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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2章 ...

  •   2/小人物
      我不清楚是谁做的这一切——我不清楚的可太多了,比如说为什么我们每天要在泥墙上画竖线,又是谁在黑林与赤松林里建立了这座“地下避难所”。盯着盆中的砂砾倾泻完的那一瞬间,立即拿起锋利的小石,往旁侧的泥墙画上一条竖线,再一口气抱起那盆砂砾,让它重新顺着小孔再一点点漏下。
      每每履行我被分配的职责,我都会思考些问题,我思考并不是为了得出答案,我只是想要抱怨,抱怨我这项枯燥的工作,抱怨这日复一日,仿佛无穷的行为。但我并不会因此希望这座地下室会毁灭,亦或是承担刺激的职责,我不是那样拥有能力,勇敢坚毅的人,而且我跟在这里的绝大多数人一样,身体具有一定的残缺(或者多余),我的双腿臃肿的像是两块大石头,跑起步来又慢又累,所以我从不会离开地下室,我也没法离开。我还只有一颗眼睛,其他人要么跟我一样,要么有两颗,要么有三颗。而我算幸运的,常年处于黑暗中,视力近几年虽然有所衰退,但还并未像以往承担这份职责的人那样彻底瞎掉。上一个负责守在这里计数的女人在即将瞎了之前,让我来负责这个职责,她把一切教会了我后,便回到自己的洞里休息。每个人都有个洞,那是我们出生时便预定好了死亡的地点,当我们觉得自己快要被黑暗和恐惧吞噬前,都会自觉回到洞内躺下,重归大地。
      我听帮她埋洞的人说,她在死前询问如今承担这项职责的人是谁,得知仍然是我后,她说,他可真幸运。我不清楚她说出那句话究竟怀揣着怎样的情感,不过我很清楚我是个心思歹毒的家伙……我几乎不可避免地断定她在嫉妒我,嫉妒我活的年纪竟然比她长。我沾沾自喜,还有些骄傲,觉得死掉的她可怜极了,吃了几口心里的得意后,我又感到无言的悲伤,我多可怜,只能从死人身上获得快乐,我可怜极了,守在这里寸步不离,我们所有人十足地可怜,因为我们每个人能活的时间并不久,绝大多数时候我们都不正常,我们是怪物,长得奇奇怪怪,没有什么漂亮可言,一生都跟虫子一样,躲避在黑暗之中。我们找不到生的喜悦,自然也得不出多少诞生的意义,像是我,我很难言述我身负的这份职责的意义,尽管我有想法,可我不希望那就是最终结论。我从不为我如今的生活而高兴,我只是习惯了,习惯了弓着背,习惯了每日来回抱泥沙,习惯了看土墙上的刻印和滴落的泥沙的度日,当有人来问我时,我得好好报数给他们听,这是我为数不多可以跟人说话的时间。我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像块凝固的岩石,像只盘旋垂死的苍蝇。
      如今我已听见轻轻响起的死亡的步伐声,想必我的终点并不遥远,我的死将会是这个避难所里一次简单的,无关痛痒的,不会有任何人铭记的死,死亡是如此的平等,但,但我该如何说呢,我并不那么厌恶死亡,可我又无法克制对死亡的恐惧,渡过河水穿过黑暗的路没法回头,哪有照亮的灯指引我重回墙壁面前。死亡是什么体验,它会有预兆吗,它会安静的到来吗,它会让我变成什么样呢,我会为死亡哭泣吗,我会逃避死亡吗,我能不能再多停留一会儿,再多看看我的墙壁,倒倒我的沙。我对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哪有那么多喜爱,只是习惯罢了,说得多了,我自己都憎恶习惯这种词,为什么我面对现实只能习惯,我怨恨着,因为我穷尽一生浪费在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上,我守在阴影里,角落里,墙壁堆里和沙土里,死后谁也不会记得,毕竟连我自己也对我的过去记得不清不楚,但我又总是在履行我的职责,因为我总是想,这砂砾或许会记得曾经有个笨重的家伙每日都吭哧吭哧地搬它,四周的刻痕会记得有个人总是没事去擦拭他们的灰土,他们还存在,那我也就存在。