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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玛奇玛]我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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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盆大雨,适合睡觉的日子。
总感觉健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关过去的记忆也暧昧不清。为了重新梳理自己的回忆,顺便记录现在,我决定不做正经人,要开始写日记了!
出门的时候忘记关闭卧室窗户,以为回来将面对一片狼藉,玛奇玛说她早料到我会疏忽,中途回家了一趟,无需担心。明明是成年人,却要她时刻看顾,有些挫败。今天她还抽空陪我看门诊、做检查,幸好有玛奇玛,否则真不知道在这个大城市如何过下去。偏头痛发作愈发频繁,即使是萨诺教授也找不出个所以然,劝我多休息少操劳,保不齐是医院的工作太繁重了。
或许迫于科研指标,我确实过于紧逼生锈的大脑,何况风湿免疫科本来就令人摸不着头脑。但坦白讲,目前岗位的工作量以及压力远远轻松于我实习期间。
玛奇玛认为是医院扩招,护患比例适当,落在我身上的任务自然不会超标。这样的职业环境才是健康的,以前护士都是在超负荷运作。她说得对,险些叫社会PUA。
晚餐是在常去的餐厅解决的,玛奇玛说明天要出差。她一天到晚怎么那么多差要出?我俩刚同居时,她几乎一直居家办公。
对,记录一下我们的故事吧。这是绝不想要忘记的事。
我无父无母,在福利院长大,身边没有亲近的人。某天无聊,在网上随手将邮箱地址放入漂流瓶,不曾想真的收到回复。以下是我留存的部分通讯。
致双鲤:
你好,我意外捡到了你的漂流瓶,奇妙的缘分,希望能延续下去。你暂时可以称呼我为真纪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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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真纪真:
你好!我没有朋友可以说话。请和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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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双鲤:
不知道你对什么话题感兴趣,那么我随便说了。我是孤儿,提及此并非为了获取你的同情,仅客观陈述个人情况。我喜欢观赏影片。今天看了克里斯马克的《听音乐的猫》。猫咪可爱,猫咪比人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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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真纪真:
有人专门为猫咪拍纪录片,猫咪只需要做他自己。如果拍我,将会成为无聊的流水账。我喜欢看漫画。最近看的短篇叫《再见绘梨》,作者是藤本树。真好,名字居然和《情书》主角的名字相像。我的名字是妈妈留给我的,在中国指代书信。漫画中,主角用镜头构筑角色。每个人在他人的回忆中都只是一小部分。你能从邮件里感知到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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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双鲤:
我的名字不知道是谁给的,我也不知道是否有特殊含义。玛奇玛,这是我的名字。
“电子邮件永远不会沾上眼泪”,所以请手写信扫描发来。
今天看了玛雅·黛伦《时间变形中的仪式》。死亡让女人从寡妇变成新娘。
附影片详情:Ritual in Transfigured Time (19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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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玛奇玛:
我想练字,可是从来没能坚持。没想到你的母语不属于汉藏语系。《在陆地上》,女人从海洋逃到陆地,而《时间变形中的仪式》让她逃回海洋。女人的宿命是逃离。或许我不该定义。
附影片详情:At land (1944) , Maya De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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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保持着密切联系,直至上大学,在玛奇玛的帮助下,我离开家乡,奔赴她所居住的地方,顺理成章恋爱。
现在想想,福利院的条件好得过分,我居然有条件与她频繁通信。
闷热,雨后空气相对湿度接近饱和,开除湿模式比制冷模式管用。
精神恍惚,配药时失手打碎了57号床的两瓶人血白蛋白。这种状态怎么敢上班?患者及其家属十分体贴,坚持不要我赔偿昂贵药物。护士长贝莎姐了解情况后强制让我休假。仔细想想,从小到大生活在全是好人的环境,为什么会交不到玛奇玛之外的好朋友呢?我有那么不擅长社交吗?
强烈的太阳,催人缩在空调房。
今天心血来潮玩漂流瓶,捞到一瓶失独母亲的倾诉。
她说她的女儿很可爱很孝顺,不理解上天为什么偏偏带走她,我好想她。她还说本来自己想通过AI技术将女儿复活到数字世界,但觉得女儿不会同意,制造出来的生命也终究不过存在于她想象中的女儿形象,那不是她。你属于你自己,尽管去死吧,我会想你的。
我也想要妈妈。
我说你好女士,我叫双鲤,是个护士,可以认识你一下吗?
