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时节又逢君》宁与夏言

8、番外一

　　番外一 ·黄粱一梦

　　卫知南的父亲是那反叛的伊族首领卫安。
　　卫安生性好色，房中小妾数不胜数，连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少女他都下得去口。那日他去坊间听曲，一眼就瞧上了那一曲琵琶万人空巷的歌女。
　　他是首领，统治着好几座边城，他不缺钱，便一掷千金赎走了歌女。歌女不懂那么多，她只知道是卫安给了她一个家，让她不必每日看人脸色给人赔笑，她感激他，直到她发现自己怀孕，这份好感自然而然地转化成了爱意。
　　卫安房中妻妾成群，他自是不会允许每个孩子的降临，但歌女乖巧懂事，整日只待在自己的小院中弹曲，不像别的女人一样用尽手段争宠。最终，卫安同意留下了这个孩子。
　　孩子出生了，歌女开心地抱着他去找卫安，想让父亲亲自为他取个名字。经过九曲回廊的时候，她看见卫安蒙着眼，与一群几乎不着寸缕的女子玩游戏，场面好不糜乱。
　　歌女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抱着孩子走了。
　　她不识字，只看得懂乐谱，这孩子怎么说也是首领的孩子，旁人不敢给随着取名。久而久之，大家都忽略了他的名字，小婴儿慢慢长成了小男孩，却还是没有一个正经名字。
　　小男孩对自己父亲没什么多余情感，在前八年的童年里，陪伴自己的只有那个会弹好听的曲子，笑起来颊边有两个小梨涡的歌女。
　　小男孩八岁那年，边关异动频发，蛮族率先造反，随后，京城派来了大名鼎鼎的宴将军镇压。可笑的是，一向与朝廷交好的伊族竟突然叛变，叛变的原因很简单——蛮族使者给卫安送了数十名美姬和五箱金银。
　　那位大名鼎鼎的宴将军牺牲了。
　　打仗的日子对于他们来说与从前没什么区别，左右都是吃不饱穿不暖而已。直到那日，歌女从外面回来，一进屋就把小男孩往偏门推。
　　“快走！京城的军队来了，要杀了卫安身边所有人！”
　　小男孩目露迷茫，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娘，我不走，阿娘……你别赶我走……”
　　歌女狠下心把他的手掰开，狠狠推了他一把：“走！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她把偏门关上了，但小男孩并没立刻走，透过门缝，他亲眼看见自己的阿娘被一柄长刀捅穿了心口。鲜血淌了满地，比天边夕阳的颜色还鲜艳。

　　小男孩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他随大批流民一起，晚上睡桥洞，白天捡别人吃剩的大饼，喝水沟里的水，终于来到了江南。
　　这一带也有流寇和强盗，那次，他照例在街边乞讨，却被一群大汉要保护费。
　　他当然拿不出多余的钱财，于是两方起了冲突。
　　小男孩觉得自己浑身都疼，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觉得自己可能快死了，马上就能见到阿娘了。
　　可是，恍惚间，有个天使好像降临到了他身边。
　　天使不仅救了他，还给了他一块好甜的梅花酥。后来，他跟着天使走了，不用再挨饿受冻，他有了干净的衣裳，和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卫知南。
　　虽然还是无法摆脱这个让他厌恶至极的姓氏，但那一天真的是他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天。甚至让他觉得，自己前八年的人生之所以会那么黯淡无光，是因为遇见她花光了自己所有的好运气。
　　可是马车载着他一路驶进皇宫时，他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原来她是公主啊，那么，就是他的父亲屠了自己大半族人，连卫安身边的那些女子也不放过。
　　他想为自己的阿娘和那些待他极好，与阿娘互相扶持的姐姐们复仇，于是，他小心地开口了：“我，我可以留下来吗？我无处可去了……”
　　皇后娘娘是个心软又心善的人，她去向皇上说了一番，皇上便同意他了下来，与韩家的子弟一起练武，成为公主的贴身侍卫。
　　一开始，因着他的身份，他并不受人待见。
　　但公主总会挡在他身前，神色淡淡如同看蝼蚁一般看着那些人：“本公主的贴身侍卫，轮得到你们来指点？”
　　那些官家子弟悻悻地走开了，而他望着那与自己差不多高的背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一定要快些长大，下次遇到危险的时候，就可以挡在她身前了。
　　他十二岁那年，终于比公主高出了一个头，也终于在比武大赛中夺得头魁。他终于有了保护公主的能力，也开始在暗中集结边境各族的势力，借着公主贴身侍卫的身份，做许多事都方便多了。
　　他无时不刻都在想着复仇，甚至一开始进入皇宫就是带着阴谋的，但对于公主，他从来都是真心相待的。