每当认为这四面无声且无生命的东西也有着我不理解的生机,我又觉得好受一些,我还对它们心生怜悯,它们没法思考,比我还要笨重,通过这种比较,我能获得一些细微的优越感,试图施舍给他们一些我的关切,好歹我还不算这片世界里最倒霉的家伙。我没法保证我短暂的人生能守望它们漫长的余生,不过我和它们总归都是要死的,我会死,其他人也会死,在我死了许多年后,这些柱子,这些墙也都会死,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古怪地在心里如此感激,心情最终还是没有转好,因为我知道这种说法只是我在消极地安慰我自己,我暗中试图从死亡恐惧里的逃离再度失败。我已经年老了,老到要重归大地了,纹丝不动的生活凭空多出了黑色的怨愤和发酸的悲哀,为什么我生来是这样,我临死也只能这样。
      在我思考的时候,砂砾里钻出一条白色的小蛇。几年前的某天,我照常守着在这里,照明的圆球突然变得明亮了几分,它溜到我的面前,既不咬我也不捆我,又小又白,比任何东西都要亮。我虽然好奇,但一开始也没有理它,没有主动驱逐它,任由它在我这里转悠。它似乎格外喜欢看刻在墙壁上的时间,或者就是单纯的喜欢看墙,能抬起脑袋一动不动许久,某些方面像极了我。于是我某一刻,主动“哎呦哎呦”地站起来,给它喂了点水,它喝了些,然后顺着我的手来到我身边,从此我们坐在地底的这个角落相依为命。它的身体总是冰冰凉凉的,我担心它会被冻死,时不时将它揣怀里。它在我怀里虽然安静,但偶尔也会跑到我看不到的地方溜达,回来衔点外头死了的鸟给我,我吓得不行,哀求了几次“你可别给我这么吓人的东西”后,它便衔点我也不是很清楚的玩意,有的石头,有的是草,这些玩意是外头的东西,我极难拥有,心里时常感激这条懂事的小蛇,连连吻它,感激它赠予我的这些琐碎的好事。不知为何,最近它似乎焦急了起来,开始咬自己尾巴,在砂砾里乱窜,偶尔找不到的话,我往砂砾里一捞,就能捞出睡觉中的它。习惯它的新变化后,我没主动打扰它的睡眠,耐心等它醒来了再找我,或者不找我,它是自由的。
      小蛇从砂砾里探出一个头,通红的双眸牢牢盯着我,过了大概五分钟内后,它顺着边缘爬了出来,不过它没来我这,它爬到了我的旁边——这时我才注意到这里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我抬头看向身后漆黑的男人,如果不是他有半张脸没被阴影覆盖,恐怕我也只会以为这也仅是一团黑暗。他蹲下身,小蛇跟以往一样,顺着人的手臂往上爬,男人却没像其他人那样,主动跟我搭话,就跟攀在他脖颈附近的小蛇一样,他仰头安静注视面前的刻痕。
      一组组竖线和斜杠不仅有我刻的,还有我前面的,我前前面的,我们无声无息地死去,保留的只有这深浅不一的刻痕,堆积着生存过的时间。尽管负责记录的我们竭力保证这项职责不会断代,但它还是断过些日子,比如说洪水冲垮了居所,猛兽来了,突然发疯,没人及时接下这份职责等等。我仰头看着代表年份的位置。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天,这是谁想出来的数字,我们在这片森林里度过的年,已经比三百六十五还要多了。
      男人自顾自的在土墙边踱步,我猜他在心里暗中数数。
      不知道又过去了多少,我的思维即将重新回到原点时,漆黑的男人转头看向我:“你的眼睛现在怎么样?”
