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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桂花,良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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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扬起时繁花落尽
谁执笔为你绘丹青」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俗套的图书馆场景,俗套的台词,不期上演。人来人往,那专注于纸上笔尖的人却是眼也没抬。
苍翠晕开了青山,林间繁花点点,朱红连成一线,延伸向天,明月松间照,孤影立于清泉边,遥遥望着青山,不知有什么眷恋。
那人仿佛将自己隔绝于世界,提笔一刹便兀自成画,手腕轻轻起落,便落出了个世外桃源。
在宣纸一角添上落款后,他才抬头看向一直在旁边痴痴地盯着他作画的人。
“我叫谈世岳。”那人说着,瞥了一眼娟秀的小楷——“叶琅”。
叶琅颔首不语,小心地卷起了画。
不过——这人在图书馆里还戴着个墨镜怕不是有病吧——这是叶琅对谈世岳的第一印象。
萍水相见,叶琅根本没把那个奇怪的人放在心上,毕竟他之前没少被人搭讪过,朋友还开玩笑说,怕是没有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闻言,叶琅一笑置之,轻声说,那就等缘分来吧。
「月下独影泪湿青衣
流水不负一世深情」
缘分大概是来了。
第二次见到谈世岳,仍是在图书馆。
叶琅只顾着改画,忘了时间,直到脖子酸痛时他抬起头,才恍然发现窗外早已漆黑一片,馆内也只剩下零星几个学生。
他后知后觉地感到饿,于是快速收拾好东西下了楼。
不料出了图书馆,叶琅被倾盆的大雨困在屋檐下,他仰着头,看不见星星和月亮,便也只能叹息。若是直接跑回宿舍,怕是会弄湿画卷。
“等等吧……”叶琅自顾自喃喃道。
看待会儿雨会不会停,他心想。
半晌,没等到雨停,但是等来了一个“好心人”。
“好心人”撑着一把纯黑的伞,停在他面前。
他看见对方鞋面溅上了许多水滴,然后他抬眼望去,便移不开了视线。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同学。”谈世岳笑得绅士。
叶琅还是愣愣地说不出话。
谈世岳却笑意更甚,凑近低声道:“同学,你再这么看下去,我倒该不好意思了。”
闻言,叶琅猛地瞪大了眼睛,别开了目光。
刚刚……他好像确是不太礼貌。
叶琅轻咳一声,微微欠身,说:“抱歉。”
“要是真觉得抱歉,不如帮我解决这个?”谈世岳抬了抬手,叶琅才发现他手上拎了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个三明治和一瓶牛奶。
无端受人好处,叶琅本想拒绝,但胃部隐隐有些难受,他一手使劲揉了一下发疼的地方,还是接过袋子,道了声“谢谢”。
袋子上沾了点雨水,可他透过薄薄的一层塑料皮,指尖触到一片温热。
他讶异地一挑眉,站在身边人的伞下说:“牛奶还是热的啊……”
谈世岳说:“买多了,扔掉浪费。”
——答非所问。还欲盖弥彰。
路灯昏暗的光线下,叶琅倒也没说话。
既然受了人家的好意,便得拿出些诚心。叶琅将三明治吃完,牛奶喝完,又道了回谢。
谈世岳点点头,说:“加下联系方式?”
叶琅一愣,讪讪道:“我没带手机。”
“啊?”
“我来图书馆画画的时候,不想被别人打扰。”他又解释说。
“嗯……”谈世岳沉吟片刻,真诚发问,“那你买东西怎么付款?”
“现金啊。”叶琅极其自然地答道。
“你还真是……”谈世岳失笑,停顿两秒,仿佛在斟酌用词,“真是复古。”
叶琅莞尔:“是吗……”
“嗯哼。”谈世岳偏了下头,耸肩道,“算了吧,下次再加。反正,有缘还会再见的。”
回到宿舍楼下,谈世岳对着他说了声“晚安”,然后转身离开。
叶琅没迈动步伐,只侧身站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远远望着,几度失神。
——他好像倏然明白,为什么第一次在图书馆见面,谈世岳会说“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了。
那一回,谈世岳戴着墨镜,叶琅又没有特别关注他的样貌,便也不觉得有什么。可就在刚刚,接着远处不甚明亮的灯火,他望进那浅色的眼眸,像失足落进静谧幽深的湖泊,水天相接,目光所及,尽是干净的蓝。
那个人……真的,太像…太像,他画中的人,他梦中的人。
说来又好笑又奇怪,就连此时此刻叶琅站在那里望向他背影的画面都像极了画中的场景。
于是某个瞬间,他没来由地难过。
夏季的雨水与乌云来得突然去得也快,雨停了不过片刻,仰头便可捕捉到模糊的月影,台阶下聚集的细水静静地、潺潺地离开,竟被皎洁的月光也照出些柔和与深情的意味来。
「只身回望太匆匆
此生多少情与仇」
浓墨重彩,勾勒一笔。
落笔尽是愁思,勾出孤影寂寥,与另一方相隔远山,望着,停着,候着。
画中人难求。
望远方?还是望山那边的人?他眼中是什么呢?等到了么?
