却未曾看到百里评江转而幽暗的眸色。
      松无的府邸由玄门往东。
      他将我的包袱抗在肩上,送进了一间比较偏僻的卧房,整个过程格外沉重。
      出来时,挠着头主动同我讲话,眼神却是半点不敢往我身上看,「东婵姑娘,你就暂且在这里住下来,若是以后可以自己营生了,你就…搬出去吧。」
      松无是个好孩子。
      我冲他点头,「多谢将军。」
      我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迎来了和前几次截然不同的结果,为了迎接我或许崭新的正常人生,我开始出府寻找谋生的出路。
      为了行事方便,我用白纱遮面,只露出一双天生勾人的狐狸眼,很快便在一家茶楼中成了炒茶师傅。
      我的人生好像脱离了既定的轨道,但是那个替代我的人,竟还是躲不过命运的纠缠。
      自从美人们被转赠给各路武将,羲若独独留在了宫内,成了凌云宫中资历最浅、位分最低的婕妤,上面的夫人、昭仪个个行事乖张,为人跋扈,羲若的日子并不好过。
      第一次踏入凌云宫的我,就是如今的羲若。
      原本以为安分守己,也能在宫中独善其身,可是戈越人除美貌论长,地位处处矮人一头,就连百里评江也是断瞧不起戈越人的。
      那是我第一次在耒云殿侍奉百里评江。
      3.
      按照戈越女子的初夜习俗,我净身后便褪尽衣衫在床榻等候他。
      尽管侍人一早便传旨让我候着,可他却是在我困到迷迷糊糊时才进了屋。
      他站在门口,凝眸看了一会儿我。
      见我吓得惊醒才同我讲话。
      难掩戏弄,「戈越人,都是如此豪放?」
      我有些紧张,「王上,只是东蝉不守礼节。」
      我抬起背脊,却不知道该不该下塌行礼,僵在半空好一会儿。
      他双手抱胸,逆着月光,我看不清他的神色,索性直接跪在了床塌上。
      那一夜,他全然将我视作纾解欲望的物什。
      临了,才哑着声音道,「呵,戈越的城池在本王的铁蹄之下,戈越的美人也是本王的□□之物。」
      我的全身像是被碾碎的茶叶。
      他并没有因我是个女子而温柔待我。
      这一夜里我受尽了从不敢想象的屈辱和痛楚。
      那夜过后,百里评江再未凌驾耒云殿,然而他不来,殿中也是一日未曾消停。
      我正在碾茶,羲若找到了我。
      不过才短短一月,她就已经像变了个人。
      愁丧着脸大吐苦水,「东婵,你可知我如今有多么羡慕你,可以在宫外自由自在,我这些时日都快被折磨疯了。」
      哪个夫人送来了掺有毒粉的玉枕,害的她满脸生疮。
      哪个昭仪指挥侍人将她推入湖中,让她害了伤寒……
      不胜枚举。
      她潸然泪下,我的思绪却飘到以前,那时的我也是这般受尽委屈。
      百里评江系好鞶带走人后,再也为踏足后宫一步。
      我被下毒,被推入湖中,甚至数次被别的殿中的侍人殴打,他们还抢走了我母亲给我的玉镯,后来,我是连屋子都不敢出的。
      戈越人生来便低人一等么。
      羲若没有察觉我神游往事,径直撩开长袖,露出鲜红的守宫砂,满脸愧疚。
      「……东婵,我撒了谎,王上那夜根本没有碰我,他抚上我的躯体后,不知我哪里惹了他不顺意,立马收回手黑沉着脸走了。」
      我懵了懵,难道因为我擅自更改了其中一个环节,其他叙事发展也会相应变化。
      可是对于百里评江来说,那晚的我和羲若有什么区别呢。
      很快,我便搬到了茶楼。
      自成了茶馆的炒茶师傅,整个西城的百姓们都道茶馆里来了个美的惊世骇俗的神女,只一双勾人的狐狸眼,就叫人丢了三魂七魄。
      人多了,喝茶的人也多了,店家是个雷厉风行的女子,索性买通隔壁两座饭馆,通通改成茶楼接待客人。
      短短一月有余,茶馆的风头胜过了城中最大的妓院百花楼。
      我的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一切都步上了正轨。
      原以为终于突破那道邪恶的禁制,时光却再一次回到了夷山采茶女的身上。
      我再一次被强制送入凌云宫。