      “哦……还不赖,大概还能用上几年,我会及时叫人来接我的班的。”我听到我自己冲动地回答道。
      “如果眼睛坏了的话,你就要死去了吗?”看样子他也很懂这里死亡的传统。
      我们终于开始对话了,可他是怎么知道我的眼睛不好,我怀着疑惑和眩晕,几乎是本能的立即说:“若是我的眼睛坏了,我还能有什么用呢?我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脚还没有现在这么肥大,第八百四十三年的痕迹只到我小腿附近,如今我将现在刻到了我的脚踝附近,而我已经很难挪动这只脚走两百步了。您看,我活着就是为了这些记录我活着的这段时间,我记录不了的话,我的时间便结束了,人难道还能摆脱时间活着吗?”我有些生气地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问:“你讨厌落在你身上的这份的职责?”
      我说完话才意识到自己语气和表情的变化,努力掩盖了一下,好歹让皱着的眉头没那么紧:“说不上喜欢,我每天都会抱怨这日子,如你所见,我的脚不好动,我出不去,也干不了其他什么事,但在这里,我好歹还能有点用。我可以搬动这些笨重的玩意,可以耐心的坐在这里哪也不去,守着沙子一滴一滴往下掉,把时间刻在这上头。有人来问我现在什么时候了,我仅是一撇这个沙漏仪,就能给他们一个准确的时间点。这是我最得意的事了,你要问问我现在的时间吗?”
      “好,麻烦你告诉我现在的时间。”他将目光移动到缓缓流逝的砂砾堆上,说话方式有些客气。
      “现在是十九时十六分。”我高兴地扬高音量,看到他只是淡然的点点头,我有些挫败。为了让对话更久一些,我有些害怕,但还是鼓起勇气,心里祈求着他不要急着离开,佯作随意的模样,干巴巴地说,“好像以前没见过你。”
      “人类的居所并不只有这一处。”
      我受到了惊吓,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他,在他偏头看我时,我才惊慌解释道:“我只是随便一说,没想到你真的来自其他地方……我听说地面上其他活着的人类有的比我们还惨,有的比我们要过得更好。那些比我们活得好,曾经有群长得漂亮的家伙们曾经来过我们这儿,他们说自己是精灵,很欣赏我们要死前把自己埋入土里的传统,认为我们这是亲近大地,是飘落的树叶落回诞生的根。他们还教我们用两根树枝吃饭,然而我的手指太肥了,做不到,我只能用手抓着吃饭。他们待了一段时间后就走了,说还要寻找更多的人,可难道我们不就是他们该寻找的人吗。唉,我说不清他们要做什么,我也记不住那时发生的那么多内容,这都是别人说给我听的,发生在,请您相信我,我对于数字年份一向记得准确,发生在九十一年前……您,您是我接触到的第一个人,我很好奇,那样的人究竟从哪里来的,他们的目标会不会实现。您看看我,我坐在这里,每天打发时间除了擦拭那些刻痕,就只能想东想西,等着有谁来问我时间。”