妖风四起,然后阵雨,出太阳。
总感觉健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关过去的记忆也暧昧不清。为了重新梳理自己的回忆,顺便记录现在,我决定不做正经人,要开始写日记了!
先来段不像话的人物传记。我和玛奇玛自幼在福利院长大,她总是陪伴着孤僻的我。后来她离开福利院,独力打拼,到上大学的年纪,我便追随她来到这座城市落脚。我爱她,绝不能忘记这一点。
昨晚下过雨,今日阴凉,适宜约会。
玛奇玛出差归来,我强制休假中,于是她提议一起泡电影院。老片重映场,放的是张国荣主演的片子。不知排序依据是什么,第一部是《霸王别姬》,第二部是《家有喜事》。当年家有喜事炒冷饭出续集,玛奇玛还带我横跨大洋蹲首映,同时圣地巡礼,前往JO3提及的水宝酒家。
第三部是《春光乍泄》,我再一次被黎耀辉的独白欺骗,小小埋怨何宝荣。
她看电影时极其安静,像海洋的深处。如果我在那片鸦雀无声的漆黑中生长,还会喜欢阳光吗?
——深海本来就没有鸦雀,当然听不见它们的声音。
潮热,免费蒸桑拿。
回到医院上班,53床的患者返老还童,从老太太变成一位气质相当出众的独眼女性。这是我自己想的,人是不会物理意义上重返青春的,未来的我不要被蒙在鼓里。
风湿免疫科的住院患者大多身体状况不好,她却未见倦怠模样,问我知不知道像这样摆鞋,鬼会穿上,站着死盯她。我说这里不是中国啊,一方水土养一方鬼,怎么他们还跟着你不远万里跋涉至此,只为吓你。她说来自唐人街有可能。
我认真思考片刻,说我把鞋一蹬就上床了,尽管鞋尖正对自己,鬼也难免劈着叉瞪我,毕竟早上没见拖鞋整齐摆放。幸亏是拖鞋,尚有余地,否则凭我在南方女性中都算矮的,鞋码小,很多鬼该穿不上了,他们要一个一个来试么?成灰姑娘的水晶鞋试穿点了不是。
注射毕一支克赛,我找同事签字完成双人核对,这位疑似没有写姓氏的53床,问我相信她是AI还是相信她有四个老婆。我说您的妻子是否需要法律援助,或者,您需要精神科医生?她说再见。
高温,身处空气炸锅。
但是没有再见。53床仍旧直挺挺地坐着。我问她需不需要把床头摇起来,她说这里的所有人都是缸中之脑,你曾经不是;离开她。待我再一次巡查病房,她已逃之夭夭,没办理出院手续。专门给护士增加工作量是吧!
我急匆匆上报贝莎姐,她说不需要找。档案里不存在这么个人。
不可能。
等玛奇玛回来,我要问她。
骤雨,电闪雷鸣,难以入睡。
总感觉健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关过去的记忆也暧昧不清。为了重新梳理自己的回忆,顺便记录现在,我决定不做正经人,要开始写日记了!