      再一次自报家门。
      看着王座上的那道凌厉的目光,我心如死灰,「民女乃采茶女,名唤东婵。」
      「哪个婵?」
      「女单婵。」
      他颔首,「好名字。」
      对于这句之前未有过的称赞,我也是笑不出来的。
      这次我接受了命运的摆弄再次住进了耒云殿。
      这一晚,我不再等他,自顾自和衣而睡。
      睡的昏昏沉沉间做了一场梦。
      梦中察觉到有只大掌熟练地解除了禁锢我的繁复,一点点蚕食我的思绪。
      「百里评江,」「放开我。」我嘟囔出声。
      「知不知道你的力气有多大啊。」
      那人不语,动作未歇。
      随着骤然锦裂。
      我惊叫出声,哪里是梦。
      他漆黑的眸子锁着我的视线,周身萦绕的邪魅气息让我几乎窒息。
      「东婵?」
      「戈越人都像你这般不成体统?」
      又来了,我欲哭无泪。
      「王上,只有东婵不识规矩。」
      他挑了挑眉,并未停止身下的动作,看我痛苦咬唇,竟难得轻缓了一些。
      忽而低头撞向那层水波,唇角勾起,哑声道,「我,喜欢。」
      七月的夏雷在我脑中炸开。
      百里评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淫邪。
      他好像比我还要熟悉我,长久地不知倦怠地征讨。
      我已然溃不成军,失了最后的防线。
      当我望向他,两个人都失分寸,他清冷的黑瞳竟染上了几缕难言的情愫。
      4.
      我以为一切都会向好发展。
      实则不然,他整理好朝服跨出耒云殿后,我又成了任人欺辱的「寡妇」。
      玉夫人见我孤身一人,连个婢女也没有,揣着「好意」给我送来玉枕。
      「我从未知晓世间竟然有妹妹这般沉鱼落雁之人,我同你一见如故,特意从母族寻来了这块玉枕,具有补血益气之效,你可要善用。」
      「多谢玉夫人,贱妾从未见过如此宝物,定当珍惜。」
      待人走后,我便将它卖出了宫去,又用卖来的银钱收买了两个年岁将至,快要出宫还家的宫女。
      后来的日子多亏了她两为我通风报信,躲过了好几次别宫侍人的欺虐。
      原以为是我这副容貌讨人愤恨,那两个老宫女却告诉我,「东婕妤,你有所不知,她们真正嫉妒的是王上的宠幸,王上十四岁便跟随先王东征西战,从来不近女色,先王后不满王上怀瑾握瑜,独得圣恩,便打着让王上开枝散叶的名头为他大娶妾室,实则只是想让王上沉湎于声色犬马,心思歹毒。」
      「现在宫里的夫人、昭仪都是从世子府升上来的,我们宫里老人才知道,王上从未临幸过一人,连正眼也是不乐意瞧她们的,只有婕妤你,才让王上神人下凡,行了那档子事。」
      他也不像未经人事的样子啊,我头皮发麻,尴尬地笑了笑。
      只是,像他这样百世难得的帝王之才,先王后有何不满。
      作何用那些龌龊的手段脏污了他。
      我皱起眉不解道,「难道先王后不是王上的生母?」
      两人见我发问,自觉说错了话,眼神躲闪去了别处。
      我纠缠她们许久,才又惶恐说到,「婕妤别再问了,这是后宫秘辛,千万不能让鹍鸦卫的人听见。」之后便任我怎么央求,也是徒劳无获。
      在那之后,我远远地看到过一眼百里评江。
      他身着戎装,头带一条银色抹额,下巴上显现出淡青的胡茬,眼周发黑,却依然俊美无俦。
      他脚步急促,应是刚从前线回来,松无和十几名将士就跟在他的身后。
      我和他隔着数座廊桥。
      心中竟然泛起难以言明的空虚。
      藕塘无穷碧色,我孤身上了湖心亭。
      不久后,我会再次时空逆转。
      那一桩桩一件件烂熟于心的情节,对他而言却是全然崭新的体验,这不对等的情感,压的我喘不过气。
      俶尔,我的身体被猛地一撞。
      扑通一声,跌落了湖中。
      湖水将我吞噬,我象征性地摆动了几下手,便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莲叶长在了穹顶之上,为我做最后的庇护。
      或许死了,才是唯一的解脱?