      说完我便后悔了,我怎么说了那么多东西,就因为他有些特殊,露出倾听的模样,就让我下意识想要亲近,仰视的缘故吗,我想要点灰色的脸面,冲动地向他撒了谎。我岂止是说不上喜欢,我简直就是不喜欢这份职责,可落在我身上的这一切不正是命定的事吗,我哪能违背我的命运。我只想让自己当个豁达的聪明人,可我归根到底只是个可怜的爬虫。说着说着,见他没有任何反应,我突然明白,他其实并不太需要了解我知道的时间,他先前的发问只是礼貌地同情一下我,就是这样的一句话,我那点无意义的虚荣心竟然也被满足,又开始了惯常讨人厌的卖弄,他们一定很讨厌我炫耀我能看懂砂砾桶里所装载的时间分量时的得意洋洋。但我接着说了什么,我向他直言我的愚蠢,我什么也不知道,我知道的都只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我说他人活的比我更好,心里却满怀嫉妒,无论是“美丽”,还是能够自由在地上行走,我都嫉妒到脑子里反复回放我杀了他们后,大家称赞我是个勇敢者的故事。我是个卑劣的人,我是个生活在地下的人,我每天颓然地等待时间,等待询问,然而我能交换的一切都是那么的微不足道。
      思绪转过一轮后,他依旧没有立刻回复我,我惴惴不安,转而开始思考是不是我的行为太过唐突,冒犯了他,让他的心情变糟,我恐惧他开始嫌恶我,嫌恶我的外表,嫌恶我的愚钝,嫌恶我的浅薄,甚至嫌恶我内心可怕的毁灭欲。我的人生比墙上的刻痕更浅,里头满是漆黑的厌弃,污秽的思绪,无意义的重复。耳朵和脸颊开始滚烫,我生怕我真的说错了什么,哪敢继续看着他,不安的拨动我的手指,试图用些简单的手法掩盖他的视线,对,我该将我蠢钝丑陋的手指藏入衣袖,这样谁也看不到,我是只能用手抓着吃东西的白痴,又脏又丑陋,我的指甲缝里嵌入割不去的泥沙,纹路也被厚厚的茧盖住。不过,我又开始希求,希望这个人并不在意我,他只是在思考。他会不会友善?更可能的是他会像方才一样用话语来承认我的价值。那究竟是故意的,还是有意的,我该如何知晓,我该询问他吗,询问那些什么,“你是否在同情我”?我多希望他能不要直接说同情,而是用他那可爱的问话关注我所剩无几的价值,多同情同情我,要是可以,请再给我点好的,给我点我想要的,我想听到有人夸赞我的能力,能够肯定我的存在,无论是什么时间我都乐意告诉,我不想像滚动的砂砾一样简单的坠落,我哪会像我的这群呆子同伴一样沉默。我会回答,我会思考,尽管我是如此的无意义,可我还没有被死亡掠走。我径自陷入悲伤,这份粘稠的孤独,想必他也不会理解,毕竟我该如何说清认清卑劣低微的自己,竟然在心里恸哭地哀求获得一点颜面的同时,又偷偷快意起来呢。悲哀到了极点时,我忽然又不想了,我不想让他认识我了,让我倔强地像个人,并成为他眼里的一个谜团吧,他永远也不会认识到真正的我,我决意我能成为他人生里一颗卡在缝隙里,永远也不会扫清的尘灰。我多不希望我能不要那么平常。
      他终于在我的忐忑不安和故作平常中回复我:“你想看更多的外界的人们吗?或者,你想看他们的目标实现吗?”
      我的内心暗暗松了口气,这个问题并不是我第一次思考,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回答了句我也不清楚到底这种表述好不好的话语:“我只想看看除了时间之外,外头还有什么东西。”这不是表达反对,是表达我的不知道。我想,我该努力保持一点聪明,向他展现另一个不那么自厌到陶醉,我理想下聪慧,冷静,坚硬的我,毕竟我总是个喜欢扮演他人眼中的自己的,虚伪的家伙。
      “你眼里的时间是什么样的,这流动的砂砾?”