　　那日，公主下了学，与他说起今日的趣事。
　　“今日是宴逢哥哥将我送回来的！”女孩眼里亮晶晶的，“宴逢哥哥好温柔啊，笑起来也很好看！”
　　他知道宴逢，那个宴老将军的嫡亲孙子，世家公子排行榜之首的人，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他心里漫上一股难言的失落和一丝微妙的嫉妒：“公主喜欢他？”
　　“当然喜欢！我还喜欢韩司哥哥，大哥，二哥……”
　　他明白她说的是朋友间的那种单纯的喜欢，可那一刻，他心里竟生出了无边的占有欲，他想将面前的女孩禁锢于他怀中，想听她说只喜欢他一人……
　　这很荒谬，可他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欲念。他甚至在想，等复仇成功后，就把她关在笼中，让她做一个只供自己欣赏占有的金丝雀。
　　这份感情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变了味，他对公主并不只是单纯的感激了，他还想要更多，他想把她牢牢抓在自己手中。
　　抱着这样疯狂偏执的想法，他加快了自己的复仇计划。
　　又过了两年，公主十二岁时，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有了喜欢的人。
　　公主没有明说，可他看得出来，她看那位宴公子的眼神与看其他所有男性的眼神都不一样！
　　这不是谁能够阻拦的事，可他还是恨不得现在就杀了宫中所有人，把她永远锁在自己身边。
　　十五岁，他在春狩中拔得头筹，连皇上都对他赞赏有加。回宫的路上，公主笑眯眯地问他想要什么奖励。
　　他只想要公主，别的什么都不想要，可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于是他支吾了半天，最终只说了一句“臣承蒙公主厚爱，不敢奢求什么”。
　　公主撅了撅嘴，似乎有些不开心，但没多说什么。
　　谁知第二日，一向乖巧的公主竟然逃了学，偷偷出了宫。
　　他接了皇后命令，让他快些把公主寻回来。他寻到了她，却见她一路进了京城最大的酒楼。
　　他想到她昨日不开心的模样，趁她稍作停留的时候买了个糖人，这才又跟了上来。她径直进了二楼一间上好的雅间，却像是在等着谁一样，还留了一条门缝。
　　他想也没想就推门进去，想着外面总是不安全，要快些把人劝回宫，于是捧着糖人，半跪在她身前，耐心地哄：“公主，您笑一笑好不好啊？”
　　公主看了他一会儿，噗嗤一声笑了，接过糖人，指了指她对面的位子：“我亲自给你点的酒菜，快吃！”
　　似是怕他推脱，她又补了一句：“这是昨日春狩的奖励，你要是不吃，我就真的生气了！”
　　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她方才那不开心的模样是假装的，她也早就料到他会来寻她，这一桌子的酒菜，也是提前备好的。
　　他话不多，一边吃菜一边听公主讲笑话，讲她每日在学堂的趣闻，偌大的雅间里只有他们二人。
　　如果可以，他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留在这一刻。
　　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后来，公主再也不会对他笑了，他们二人，终究是得不到他所希望的结局。

　　十八岁，他终于布置好了一切，寻了个合适的机会，一举攻入京城。
　　那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公主站在城墙上，隔着一片尸山火海，与他遥遥相望。她眼中再没了昔日的温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悲凉和冷漠。
　　他彻底攻占京城的那一天，她连一句话都不愿与他说了，与宴逢一起去找皇上和皇后的尸体。
　　明明他与公主才是朝夕相伴的人，才是最亲密的人，别人……凭什么！
　　可他还没来得及把她留下，她便收拾好东西，悄悄溜出宫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他气得砸了新任伊族首领送来的新砚台。
　　等朝中事一安定下来，他便放出消息，用她的两位兄长威胁她。
　　他知道这样做很卑鄙，可他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已经开始恨他了，只有这样，才能让她继续留在宫中，只做他一人的公主。
　　恨就恨吧。
　　哪怕是恨，也总比完全无视他要好。
　　他把公主软禁在凤仪宫，每日都去陪她，给她数不尽的珍宝和衣裳，别人都说新帝魔怔了。可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是要赎罪的，哪怕公主对他笑一笑也是好的……
　　是的，他知道自己错了，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喜欢她，早知道，他宁愿不去复仇，不去算计，哪怕一辈子只能做他的侍卫也好。
　　他错了，后悔了，可却再也不能回头了，站在权力的顶峰，他完全有能力把她留在自己身边。
　　错了就错了吧，再疯狂一点也无妨，他不怕入地狱，他只怕人间没有她。