      这是我先前没有勇气尝试的法子。
      那微茫的希望像个催命符一样夺取生的意志。
      我想要,情感的积聚,而不是大梦一场后他依旧陌生的凝视。
      再次醒来,是在耒云殿的床榻上。
      熟悉的床帐,嘴角的苦涩。
      殿内脚步错杂,侍人见我醒转,连滚带爬出去唤太医。
      接着有婢女低呼「王上」,我循声看去,百里评江正远远望着我。
      他的神色凝重,又淡漠,矛盾至极。
      我虚弱地半撑身子,「参见王上。」
      他朝我走近两步,居高临下睨着我。
      用一种我从未见识过的怪异语调道,「东婕妤,作何寻死?」
      我鼻塞流涕,浑身肌肉隐隐作痛。
      艰难道,「贱妾并未寻死,只是,」「只是因贪吃莲子,一不小心跌进了湖里。」
      落湖虽迟但到,再不多时我又会变成夷山采茶女,现下只想缩在被褥里,安安稳稳睡一觉。
      话毕,只见松无押着一个年迈侍人进了殿内,后者被按倒在地,痛哭流涕。
      「王上明鉴,王上明鉴呐。」
      「老奴所作所为皆是蔺昭仪指使。」
      谎言不攻自破,看着百里评江黑沉的脸色。
      我悻悻道,「贱妾正采莲蓬,谁知被他推了一把。」
      「阿嚏!」「真的,贱妾知错,阿嚏~」
      他没有再说话,只挥动了手臂,松无果断将人拖了下去,哀嚎声不绝于耳。
      他是在为我报仇吗。
      可是脸那么臭,那么凶,还不如连我一并罚了。
      我两个眼珠子干涩的不行,他却还在和我大眼瞪小眼。
      「王上,贱妾脸上是有什么东西吗。」
      有东西,也是无边美色。
      对谁都有用,唯独他视若无睹。
      他不答,只抱胸于前,杵在榻边。
      我大着胆子道,「那贱妾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轻微颔首,敛下面上的不爽。
      「王上,你是不是患有脸盲?」
      5.
      我兴许是得罪了百里评江。
      那日他面色发黑,绞着双眉走的。
      也对,他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不过因这一出变故,我在耒云殿的日子好过了许多。
      剩下的时日不多,我放弃了寻找解脱的法子,只躺在美人榻上,意志消沉。
      最近几日,殿内外挂上了崭新的宫灯。
      问了婢女才知道过两日就是中元节。
      中元节!
      我激动到难以言喻。
      这次竟然较上次又多活了一月。
      为了迎接宝贵的新生活,我每日小心翼翼,生怕行将踏错,断了这个时空的缘分。
      中元节那日,凌云宫大操大办。
      各路王公贵族,外国使臣纷纷齐聚在凌云殿中,我身份低微,只老老实实待在妃嫔后位。
      人群中,倒是一眼看到了几个相熟的面孔,是姬流光,连怜和羲若,她们侧坐在不同男人身边,情态各异。
      羲若的近况我是知晓的,自从嫁给百里序做妾后,除了正妻偶有施威,没受过其他什么委屈。
      连怜出身戈越连氏大族,氏族多相通,即便到了凌云,她的身份依旧尊贵,听说不日便要嫁给鼎鼎大名的安西将军做正妻,此刻正享受着身侧男子倒的金盏美酒。
      倒是姬流光,被她身边那个草莽出身的步兵校尉强行掳掠,至今无名无份,受尽非人折磨。
      来时雨雪霏霏,行道迟迟。
      而今四处散落,各有命数。
      那侧多是魁梧的将帅,我不好多看,甫一侧眸,竟捕捉到了王座上的男人撤到一半的目光。
      我往身后看了看,只有几根盘龙柱。
      我瘪了瘪嘴,作何偷看我。
      那我刚才直勾勾看那些男人,岂不是也被发现了。
      觥筹交错间,一个络腮胡子蓝眼睛的胡人半跪在王座之下,「尊贵的凌云国主,我等早听闻戈越为表求和诚意,举国选取了六位美人进献于贵国,不知可否请哪位美人献舞一曲,让我等番邦一睹绝代芳华。」
      话毕,另有几个番邦使臣也争相附和。
      王座上人鹰眸微动,随即眉尾狂狷一挑,「东婵。」
      我的名字从王座上重重砸下,穿透大殿。
      他,是让我为那些胡人献艺?