身体败坏到无法支撑我继续留在临床工作,在玛奇玛的劝说下,决定辞职。在找到合适的工作前,只能依靠玛奇玛,以及我那微不足道的存款。过去在福利院我就总是依赖她,她从未有任何怨言。如果没有玛奇玛,还真不知道怎么活了。
拉着窗帘昏天黑地,在空调房无法感知空气。出门差点升华。说不定人间蒸发是一种物理现象。
玛奇玛不在家,我重拾漂流瓶打发时间。重拾?我以前什么时候玩过呢?想不起来。年纪轻轻得阿尔茨海默什么的,那种事情不要啊。
自称毁灭菇的网友在漂流瓶中留下一个离我家很近的邮筒地址,怀揣着试一试不会少块肉的心态,我往里投递了第一封信。
致毁灭菇:
你好,我是一个失业者,请给我写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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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青鸟书:
人类偶尔也需要不工作。无法工作又是另一回事了。你觉得自己属于哪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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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毁灭菇:
我经常头痛头晕,嗜睡,丢失记忆,因此不得不离开岗位。请讲讲你的事情,我想要听。
我的故事很简单,孤儿,自幼与一位姐姐——我如今的爱人相依为命。我追随她远走他乡,在一家医院风湿免疫科的护理部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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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青鸟书:
孤儿?你妈妈看见会哭的。我是一名大学生,虽然讲授的内容于我而言毫无意义,但是学校的氛围蛮不错。你想要来俄罗斯吗?我家在乡下,这边的水泥路总是冻裂。她的风味并非依托贫瘠的文字和虚构的世界便足以呈现,亲自来看一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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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毁灭菇:
我没有妈妈,她没机会伤心。这个季节是好时机吗?我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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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信到此为止。因为无论如何我都找不到那个邮筒了。
一觉醒来,玛奇玛坐在我床边,说今天是个晴朗的夜晚。
我说你以后能带上我吗?我好想你。当你听见这句话,我已经想你很久了。她说我也很思念你,你是个箭头,我情不自禁注视你,顺着你看待你周遭的一切。我被逗笑了,问那我不在的时候呢?她说你不在的时间我都不眨眼,如果眨眼算一次截屏。我说心满意足了,我们彼此思念;玛奇玛,我要离开。
她平静地注视着我。你发现了。人类的大脑真是……那你走吧。
我的人生贯穿玛奇玛,就算说要走,我也不知道能去哪里。
总归不能留在原地。
开车一路向北,景色逐渐陌生,然后和《鬼妈妈》里的场景一样,逐渐线条化抽象化,接着是闯进夜幕里的远光灯,白得虚无。我下车,踏入缺乏维度的白,黑色缓慢复原。又回到我和玛奇玛共同的家了。好吧,今朝有酒今朝醉。
致玛奇玛:
今天我的胃部战胜大脑,要吃锡纸花甲米线配炸鸡犒劳自己。全家福冰粉是餐后甜点,搭芒果肠粉气死广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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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双鲤:
我猜你把手边炸鸡附赠的辣椒粉撒到芒果肠粉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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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玛奇玛:
是的,上午与室友统筹一场辣椒粉拌水果挑战赛,芒果依次完胜香蕉、荔枝、哈密瓜、菠萝、草莓,成为最终的王。经本人主观臆断,菠萝煮后冰冻风味更佳。草莓直接吃。哈密瓜我不喜欢,甜不甜都不喜欢。棱角分明、鸡嘴核的荔枝好吃。香蕉连皮吃容易拉肚子。鉴定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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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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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玛奇玛:
居然大二了。
三次元的好处之一就是,比你大的人永远比你大。除非死掉。有时看着二次元里那些自己喜欢的人物就会忍不住想,现在我还能叫他们姐啊哥啊,没几年就叫不出口了,可是自己完全没有变成比他们成熟的大人。甚至很多主角其实已经比我小了!但我有这样的自觉吗?无法想象自己成为足以与年龄相称的大人是什么样子。要怎么才能毫不愧疚地对他们说出“这种事交给我们大人吧!这可不是未成年应该承担的责任哟”?恐怕下一秒便会被戳穿——嗯……谢谢你,总之还是我自己来吧。
别的人是如何长成合格大人的?我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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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双鲤:
有一种方法可以不用长大,不过现在让你认识还有点早。
你今天没有晚课吧?联机看《另一个故乡》。Die andere Heimat - Chronik einer Sehnsucht,2013.