　　除夕过后，因为他擅自断了凤仪宫的炭火供应，公主生病了。
　　这病调养了许久也不见好，太医说是她自己没了想活的念头。
　　这是他继阿娘去世后第一次感到这么深的恐惧，他几乎是卑微地问她：“君君，你想要什么，告诉我，只要你能开心一点。”
　　女孩盯着面前那一团空气看，眼神没有焦距似的，过了许久才轻轻地说：“想出宫。”
　　可恰恰是这一点，他不能满足她。
　　她哪怕想要南海的夜明珠，北山的雪莲，他都会派人去寻，唯独出宫这一件事，除非他死，否则她休想出宫。
　　公主不再说话了，他离开之后，自己想了很多。
　　到最后，他下定决心要除掉她身边的所有人，这样，她无家可归的时候，便只能留在自己身边了。
　　灭了叶家满门后，他心里只有无尽的快意。
　　看吧，没了叶家，你还能去哪呢，我的公主啊，还是乖乖留在我身边吧。
　　为了能让她开心一点，他又下旨把她的好友接进宫，册为昭仪。
　　她似乎是开心了些，连带着对他的警惕都放松了。于是，他又谋划了第二次事件——他要把宴家也赶尽杀绝，他要让公主失去完全的庇护，要让昔日高高在上的宴公子也摔到泥泞里，他要看他们苦苦挣扎，却永远翻不了身。
　　他已经疯了，疯得彻底。
　　可谁会想到，公主竟然以自己来要挟他，让他放他们走。开玩笑，他怎会让他们双宿双飞，哪怕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那把簪子真的要划破她的喉咙时，他想到她崩溃大哭的场面，竟有一瞬间的动摇。他似乎从未做过什么让她开心的事，总是让她难过流泪，那位陪了她许久的婢女都被自己害死了，若是强行让她留下，她只会更不开心……
　　就是这一愣神的功夫，她与宴公子已离开了大殿。他站在殿中，他听见了她与白昭仪的谈话。
　　可笑啊可笑，他喜欢的从未得到过，他不喜欢的却为了他与公主反目成仇。可那位温婉动人的白昭仪竟然想让公主去死，他目光冷如寒冰，差一点，白昭仪的计划就会得逞了。
　　自那以后，他再也没理会过每日在他面前献殷勤的白昭仪，可同时他也发现，自己竟是再也无法与公主分开一日了，根本就忍受不了见不到她的日子。
　　他比从前更疯狂偏执了，他只想要公主回来，哪怕……他去死。

　　锦衣卫找了好几日，又接到了群众举报，这才在陈家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他赶到的时候，果不其然看到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宴逢。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又怎样，再光风霁月又怎样，阻挠他与公主在一起的人都该死。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他知道这么做只会把她推得越来越远，可他真的克制不住心中的欲念。只要一想到她将来也许会与宴逢在一起，会对宴逢露笑颜，他就嫉妒得要疯掉了。
　　可是她竟然真的听进去了自己的话，她真的放开了遍体鳞伤的宴逢，朝着自己走过来了！
　　他紧紧盯着朝自己走来的公主，心脏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公主终于想明白了！？终于愿意和自己回宫了！？这……是真的吗？
　　他知道自己不该掉以轻心的，可他太高兴了，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明知公主是个满身尖刺的玫瑰，明知习武之人最忌讳的便是把后背毫无保留地袒露出来，他还是放下了戒心。
　　那可是公主，是他心心念念，不惜毁掉一切也要得到的公主啊。
　　所以，刀刃刺入心脏的时候，他只惊讶了一瞬，便很快平和下来。
　　起码，是死在了心爱之人的刀下。
　　公主的眼中涌动着复仇的快意——她应当是开心的，后背受了伤，竟也笑了出来。
　　他看着她的笑容，有点想抬手抱住她，因为她已经很久没对自己笑过了。
　　但连中两刀，他已经没有什么力气了，这一瞬间，他脑海中闪过了好多好多东西。
　　有阿娘哭喊着让他快跑的场景，有她像天使一样带着光从天而降的场景，有她站在他身前为了保护他与那些人争吵的场景，有她去校场看自己练武，送上一盏冰镇绿豆汤的场景，也有关系破裂后，她以沉默抗拒他的场景……
　　这些场景如同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一一浮现，最后，他看见十七岁那年的花灯节，十五岁的小公主闭着眼，虔诚地许愿：“我希望卫知南以后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大将军。”
　　而后，她睁眼，无数明亮的花灯映在她的眸中，那双眼里闪着碎金般，漂亮极了。
　　他温柔又专注地看着面前拿着匕首的公主，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把她永远刻进脑海。
　　回望他这凄苦荒唐又短暂的一生，竟从未真正拥有过光明，而直到临死他才醒悟，那光，他本就不该妄图将它困于手中。
　　可幼时经历的苦难又造就了他扭曲的性格，心中的贪念更使他一步步走上了不归路，他怨过，恨过，可从来都是想好好护着公主的。
　　他轻轻地笑了，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她的手，把那刀刃送进了自己已血肉模糊的胸膛。
　　真疼啊——
　　他只说了两句话。
　　“这一刀，祭奠你我之间的十年情分。”
　　“公主啊，您终于肯对我笑一笑了。”
　　他做了好多坏事，害死了好多人，他不怕入地狱。
　　因为啊，在人间，也曾有个送给他温暖的天使呢。
　　—— 番外一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