      羲若远远看着我,满眼担忧。
      我的脉搏不住加快,硬着头皮朝王座走去,看着他不以为然的目光,只觉心底某个位置隐隐抽痛。
      在众人惊哗声中,跪拜在地。
      「贱妾遵旨。」
      我褪下外衫,露出素色碎花绫裙。
      伴随雅乐,单脚轻勾而立,双目直视王座,嘴角噙笑,又随乐声磅礴,翩然扭动腰肢,脚下连连盘旋,在胡人间游龙戏影,长袖若流风回雪。
      胡人纷纷失了神智,伸手欲擒。
      我急忙加快脚下步伐,急转,跳跃,下腰,长袖一一扫过这些男人的面庞,他们沉浸地贪恋我衣襟的馨香。
      王座上的人脸色暗沉了下来。
      他们向我扑来,把我当做供人玩乐的金丝雀儿,我慌张地躲闪,却还是被一蛮力抓住了腰肢,下一瞬我听到更多人的惊呼,有金器的唳鸣,和重物抢地的闷响,却不知发生了何事。
      身体坠落的瞬间,我的神识已然飘远。
      清晨雾气缭绕的茶山,
      母亲套在我腕上的玉镯,
      六个跋山涉水的戈越美人,
      和永远永远也重复不完的名字。
      「婵,东婵的婵。」
      我臭着脸,再也不会好了。
      羲若见我如此态度,急忙扯我衣袖,其他几个美人也惊的大汗涔涔。
      王座上的百里评江脸色一样阴鸷,修长的手指交握于胸前,青筋凸显,他许是没见过这样目中无人的美人。
      「就是婵,东婵的婵!」
      我大吼出声,一心求死。
      两行珠线在地板上缀出大朵泪花。
      此刻,我竟是分不清心中难掩的愤懑是因时光逆转的无力还是宴会上他的薄情。
      果然,王座上的男人脸色大变,治了我个忤逆犯上的罪名,即刻便下了狱。
      听狱卒说,定了中元节前问斩。
      我没想到死还要等这么久。
      狱中除了几捆干茅草,到处又湿又黏,墙壁渗血,气味令人作呕。
      我抱腿蹲在角落,已经哭成个泪人。
      狱卒于心不忍,入了夜,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搬来张狭窄的木板床,我没有什么可回报给他,便将腕上的玉镯送给了他。
      等死是可怖的,且毫无意义的。
      次日,我将狱卒叫了过来,再三恳求下,为自己求来了一杯鸩酒,他没有立即给我,只让我想明白了,再问他要。
      临走,他支支吾吾道,「东美人,你生的这般好看,若因忤逆犯上死了就太不值了。」
      我坐在月光下,咧嘴苦笑,「有个很糟糕的事日日缠着我,我怎么也躲不开,就想着还不若死了算了。」
      狱卒恍然大悟,长喟一声,「美人你不会也是敌国细作吧。」
      6.
      我扯了扯嘴角,不知他从哪里推出如此结论。
      他纠结了一会,许是想到我身陷牢狱,命不久矣。
      才压着嗓子道,「王上的生母紫夫人也是敌国进献的美人。」
      「先王为她建造响屐殿、凌云池、天香境,甚至为她废掉了王后之下的整个后宫。」
      「可她却是敌国细作,行刺先王失败后,被幽禁在耒云殿,受尽别宫欺凌,在王上五岁那年便自缢了。」
      「还是,」他望了眼身后黑暗的甬道,瑟缩道,「当着王上的面。」
      我惊得从地上站起,脑海中浮现出他那张喜怒无常的脸。
      我的心中像被利器划过,仅仅是因为听说了他的万分之一。
      「她,紫夫人绝不会忍心抛下他吧。」
      狱卒点头附和,「自然不忍抛弃,可若是以罪人之身留在年幼的王上身边,王上便成为不了今日的王上了,当时氏族利益盘根错结,无权无势的王上只能依靠先王的庇佑,紫夫人便以死作注赌了先王对她的情谊。」
      我垂眸掩下珠泪,「多谢你告诉我这些。」