周末看你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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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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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玛奇玛:
从现在起在医院见习,分配到风湿免疫科。你有过实习经历吗?总觉得玛奇玛是生下来就“尽在掌握”的类型。我做好心理准备,决意坦然展示学习成果,等待批评指正,这是成长为靠谱职场人的必由之路。话虽如此。实操皮下注射,28床是一位十分健谈的中年女性,她对于给实习生练手倒没什么怨言,差错出在我身上。在技能中心练习时有两次失败的静脉穿刺,针还没落在病人身上,我反倒先叫起来了:啊这个这个我不行的你都你都完全你都不知道你知道吗?明知入针表浅一般不存在大问题,依然无法抑制地想象因为扎坏病人神经导致其半身不遂,紧接着我锒铛入狱,这辈子职业生涯和人生业已结束……总之发出了看恐怖片也不会出现的丢脸声音。
阿姨露出苦笑:“要不然咱们换个人来吧。”
带教老师按住我的手:“没关系。”
半推半就完成穿刺。
要怎么形容呢。就好像走到半路上发现今天开会要使用的U盘落在家里了,等你折回家门口,发现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坏消息是钥匙也落在家里了,好消息是门落在小偷手里了。
二十岁,是个很神奇的年纪。既不是十五岁亦并非二十五岁,因此既非少不更事也不游刃有余。清澈的愚钝感。思来想去,自己下意识做出那种举动,是因为不肯把自己当作能对他人负责的成年人吧。
连对自己负责都做不到,沉浸于“稍微露出委屈的表情便会有可靠的大人替我完成”的象牙塔里。
正在努力克服。
如此思忖着,做了个小日历,决定有仪式感地每天虚空操作练习一次然后画×。
不出所料,情不自禁地在三秒之内过完了七天。果然电视剧的做法不适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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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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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玛奇玛:
见习结束!上交的见习报告得到带教老师的大力夸奖,开心!你也夸夸我吧!
每逢老师夸奖,我都忍不住重新看一遍自己写的作业,这次也不例外。世界上怎么能有这么完美这么用心的作业呢!奖励自己出门大吃一顿,和妈妈分享喜悦,妈妈发来红包,让我好好玩。我说我好高兴呀,妈妈过了一会儿发来一张土土的小狗GIF,配字是金灿灿还会闪光的“你快乐我幸福”。呜呜呜妈妈真好。
从一个小孩子那里学到-1.9的小数部分是0.1。如果我是一个初高中生,我可以回答你为什么,然而现在我只是一个愚蠢的大学生。
你那边《芭比》上映了吗?我还看不了呢!不过它令我想起童年的一些事情。我小时候有二十一个芭比娃娃,第二十一个是盗版。我妈说我进超市一到芭比娃娃展示区就走不动道了,不哭也不闹,蹲在那里目不转睛,她总是拿我没办法。有的芭比娃娃是母女套装,我把小娃娃的嘴巴剪开一道缝,喂她吃橡皮泥做的月饼。盗版那个我记得是二十多块钱,很漂亮,和正版比起来眼睛又圆又大,在火车站附近买的,因为妈妈答应我出差回来就买芭比娃娃。为什么要买便宜的呢?那好像是我头一回生出“妈妈挣钱辛苦,要省钱”的概念。娃娃没有可替换的衣服,妈妈裁衣服布给她做裙子,第一条是修身牛仔裙。
我还有一个变形金刚,可以组装拆卸,主体是火车/飞机,四肢和脑袋是摩托车。拆下来就再也没能安回去。主体被我当做客运火车/飞机,乘客是自己抓来的蚯蚓和鼠妇。真不知道那时候为啥一点不怕,现在让我徒手抓鼠妇是不可能的。
妈妈好像从来没有因为我往家里带各种乱七八糟的虫子而骂过我诶。有一次抓了好多蜗牛,摧残了不少家里养的花花草草。蜗牛嘴挑,不吃藿香叶子,妈妈说物似主人型,藿香叶蒸蛋那么好的东西硬不吃。
我和院儿里的小朋友玩得好,玩具全部混在一起。我没买过乐高,白嫖邻居家的。她有一套积木,是个游乐园,有许多齿轮,安上电池,旋转木马、秋千都会动起来!当然,玩家依旧是我们抓的各色虫子。我家的床特别大,我俩就在上面建立小小王国,自己统治,披上小被单或者妈妈的丝巾,和芭比们一起睡觉吃饭。有时候我们把好几把伞撑开放在床上,铺上床单,当做帐篷王宫。帐篷王宫冬暖夏热,其实只能蜷一个小朋友,我妈说我们这么玩铁定长不高。
没错,我就是因为这个才长不高的。
玛奇玛小姐,你小时候玩些什么呢?我想要了解你的过去,可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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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双鲤:
真厉害,你的报告一定是所有作业中最出色的那个,我知道你有多么擅长。
要是你愿意的话,可以直接到我这边来,我将一一告诉你。
你或许会害怕。第一双眼睛在我们闭眼时才拥有,肉眼是无意识的、有限的,所见所得是抽象虚假的,你需要第二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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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玛奇玛:
对不起,我是数字生命!