      我很乐意分享我少有的智慧,于是乐呵呵地用我最擅长,也是我构思了最久的比喻回答他。
      “当然不,真正的时间应该是卡在这些刻痕里的尘灰。我每天都会擦拭刻痕,又可以打发时间,又不会让那些刻痕淡去,但我不会每天每个都擦到,总会有被我落在后头再处理的。每次擦拭时不小心弄到手中的那些尘灰,我就知道这是我最近没能力注意到的时间。您瞧,我这么拍拍手,尘灰就从我手中飞走啦。时间不就是这种东西吗,谁也不知道怎么来的,注意到时已经在那里好一阵,想要触碰的瞬间,就又会消失。谁也不会碰到真正的时间。时间也好,我也好,您也好,这里住的人们也好,这世间的一切正是这样静悄悄地消逝的东西。”
      我当然是这么说,但我更得意,我终于能暗中提醒他,甚至成为这种尘灰。我会死,但我会带着我的秘密和过去一起死,谁也不回真正认识到我。
      男人似乎是皱了下眉。
      “难不成你现在正在做的尽是无用的事,每日重复机械动作,你只能得出你,人类和时间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的结论?我并不是指责你,但你们守着这些墙壁为的不是持续这样虚无缥缈的生活才对,真正的永恒不会让存在本身消逝。”
      我张了张嘴,多为难,我没有完全听懂他的话,我只知道男人是在否定我的发言,可为何我没有像以前一样感受到侮辱和愤怒。我也曾经设想过我的所作所为应该更有价值才对,这正是住在这底下的人们经常这样会说的,仿佛已经看到希望的话,但我们每个人都深知我们什么也做不到,怪物的力量我们人类该如何匹敌,死亡的血便是最好的冷水。我终于感受到了一些熟悉的,只有我自己能体悟并为之欢欣的得意和高傲。我忧伤而同情的望向他,瞧啊,年轻人总是有着我从未有过的野心和激情,可他注定头破血流,最后要么去死,要么像我一样困死在窄小的角落到死。
      “我支持你的想法,你想要向前的话,就该走到我前头,走到我思想的前头,走到我生命的前头。我不了解你口中的永恒与存在,我也不知道你反对的虚无缥缈的生活是不是指我每天始终重复的经历,但你需要知道,这面墙虽然只是刻着时间的墙,却记载着我们被赶出地面后的一切挣扎。你这点反对如果具有力量,为什么不打破我一生面对着的,这面苦难的墙?”我得意且讥讽地说。
      “即使最后你会丧失你的价值,你迄今为止全部人生的意义?”
      “您是觉得我可悲吗,我的人生意义就只是延续这些刻痕。”我哈哈大笑,终于说出来我最羞耻的词和徘徊在我心中,我所确定的我的人生意义了,可没关系,无论我用我贫瘠的故事来否定他,或是支持他,这都无所谓,因为我已经达到了我的目的,他这下永远不会认识我。我哪里也去不了,我什么也更改不了,墙隔绝了我的一切,身体把我埋在地下动弹不得,我早就习惯,可恶的习惯——就是那么习惯地否定不了我的本性,我习惯我改变不了我的恶习,我习惯盘旋在脑袋几十年的卑劣摧毁我的一切信心,我习惯我保持原样,空空耗费了我的一切时间,一切勇气,让我至死也只能是个碌碌无为的,连秘密也只是用于掩盖可鄙粗陋的一只苍蝇的现实已经习惯。我是个多么堕落的家伙。在难听的笑声中,我的情绪达到前所未有的激昂,我大声地给自己振足气势,挺直脊背,决意好好否定我方才的那句话。我憎恶地瞪着他,瞪着这片角落里仅存的微光,瞪着这些墙,这些沙,我听见我自己在咆哮,“那便尽情来消灭我吧!消灭我可悲的人生吧!哪怕在那一瞬间我会死亡,可我也迈出了这一步!”