      后几日羲若来过,她让我坚持,说她如今已经是婕妤,会找机会帮我向百里评江求情。
      我咽下千言万语,只叮嘱她深宫之中万事小心。
      在决心赴死的前一夜。
      长空夜影青青,星子三三点点。
      那一席玄色大氅不声不响出现在了牢房外,几缕月色划过他挺拔伟岸的身躯,如地狱来使。
      我躺着没动静,只呆呆地看着他,狱卒的话反反复复萦绕在我耳边。
      似是有一道牵连时来过往的哀楚浸透了我的全身。
      他兀自打开了牢房,走了进来。
      举起右掌,轻启薄唇,不露情绪。
      「这个镯子是你的?」
      我打眼细看,才发现送给狱卒的玉镯跑到了他宽大的手心,「是。」
      「狱卒那里存放的鸩酒?」
      「也是民女的。」
      「这么急着死?」
      我眨眨眼,有点委屈,「也没有很急。」
      他向我逼近,周身气息肃杀,逼仄的空间里,一股寒气直扑我的面门。
      「阿嚏」,我趔趄着身体向前一撞,额头被一只大掌稳稳抵住。
      我想不明白百里评江有什么理由来一个被治罪的美人的牢房。
      也想不明白他为何再次宠幸了我。
      整夜木板吱呀作响,承受了太多不应该承受的力道。
      小床只百里评江一臂宽,除了叠睡,我就只能全身紧贴着他。
      醒来后,看着近在咫尺的俊颜,只觉得和他这么多次了,每一次仍是心潮澎湃。
      他的睡颜并不安慰,忽而喉结处发出一声意乱情迷的低叹,翻身将我紧紧纳入他的领地。
      我无力挣脱,更无心挣脱,悄悄贴着他的心脏,与这具身体的主人同频共振,若是能一直溺在这方温存,我竟然想永远也不醒来。
      温存,我轻勾唇角。
      第一次在耒云殿,差点以为他是在对我施以何种刑法,现在竟然觉得他变温柔了许多。
      我悄悄握上他的手掌,在指缝间摩挲密密麻麻的薄茧,体会着那些金戈铁马的印记。
      甫一仰头,径直撞进那片幽深。
      他原本澄明的眼球布满了猩红的血丝。
      低头看了眼手中的柔荑,声音嘶哑低沉。
      「东婵,我以前识的你么。」
      他的语气并不虚浮,似乎在寻求眼前女子微渺的肯定。
      我瞪大双目,血液在全身迸流。
      于我而言,自然是识得的,于他而言,我又算什么。
      我半个字也说不出来,脸复而耷拉下来,两条泪线无声坠下。
      他扯过身下的大氅,粗糙地为我擦泪,却发现怎么也擦不断根,一脸烦躁。
      「别哭了,本王赦免你的死罪。」
      次日天亮,他走了。
      鸩酒也被收走。
      我看向那轮天清,像条濒死的鱼躺在大氅的余温中。
      狱卒欣喜无比,打开了牢门。
      「东美人,赶紧出来吧,王上的诏令已经在狱外候着了,马上你就要连升三级成为凌云宫的东夫人,可千万忘了小人昨夜的妄言。」
      听着本不该出现的进展,我有些恍惚。
      出了牢狱,领了诏令,穿着破烂囚服的我坐上了宫撵。
      沿街百姓纷纷探出头一睹我的容颜,更有店家,强塞给我各式物品。
      「东夫人,你是凌云城中最美的宝珠。」
      「只有东夫人才配与王上并肩而立。」
      「东夫人,请收下奴家新制的茶叶!」
      我凝神望去,竟是茶馆女店家正撸起袖子朝我递来锦盒。
      我心下百感交集,急忙接过,「多谢店家。」
      她朝我粲然一笑,向周围人得意地炫耀。
      多么明媚,阳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于我而言反复的时空,在他们眼中,却是崭新而富有生机的一天。
      7.