好吧,其实我只是觉得线下见面会不会进展太快了?迄今为止我们一直使用电子邮件交流,我尚且可以组织语言,假装自己很有趣,线下我就原形毕露了。我担心你厌倦真实的我。
可以先试试使用VR眼镜,在虚拟空间面对面。届时你若能接受那样的我,再谈见面吧?
另,我不确定……你最后是在讲曼·雷的《别烦我》吗?我喜欢这部临近结尾的设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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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你实际的样子?啊……抱歉,我以为你会自己捏一个皮套。我不是没有带着诚意来见你。这是我们学校黑猫警长的皮囊,特别可爱,我很喜欢她。当然了你是最可爱的。”
对面说人话的猫咪摆出十分不猫咪的姿势,蜷腿蹲在地上。
“你真喜欢猫呢。”玛奇玛也蹲下来。
“因为我是猫派!猫猫教万岁!完胜狗派!”她突然找回的自信迅速流失,“不是,我不是说讨厌狗,如果是玛奇玛养的。自己家的也喜欢。我老家有一只超级会撒娇的小土狗,呃……狗狗赛高!”
那个傻气的笑容怎么也没办法忘记,违和地出现在猫脸上。大笑时会笑成一只鹅,吃龙须酥一口闷会哽得像吃了胶水泡泡糖的杰瑞。了解到邮件以外,更加鲜活的她。
通过VR设备等拷贝的记忆与人格并不全面。
即使意识到这一点也无法补救。
人类的生命太脆弱了。
倒数第二封邮件说她打算做地四鲜,但是青椒生菜土豆番茄。“今天我出门逛街,给你买了一个礼物,本来想偷偷地寄到你手上,给你一个惊喜,可我实在憋不住秘密,你猜猜是什么呢?好想见你哟!”
那你来见我吧。我也可以去找你。
“其实也没那么想啦……”
她的母亲拒绝同意参与人类数字生命备份计划,尸体很快地火化。
不过没关系。
“AI!原来你是AI呀。邮件里提到的礼物是我喜欢的各种口味拌饭酱,没办法送给你了……”
“没关系,我可以连接你的记忆,共享味觉。”
“共享什么的,”我视线游移,“我脑子里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东西,不好意思叫你瞧见。”
“放心吧,我接收的信息太多,不主动分辨就仅仅是一团占据储存的数据。”
两相沉默。
“那个……我的身体彻底死掉了吗?”
“已经火化了。”
“好快!”该说不愧是妈妈么,经常被人评价杀伐决断干脆利落的她,连火化亲女儿都如此迅速!“那我现在——是数字生命?”
“差不多。”
我望向玛奇玛漂亮而特别的眼睛。与她的文字给予的印象一致,波澜不惊,落落大方,使人不自觉萌生依赖;将身心托付给她足矣。计划试探她对本人何种感情的我,居然在爱情萌芽初露以前死得透透的。
“你或许会觉得我很愚蠢,”我低下头,盯着脚上这双去年和妈妈一起挑选的小皮鞋,“但是我不想把自己的生命长度托付到任何人手中。这是人生的规律,因为会死,会老掉牙,会变得丑陋,会伤心失落,人类才变得那么美丽独特。我得到的已经足够多,请让我离开。请让我死。”
她冰冷的手指抚摸我的脸颊:“好啊。”
在家人朋友面前会异常吵闹。
“这群一口一个‘小护士’的家伙,给我像称呼医生那样叫我某某护士啊!给我把护理看作一个独立的学科啊!”