画外人易朽。
他指尖抚过墨林,笔墨未干,忽而情绪翻涌,他俯身吻了远山,眼中神色不明,千万年,时过迁境。
「只愿与你长相守」
恍惚着,他抓住那人的衣袖,那人弯下身,吻着他,一下一下顺着他及腰的长发。
记不清了。
他从未如此焦躁又难过。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不知道上一秒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下一秒他要去做什么,他只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真的不想那人离开。
但隐约,有种意识告诉他,他的爱人是伟大的,他要去保家卫国了。
一场吻别。
他听见那人说,等我回来。
手中紧攥着的衣袍被抽走的一瞬间,叶琅从床上醒过来。
早晨的闹铃还没响,晨光微熹,透过窗帘丝丝缕缕地洒在地板上。
叶琅揉了一把凌乱的头发,伸手拿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一摁亮屏幕,社交软件便弹出一条信息。
——“凤尾鱼.请求添加您为好友。”
「无边丝雨细如愁
朝来寒雨几回眸
你在哪一方停留」
叶琅根本不需要问这人是谁,甚至不用添加备注,对方头像图片的自拍足以说明一切。
鬼使神差地,叶琅轻点了下那个小框,紧接着头像大图出现在屏幕上。画面里谈世岳万年不变地架了副墨镜在高挺的鼻梁上,唇边漾开玩世不恭的笑,自恋,自大,又心高气傲。
这倒是很谈世岳。
——这想法从脑海中划过的一刹,叶琅愣了一下。
他们……
他们明明没认识多久,只是见过两次罢了。
他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感觉呢……
叶琅又点开谈世岳的朋友圈,本以为会看到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想到对方的朋友圈十分简单,只有一首歌的分享,发布于几天之前。
手机忽然震了一下,是谈世岳发来了消息。
【凤尾鱼.:早安啊叶同学。】
出于礼貌,叶琅也回了句“早安”。
想了想,他还是没忍住问:你怎么知道我联系方式的?
片刻,对话框弹出新消息。
【凤尾鱼.:中文系的高岭之花,想找到你很难吗?】
叶琅无奈地笑了一下,没再回复,却再次点开对方的朋友圈,打开他分享的那首歌,然后下床洗漱。
那歌意外地好听,舒缓的调子伴着水流声,像水汽中的芫荽叶,清新而让人放松沉醉。
窗帘被拉开,登时天光大亮,而他沐在满眼光芒中,垂着眸轻声念出屏幕上显示的那首歌的名字——《天若有情》。
「天若有情亦无情
爱到最后要分离」
大概人生中的每一次离别都早已在命运中埋下了漫长的伏笔,仿佛第一回相见就算做第一笔铺垫。
府上设宴,大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在正殿上喝酒寒暄,听曲观舞。而府上的那位小公子却趁老爷不备,不知溜到哪里去兀自潇洒。
小公子提着衣摆,快步穿过长廊,转头见无人跟过来,暗暗松了口气。
这口气还没吐完,小公子便在长廊尽头的拐角处与人撞了个满怀。
“抱歉抱歉。”小公子捂着额头。
“无碍无碍。”那人摁着胸口。
“你也是从宴席上偷溜出来的?”小公子理了理衣袖,眼睛一亮,问道。
“嗯,那太没意思。”那人上下打量了会儿眼前金枝玉叶、芝兰玉树的少年,回答道。
小公子一听这话,无比赞成地点了点头,继而笑说:“既然如此,那你随我去个有意思的地方,就当我冲撞了你,给你赔罪了,如何?”