      百里评江没有册立王后,自成为东夫人,我入主了郦云殿,一跃成为了凌云宫最高的位分,同玉夫人平起平坐,不管我走到哪里,身后总是簇拥着大群仆婢。
      不过听侍女说,百里评江将我立为夫人之事令朝中大臣颇有微辞,近些日子常常跪在凌云宫外劝诫他们的王勿要给敌国可乘之机,更勿要耽于美色,疏于朝政。
      耽于美色,疏于朝政。
      我没有那种魅力,至少对他来说。
      日头正盛,乱洒圆团。
      我已经大半个月未在宫中见到他,闻着荷香,我还是忍不住走到了荷花池边的连廊上。
      俶尔,远处几个身着精钢甲胄的人大步走来,为首的正是百里评江。
      他较平日看起来不修边幅许多,目光倒是亦如鹰隼。
      我施施然站起身。
      在连廊这头遥遥地行礼。
      他似乎对凭空出现的我感到有些不满,两只眉头向下压了压。
      「东婵见过王上。」
      「平身。」
      他抬起右手,「都退下。」
      将士们如潮水消逝,只余我和他。
      「东婵?你看起来倒是身心舒畅,弹劾你的折子积满了我的龙案。」
      「你说他们害怕你什么。」他冷峻的腔调若有似无带些侃弄。
      「王上,东婵只一介弱质女流,幸得王上圣恩垂怜才能在宫中生存下去。」
      「兴许这些肱骨老臣们只觉得实属不应该用凌云的税收供养戈越的贱民。」
      「哦,是吗。」他的手指径直伸向我的面颊,却顿了顿,转而捏住了我的下巴,粗粝的指腹任意摩挲着那方滑腻,散漫说到,「既然如此,做我的王后,他们供奉你,你供奉我。」
      他说的是那样轻,且随意,就像只是讨论天气如何。
      我的思绪僵愣了片刻,目光流窜在他的神色间,竟然半分也看不见挑弄我的意思。
      这时,往往是要惊惶地下跪。
      我被他卡住了下巴,动弹不得。
      做他的王后,是什么感觉。
      没有以后的人,也配拥有选择当下的权力吗。
      百里评江见我迟迟没有作答,本不乐意的双眉压得更低。
      我苦笑着,「妾遵旨。」
      反正也是镜花水月,我想。
      自成了王后,郦云殿参拜之人众多。
      可是他的面我却是一次也未见到,还以为,当了王后能多见他几面。
      中元节即将到来,玉夫人,蔺昭仪罕见地到我殿中商讨中元节宴席相关事宜。
      我没有那样的度量,面对数次陷害我的人还能当作什么也没法发生,想着每次也逃不过轮回,还不若活个恣意。
      所以我趁她们不注意,给她们的茶水中加了几剂猛药,当夜两人便上吐下泻,高热不退,结成赤疹。
      夜深,百里评江果然来我殿里「兴师问罪」。
      我正一个人投壶自娱。
      他还穿着蟒纹朝服,玉藻垂坠在挺拔的鼻侧,两只墨黑的瞳染上了浓重夜色,只看着我。
      子夜不比白昼,我的情绪明显,也直直盯着他,未有行礼,只抬了抬手中的箭矢。
      「王上,你也来玩吗?」
      闻言,他的面容有所松动。
      向我走近,「若非知道王后是夷山茶女,本王倒是想不通眼前离经叛道的人到底是谁了。」
      他似乎压抑着极大的情绪,修长的指节接过我手中的箭矢,像我一样席地而坐,却未看我,只注视着那只贯耳瓶。
      空旷的殿内,两颗心脏交错跃动。
      他忽而嗟叹一声,仰躺在地,双手枕于颈下,一双穹窿漫无目的地游走于梁枋雀替。
      缓缓道,「一月前本王生了个怪病。」
      「梦中时常同一女子床榻交缠,她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每每梦醒,本王记不起她的任何东西。」
      我震惊地望向他,周身凝滞,连呼吸都变得异常。
      「后来,本王发现那不是梦。」
      他平静地转过头,眼底的墨黑一点点抽离,玉藻的光华晕开在那方深潭中,显得格外摄人心魄。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慌乱。
      他并不在意,继续引导着我的思绪,「在我将要把她拼凑出一毫可用的线索时,那晚却是另一个人上了我的榻,那个时候我想兴许是我自作多情,那个女子只是将我视作纾解欲望的器具。」
      「可我独独对她上瘾,好在后面她又入了我的梦,只是变得猖狂至极,整夜都让我伺候了她爽。」他眯了眯眼,透露出不快。
      「松无告诉我,现实中与我巫山云雨之人唯有一个叫东婵的美人,住在耒云殿。可只要我每次梦醒,又会忘了她是谁,写下的东婵二字也化成了墨滴,浸染了宣纸。再问松无,他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只知道戈越王正在举国选取进贡仰国的美人。」
      「似有一层大雾横亘在我和她之间,我想抓住她,睁开眼却只有那六个戈越美人。那个人在她们其中,还是我臆想出的妖物,抑或这根本就是什么歹毒的秘术。」
      他沉浸在回忆中,忽而轻哂。
      「有一日,日光过盛,竟然驱逐了梦中的少些雾气,莲叶之下,一张溺水的美人皮浮现在我眼前,手边就是水榭的立柱,她却蹬了一脚借力将自己送向了湖水更深处。」
      「这人我是认得的,东婵,戈越敬献的美人。」
      「呵,」他嗤笑出声,点评道,「一次新鲜的自裁。」
      8.