      他不再无动于衷,看着我,我的心绪突然变得无比平静……他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美丽的笑。
      我知道“美丽”一词,它总是用来形容外界。我只明白意思,从未用过,我也没法送给任何人。我曾幻想美丽是什么模样,只以为我这篇记事壁能够干净明亮,也是一种独有我占据的美丽。但此刻,我见到半张脸覆在阴影下的男人的笑容,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剧烈震颤,“美丽”一词倏地涌上喉头,我后知后觉才想起来这个词的意义。在我离开地下室的多年以后,在我临死前最后参拜家园附近的神庙时,我才豁然明白,曾经这个站在影子里的大人,祂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种美丽。
      “——我承诺你。”
      男人伸出一根手指,手指散发血红色的光。
      我顿时感到不适,闭了闭眼,当我再度睁开眼时,惊觉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看得清外界,眼翳从我眼中褪去,手边用来照明的那团暗光也换成了明亮而温暖的一团光球。
      他的离去跟他的到来一样无声无息,连带那条银白的小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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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为了躲避古神和怪兽们轻蔑而残暴的蹂躏,人类在漆黑的大地之下建立起了虫子般的藏身之处。某间藏匿于黑林与赤松林间的避难所里某日迎来了特殊的两个男人。
      他们并不在意人们震惊的目光,提防的动作,微笑收下寡妇的小钱,松开手握的底部开裂的长木杖,饮用表面浮沫的热水,咽下干瘪味涩的粮食,旋即坐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安静休息。
      外界可怖的雷暴大雨持续了数日,雨水自然而然地渗进了地下,好在没有更多的破坏内部结构。二人停留的这段时间里,人们惊讶地发现那位身材高大的金黑发男人身旁极其温暖,他们憧憬极了,挨个躲在角落里偷偷看向如同光芒化身的他,不知如何才能在冰冷的地下求得一份他身上的热。年长些的人们则对那个看不清双眸的黑发男人心生畏惧,和始终微笑说话的金黑发男人不同,他更多时候是站在金黑发男人身后保持沉默,如同凝固的一道阴影。比起多虑的他们,年轻而弱小的人类孩童就没那么多顾虑,他们团团围坐在地上,热闹些的孩子想到什么就问什么,他们发现这两个外头来的男人并不会拒绝任何对话,他们还会唱动听的歌。
      懵懵懂懂却又大胆的奥赛库斯便是其中一员,他是第一个来到二人身边的孩子。他好奇极了,金黑发男人虽然端坐在一片阴暗的角落里,但一身白袍的他看起来就闪亮而暖和,仿佛地下室里燃烧的火把,他天然想要去亲近,想要依靠。
      他主动问:“你们从哪里来?”男人说:“我从人类世界来。”他问:“人类世界有什么?”男人说:“白天有太阳,晚上有月亮,大地没有吃人的怪物与永恒的黑暗,社会安定有序,人们安居乐业。”他问:“那在哪儿?”男人说:“在过去,在将来,在千千万的希望间。”他问:“我可以去吗?”男人垂眸,温和的问:“那你可愿意舍己?”他不太懂舍己的意思,只是想要附和男人,于是他说:“可以。”
      男人不再说话,奥赛库斯怔怔地握住男人伸出的手,慢慢地挪到他腿边的地上坐下。那股无形的热量愈来愈大,跟火几乎没什么两样,却一点也不会像火焰伤害他。男人轻抚他的头,一下又一下,耐心地捻去了他发丝间凝固的泥土,将他一团糟的头发理顺。他感觉很舒服,放松下来,动了动脑袋,更舒适的倚靠在男人腿边。他想不出要问什么了,便随口讲述住在这里头的大家都知道的事。他说他们的祖祖辈辈跟地上的野兽没什么两样,直到前几十来代才有所好转。每一代传承年份都很短,大家都是稍微长大了就开始急着生孩子,谁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女人们生完一个再生一个,大家也不在意会不会生着生着就死了,毕竟在这片黑暗的世界里,无论是生育去死还是或者去死,下场都是一样,但尽管如此,所有人都还是努力地活着挣扎。