“好啊。”
小公子带着那人翻墙钻洞来到一个宛如世外桃源般的院子,不同于桃花源,这里种的满是桂花树。小公子得意洋洋地说:“这是我早些年就发现的地方,可是我的‘桂花源’呢。”
说罢,他蹲在一棵桂树前,徒手挖了起来,不多时,他从土坑里拎出用细绳系在一起的两个白瓷瓶,他一扬眉毛,笑得明朗:“请你喝我自己酿的桂酒。”
于是俩人并肩坐在桂树的树杈上饮酒谈天,小公子说:“你还是第一个我带进这里的人。”
那人仰头灌了口酒,笑着偏了偏头,豪兴徜徉:“我的荣幸。”
小公子自幼便见过无数殷勤谄媚的人,他们接近他无不各怀鬼胎,他还是第一次和人敞开心扉聊天,高兴坏了,好几次都差点笑得仰身掉了下去,然后他被身边的人扶住了肩。
“哇。”小公子不经意抬头,惊呼一声,“今夜月亮真圆。”
那人含着笑意“嗯”了一声,附和:“是啊。”
夜里风大,吹落不少桂花,那人伸手接住一小朵,开口问:“你知道桂花落寓意着什么吗?”
“嗯?”小公子想了想说,“这有很多种说法吧,但我不知道你想说哪种。”
那人也不故作神秘,回答道:“良人相伴。”
闻言,小公子笑意愈深,他大抵有些醉了,眼中迷蒙不清,他靠上对方肩头,与他听了很久很久的风声。
倏然,小公子猛地坐直身子,匆忙将手中的酒瓶子塞到身旁的人的手里,“坏了,都这么晚了,再不回去,我爹又该训我了。”
他翻身跳下树杈,仰着头挥挥手:“有缘再见啦!”
“等等!”
“怎么了?”小公子停住步子回头。
“方才忘记问你的名字了。”那人说,“你叫什么?”
他笑得比月光明亮温柔,“我啊……我叫叶琅。”
那人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轻轻晃了晃手里的瓷瓶,那里面还余着一捧残酒。
这是初见。
许多年后,外敌入侵中原,城内百姓因战乱流离,一时间哀鸿遍野。总要有人站上前线,用刀剑甲胄守住这片疆土。
他用尽全身力气憋住眼泪,憋红了眼睛,惹得那人心怜。
他还是没落下泪,他说,我等你大胜凯旋。
那人一走,他便再也忍不住,眼泪一颗接一颗往下砸,他手里紧攥着绢布,边哭边咳,待到终于喘上口气,他将素帕从唇边拿开,一垂眼帘就瞧见那殷红一片。
他轻轻抹去唇角的血迹,自欺欺人地想,他们一定还能再见。
可上天到底是薄情。
这是最后一面。
「你轮回的印记
落在我眉宇」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谈世岳似乎对国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他在聊天软件上和叶琅约好了时间,他来叶琅的家,让叶琅教他画画。
叶琅小心地将墨汁倒进小碟子里,然后挑了支毛笔递给谈世岳,说:“想画什么?我教你。”
“先从简单点的开始吧。”谈世岳说。
“兰花?”
“好。”
理想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谈世岳握着毛笔,照着入门临摹书,在雪白的纸上描出断断续续的线条,他小心翼翼描了半天,也没画出个三分像来。
平日里娱乐活动应当是喝酒蹦迪的人现在竟然来学画画,他略带笨拙的动作看得叶琅直想笑,笑得对方横眉一挑,偏头看过来,说:“老师的教学方式就是让学生自己照着书临摹吗?是想让我自学?”
“明明是你心不静。”叶琅弯着眉笑,轻声说道,“心不静画不好的。”
谈世岳停了笔,问:“怎么样才算心静啊老师?”
叶琅说:“看纸,看笔,别看我。”
谈世岳听笑了:“老师可比书好看多了。”
叶琅语气如常,平淡地回答道:“我脸上没有画。”
“非也。”谈世岳凑近了,放低声音说,“老师光是站在这里,不就是幅活生生的美人图吗?”
下一秒,他就被叶琅用书卷成的棍子敲了回去。
“不想画就别浪费纸墨。”
“老师好绝情。”谈世岳撇了撇嘴,“老师不手把手教我,我怎么会画?”