      殿外梧桐作响,蝉鸣声声。
      我浑身卸了力,将将撑住自己的身体。
      「狱中一夜,只是为了确认你是你。」
      「那杯毒酒......倒是寻常的死法,」
      「东婵啊,凌云有什么比不得戈越的地方,还是说,本王就那么不堪。」
      我按住狂跳的心脏,头皮渗出密密麻麻的虚汗。
      原来沾染了这荒谬禁制的人,不仅是我。
      不同于我从茶山上开启这段光阴,百里评江则是日日在梦中与我相见,我可以记住每个时空他的喜怒,他的梦却留不住任何痕迹,只知道有那样一个人。
      这样一个失了姓名,容颜的人,在他的记忆中被一次次无形抹去。
      连那个人自己都逐渐丧失存在意义,甚至生存的意志,竟然被他从现实中找了出来。
      我小心翼翼垂眸看向那方玄袍一角,心中被塞满了不可名状的绵软,鼻子却酸的彻底。
      这是不是意味着,再次轮回后,他可以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东婵的存在。
      这样听起来固然比先前的情况好许多,可是他的梦和我的经历,仍旧不可抗地持续上演,难道要一直困在同样的时空,和他反反复复地相认吗。
      我想要再等等,至少在下一次见面时,确证他是否可以将我的断裂缝合,或许这是我从未敢奢求的契机。
      我轻阖上双眼,抑制心中翻腾的百感。
      见我如此,他的话音浮上一层扭曲的快感,「王后之位是我强塞,你应允的模样实在勉强,既不喜我,那我便离你远些,我想这样你或许不至于太厌恶我。」
      他先前一切脱离既定轨道的行止便有了答案。
      我已泪水盈睫,脏器像灌了风,撕扯着疼,几缕珠线不合时宜地砸在地板上。
      心底却是拨云见月,一念极乐,一念极悲。
      他伸过两只大掌捧起了我的脸,一脸隐忍与不解。
      「哭什么。」他用指腹擦拭着那几条泪线。
      「嫁给我,这么委屈你?三番四次也要弃下我。」
      他的眸子浮上一层自嘲的酷虐,看着我咬唇憋泪,淡然撤开双手,站直身体摆了摆大袖,再不看我,自顾着阔步朝殿门走去,寂寥的声音穿透大殿。
      「那便回戈越吧,只是别再日日入我梦。」
      他是凌云的君王,我只是扰乱了他心扉的秋叶。
      若不是因这邪恶的禁制,怎么也不该有牵绊的。
      可也正因为这邪恶的禁制,我喜欢上了他,他也并非对我无情。
      殿门合上,挡住了月光。
      他再未踏足后宫。
      中元节当日。
      宴会还是记忆中的光华闪烁,奢靡浩大。
      我赤着脚,纱裙迤地,在他的身旁落座,距离不算太远,那股迦南香直直钻入我的五脏六腑。
      几个胡人使节喝蒙了酒,为首之人举着宝石镶嵌的酒壶向百里评江行礼,「尊贵的凌云国主,我等早听闻戈越举国选取了六位美人进献于贵国,不知可否请哪位美人献舞一曲,让我等番邦一睹绝代芳华。」
      他的鼠目肆意打量着我,最后将视线定在了我的双趺之上。
      我沉了沉心思,屈膝跪倒在百里评江腿侧,「王上,贱妾愿为两国邦交献舞。」
      像上次一样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说不定依旧可以逆转时光。
      那道冷冽的声音砸下,极尽克制,「王后身份尊贵,莫要失了体面。」
      我能感觉到他脖颈下张扩的血管,正流动着不见光的情绪。
      我抬起下颌,却不敢直视他的黑瞳,「还请王上应允。」
      我静静等着,却是格外漫长。
      漫长到我听到了桴鼓与牛皮接触的战栗,底下哪个女眷呛水涨红了脸,还有王座上的人不成章法地转动龙尾扳指。
      那使节哪里见过这场面,□□道,「听闻王后是戈越美人之首,得了戈越宰相亲身教导,各种身姿工夫想必可与夏姬一较高下,吾等期待已久,王上切莫金屋藏娇啊。」
      夏姬,是前朝出了名的□□。
      他因我出身低微,百里评江对我不甚重视,几犯讳言。
      感受到身侧人周身气息诡变,我急忙扯了扯他的大袖,却还是无济于事。
      一只长箭破空而往。
      那个胡人轰然倒地,猩红的箭矢穿透他的心脏仍未停止,插在了十米远的地板之上,箭鸣声久久未散,殿上所有人的酒气被吓得只剩惊惶,纷纷跪倒在地。
      原来,这便是上一次萦绕于我耳畔的唳鸣。
      百里评江若无其事收了弓,身上的愠怒被他压回了身体某个角落。
      他掸了掸外袍,眸光落到我的脸上,眼角狠戾的红丝暴露了他并不平静的内心。
      我突然好想抱他,于是,我也这样做了。
      9.