他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是谁把自己带进地下,总之自他记事起,他便住在这里。地下的年纪小的由年长的大家一起抚养,力气大的会被安排出去打猎,跑得快的就摘果子,年幼但能干活的便躲在底下当杂工,搓麻成线,花上个一年多织出两三件可以给自己蔽体御寒遮掩的衣服。不过做不出来也没关系,可以拿以前死人的继续穿,大家不会怪罪的,他以前穿的一件就是跟自己同龄的孩子意外死亡后别人扒下来给他的衣服。说到这里,奥赛库斯抬起头看向两人,外来的他们衣衫无论是布料还是款式都美得无与伦比,柔软且美丽的织品上还绣着暗纹,与他们仿佛就是从草堆里拼拼凑凑缝的衣服截然相反。奥赛库斯心怀艳羡,他们五官端正,身材高大,言行举止完全不像地下人。膨胀的思考仿佛浇了油的火焰,他反复肯定,反复赞叹,反复羡慕,这是多美的人儿啊。他感受着头顶的抚摸,焦急地期盼起了下一次抚摸,年幼的奥赛库斯对自己愈发混乱的语言表述全无自觉。他没听到男人的回答,男人传递的温度跟他的呼吸一样安静,靠在他腿边不知不觉有些犯困,他经历的一切仿佛是场少见的美梦,奥赛库斯正要闭眼时,他听到了男人轻轻的一声叹息,睡意瞬间被男人那一次呼吸所冲走。他正欲抬起头,男人伸出了手,托起他的脸颊,他配合的仰起头,眨了眨眼。只见男人的目光悲悯,纯粹而明亮的金眸里第一次倒映出自己完整的相貌,他惊呆了,嘴巴不自觉张开了些,他很长一段时间以为那便是他与生俱来的模样,但后来他才知道,这来自祂的一份垂怜。他从没记住自己过去的模样,却牢牢记住了此刻自己不知不觉间蜕变后的相貌,而更为深刻烙印在脑海中的,是男人灿金的眼眸深处,闪烁着他无尽憧憬的慈爱的光。
      雷暴大雨一结束,他们准备启程,离开前他们许诺人们可以许两次愿。
      人们惊诧极了,问:“您有什么呢?”他说:“什么也没有。”人们反问道:“那您能做些什么呢?”他微笑说:“一切。”人们不知向这两袖空空的二人祈求什么好,于是不抱希望地说:“您能给我们一点您身上的光吗?”他答应了,伸出食指,赐予漆黑的地窖一道光。
      他们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如此温暖,如此柔和的光亮,或是呆滞跪下,或是泪流满面,或是亲吻大地。过了好一阵,人们终于从狂乱的情绪状态中走出,此刻看向二人的目光变得炙热,他们终于明白祂们的到来并非躲避野兽与雨水,祂们是在考量人类有无被救济的必要。
      于是人们颤抖地询问能否再许第二个愿,祂点头答应,人们爆发阵阵悲哭,跪在二人面前,恳求奉祂为主,万事不敢不从,万言不敢不听,奉上盛大的燔祭,只为获得救赎,主答应了。
      地表的时间与光重新运作,恩赐的粮与肉,矛与盾化作坚硬的身躯和强大的武器。
      主向奥赛库斯走去,说:“你当跟从我。”纯白天使自此为主忠实的追随者,坚定,英勇,虔诚,从弱小到强大,从未改变。
      天国副君说:“吾主乃是太阳,不可以目视之。”人们漆黑的眼睛起了火,牢记了世间最美的光,尽数化作虔诚的仆人,循着主的命令,使用起主赐予数种的非凡力量。
      主说:“我喜怜恤,不喜祭祀。你们若是心诚信我,奉我,爱我,就必遵循我的命令。”千千万的人们跟随在主的身后,摆脱了污秽与邪恶,阴影与罪孽。凡是有害的毒疾,皆不可在主的光芒下停留,凡是无礼的恶举,皆不可在主的权能下赦免。
      人类时时跪在地下聆听主的教诲,请求铭记祂那智慧的话语,传颂祂的光辉与伟绩:主乃是一,乃是万,乃是伊始,乃是终结,自有永有的主以身躯创造世界,恩赐万物生命与神智,身怀宙宇无穷知识,手握天地至上权柄。主以全知为思想,以全能为武器,身伴雷霆与太阳,智慧与战争,凡需他伸出手的,便是要它生,要它死。主立于高峰,行于人前,以身踏遍漆黑,趟出希望,所踏的路作了大众的千千万条路。
      主施行公义,使人类远离压迫与死亡,蒙昧与傲慢。仁爱与慈悲,乃是我主的冠冕。凡称颂主的名,传播主的道的信徒们,未有一刻忘记感激与恩惠。
      人们欢欣赞颂祂的伟业,使徒宣传神国的道,罪囚们灭于主的愤怒,天使们归于主的麾下。忠实的仆人们身仗长枪,引领的天使们欢颂奏乐。
      不灭的光就此悬于天际,光辉撒满了大地。那所信者必有成全,跟随者必有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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