“你自学好了。”
嘴上虽这么说,叶琅却还是靠过来,伸手握住对方执笔的手。
“落笔轻一点。”
“注意线条的流畅性。”
“手腕端稳了,不能抖。”
“蘸墨水的时候,笔头稍倾,别一下子蘸太多。”
寥寥几笔便描出兰花雏形。
君子如兰。
没来由地,谈世岳脑海中跳出这样一个词语。
“自己再试试。”叶琅松开他的手,退开一步说,“刚入门得自己多练习。”
谈世岳点点头,在心里回想着刚才叶琅教过的那些细枝末节的话,抬手又蘸了点墨水。
趁他专心研究画的时候,叶琅悄悄退出书房,去客厅抽了几张餐巾纸一下一下擦着自己的右手——方才握着那人的手教人画画时,他手心竟微微出汗。
好在谈世岳一心只放在画上,应该没注意到吧。
想到这里,叶琅暗暗松了口气,窘迫的感觉也减轻几分。
他刚把餐巾纸揉成团扔进垃圾桶,一回头便看到谈世岳右手还拿着笔,站在书房门边,笑着喊他:“老师,来验收一下教学成果?”
叶琅又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到了画纸跟前,叶琅自然地接过对方手中的毛笔,仔细端详起纸上新添的东西来。
叶琅以前帮身边朋友改过不少次画,国画不像油画有时可能需要大改,国画通常每一笔都是一次落成,改画虽然要求极高,但也不需要动太多,一般只是哪里用色再重一些,或哪处再添几笔。
而此刻,叶琅提着笔,忽然觉得谈世岳这人大概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虽然技艺很显然地不纯熟,但每一处落笔显出那么几分恰到好处。又或许是他只画了简单的一个物像而已的缘故叶琅看了半晌,最终并不打算改动些什么。
“你画的这是……”叶琅微微弯腰,起初只看得出这画的是尾鱼,而他倏然想到谈世岳点点头的昵称,于是问,“是凤尾鱼?”
“嗯哼。”谈世岳站在桌子对面,双手掌心朝外撑着桌沿,看着叶琅,耸了耸肩。
叶琅笑了一下,本着鼓励学生的原则,他说:“画得挺——”挺好的。
他话没说完,惊得整个人僵在原地,手里的毛笔没拿住,径直掉了下去,摔在纸上小小的凤尾鱼旁,晕开乌黑的墨团。
谈世岳前倾着身体,探过窄窄的木桌,吻在他额头。
像印记,落在他的眉宇。
「直到有一天不能呼吸」
仿佛被星光击中回忆,千万愁思化成那一段段的声影。
模糊,迷离。
好像他怀里抱着一个玻璃鱼缸,里面养了几尾很漂亮的鱼;好像彼时正处冬天,他肩上落了几片雪;好像那一切的一切都十分久远,他身在一旁,无论如何都看不真切;好像他在深冬时节却被溺在温水里,水汽氤氲,他一点一点沉下去。
好像快要失去了呼吸。
那一刻,他得到了一个吻。
很轻、很轻,很安静的,一个吻。
「天若有情亦无情
万丈红尘我等你」
那时路遥马慢,烽火连年,家书抵万金。
前线的消息传不来,他便一直等。
等了半生华年,少年意气也被磨平了棱角。
他没等到爱人凯旋归来,也不曾听闻对方身死沙场,便至死都还挂念他,是否安好。
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听着四面边声连角起,强咽下满口铁锈味。
他不知道爱人病重,不知道纵使那位矜贵的公子病情愈发恶化也要执意去山上的庙里为他求平安符。
他没力气再撑下去了。
他仰头望着天,灰蒙蒙的一片,他想,刚好又是一年秋天,他的小公子应当还在朱门金漆的府邸里,闲坐树杈,等桂花安静落下。
可天从来不遂人愿。
那一战前夜,他与战友们喝着浊酒闲谈天,聊到了家乡。
星稀月残九万里,故里深秋,夜来风雨,一树金桂全部烂进泥里。
府上年纪最小的那位公子一病不起,没熬到来年枯木逢春。
自此,桂树下再无良人相伴。
「用你的牵挂
染尽我白发」
再次醒来,叶琅猛地抓住坐在床沿的人,他哽着嗓子,眼眶通红,说不出一句话。
于是那人用湿润的掌心覆上他的手背,柔声先开了口:“你愿意,继续做我的爱人吗?”
来生有幸,我已经,又一次来到你身边。
夏日即将完结,我们又可以肩靠着肩,静听桂花落声轻轻。
这一次,我们会一直走到白发苍颜,当秋风绾起你鬓角柔软的发丝,染尽两世牵挂。
「咫尺天涯
你终未远离」
“凤尾鱼,当年我在府里养的那种鱼?”
“对。”
“所以……这个昵称是在暗示我?”
“嗯,不过它还有另一层含义。”
“什么啊?”
“凤尾鱼,FWY。”
——是Forever with you.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