      碰触到的那一瞬,我便想明白了。
      我是活在当下的,这份情意也当坦荡,若是赊欠,以期今后弥补,就太晚了。
      我只想要现下的他不那么伤心,只一点点,不会贪心。
      他高大的身躯僵在原地,忽而揽过我。
      状似散漫地问,「这是做什么。」
      我攀附着他的劲腰,感受着不同以往的贴合。
      低声道,「没有不想做你的王后。」
      「什么。」他追问。
      我定定看向他,「百里评江,你总是把自己伪装的太好,我看不真切你的内心,可当我真的看到了,又害怕它会分崩离析。现在我却不想让你误会我的心意,我想说的是,我喜欢你,想做你的妻子。」
      我带点哭腔,「不管你信与不信,我的一切行止都是为了留在你身边。」
      我从未如此坚定地正视自己的内心。
      哪怕只是当下混乱的境地。
      我没等到他的反应,先一步手脚脱力,神识坠入了虚空幻境。
      天阑破开异世景象,熟悉的宫殿灯火微茫。
      素衣裹身的美艳妇人划破手掌,用鲜血为介质,完成了一场诡谲的仪式。
      屋内一个睡眼惺忪的稚嫩孩童向她奔来。
      妇人温柔地握住他的肩,「母亲为你取名评江,一愿我的江儿平天下之兵戈,佑疆土之子民;二愿未来的他独步天下之余亦能不染世俗,百里评江,永世逍遥。可惜母亲无法亲眼看见江儿成为一代枭雄,但是她会出现的,她会因爱你而来,直到她意识到这一点。」
      年幼的百里评江似懂非懂,牢牢抓紧了妇人的衣襟。
      妇人眼角浮泪,毅然转身走向早已挂好的白绫。
      随着矮凳被踢翻,我咬牙冲了上去,将尚幼的百里评江护在了怀中,双手急忙抚上他的双眼,感受着指缝间滚烫的泪珠,直到身后再无动静,那袭素衣也染上的死亡的气息。
      瘦小的身躯在我怀中颤抖,惶惶无助。
      我紧紧拥着他,试图弥合那道巨大的裂口。
      身后忽而一道温柔的声音响起,「你来了。」
      我顾不上擦拭未干的泪迹,循声望去,怀中的百里评江也于此时无端消失。
      美艳妇人冲我微笑,「东婵,多谢。」
      一切都结束了。
      结束了。
      四周的幕布融化,汇成黑水退去。
      唇间的清凉将我唤醒,他的俊颜变得真切。
      见我醒转,百里评江放下药碗,目中异彩纷呈。
      语气却有些黯淡,「早知你会晕倒,我便不射死那厮了。你们戈越女子,都是如此娇弱?」
      我用尽全力挂上笑颜,「回王上,只有东婵弱不禁风。」
      他颤了颤羽睫,应是想了什么,再兜不住嘴角。
      我轻咳出声,「之后我说的那些,你可听到了。」
      他的耳廓染上异样红色,呼吸明显粗重,「那王后又该如何证明你的真心。」
      我朝他探手,他却是早已准备多时,一把将我捞坐进了坚实的怀中。
      看着他眼底涌动的炙热,我探身用舌轻触上了他好看的唇角。
      微弱的气流汇成一句谶言。
      「不需要证明,因为我为你而来。」
      我为你而来,直至我意识到爱上你。
      爱上眼前这个叫百里评江的男人。

      ————————(完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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