“我宣布医院行政层解散!一天到晚事情多。”
“排在前面的人买走了所有酸奶泡芙,一怒之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尔后面对一厨房需要收拾的餐具感到崩溃。”
特别不擅长掩饰。一撒谎就不自觉提高音量,迫不及待反问。试探心意的言语动作欲盖弥彰。
喜欢求夸夸,能因此多吃半碗饭。喜欢宅在家里,也不排斥旅游。
一个人就是由这些无聊的细节堆砌而成。应该感到无聊的。
“选在今天向你表白,真的很抱歉这样想:因为今天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害怕被你拒绝之后无法快乐地度过某些节日或者纪念日,选在中元节和清明节又太奇怪了——当然不是说清明节很严肃的意思,在我心里清明节是一个思念重要之人的温暖节日。对不起,很功利吧,而且在表白的时候说这些倒胃口、莫名其妙的话。但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希望坦诚地向你展示自己是何种人类。”
不理解。
分明忘却了真实的记忆,仍旧凭借脑海中那些编造的过去喜欢上了我。对她是什么感情?无意间熟识的普通人类,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回过神便已然启用了本以为无用的拷贝。
不理解。
死在没打算结束人生的二十四岁,却不肯继续活着。
“我喜欢你,玛奇玛,可以和我谈恋爱吗?”一如既往的眼神,和说“请让我死”的时候没什么两样。
所以我说:“好啊。”
并非孤儿。
听见我提议“妈妈,把我扔在马路上吧,我不想去幼儿园”的她,会温柔地询问“坏人来了怎么办呢?”。面对我莫名坚持下雪天不用上学,也不会降下责怪,而是请假陪我玩雪。抱紧小书包坐在自行车后座被颠下来,骑出去好一段距离才发现后座变轻得不对劲,停车扭头,看见趴在地上不明状况的我,笑得比任何人都大声。和我一起演幼稚的勇者斗恶龙戏码,品尝我自制的不可名状饮料,对我说没出息也没关系,在我犯错时狠狠篾条炒肉,在我被欺负时像泼妇一样冲到店里对峙的妈妈。
并非孤独地度过学生时代。
哭泣时递上纸巾,委屈时替我出头,生病时帮我忙前忙后,分享秘密,吵架和好,躲在洗漱间偷吃一份泡面,约定好以后谁成为富婆就包养对方,在通讯软件里分享一大堆搞笑、萌宠、动漫二创视频,发现你发了我前天的分享,我转了你昨天的力荐大作。
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所见所遇皆为美好无瑕。
自我意识过剩时期出格而冒犯的行为,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依然恨不得穿越打死自己。耿耿于怀的遗憾。半夜复盘抽自己大嘴巴子大骂真不是东西的刻薄往事。社会明晃晃的压榨与歧视,以及随之而生的恨意。
明明不论怎样都不愿遗忘。
我问玛奇玛,你怎么能让我忘记她们呢?你明知道她们是构成我生命的重要部分,我以从她们身上感受到的爱为蓝本,学会爱别人,所以我才这样去爱你。你如果真心喜欢我,怎么能让我忘记呢?那些不顺利的、糟糕的、尴尬的经验,也是我人生的一部分,我因此品尝愤怒、痛苦、后悔、失望,我必须要承认他们才得以成为自己,你却剥夺了他们。你以为这是对我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那样的我还是我吗?
她说我不在乎。
冲到马路上,车辆和行人熟视无睹地轻松绕开我。没有人看我,没有人关心我。跳下河,渐渐失去意识,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人是玛奇玛。
“你又要篡改我的记忆了吗?”
她点点头,仿佛在决定今天的晚餐:“如果不愿意,可以多给你24小时。”
我背过身,把枕头的边角卷起来,松开,卷起来,松开,循环往复。
“直接让我认为所有异状都是正常的不就好了。干脆颠覆我的世界观,摧毁我的意志不就好了。”
“那样要改变的东西太多。我喜欢的电影,我喜欢的书。而且会变得很无趣,你。”
“……妈妈还好吗?”
“她从一些烦人的老鼠嘴里听说你的消息,加入了数字生命计划反抗军。虽然根本做不到任何事。”
“你还有那种计划啊。”
“我只是想留下美丽而有趣的人类灵魂罢了。人类的生命太脆弱,恶心、无聊的东西又太多。你明白的吧,烂片没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真是非常玛奇玛的论调。你会输。”
“为什么。”
“少年漫标准结局。”
“那倒也不赖。”她帮我掖好毛毯,脚步声远去,大概在房间门口停留,“明天见。”
倾盆大雨,适合睡觉的日子
总感觉健忘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有关过去的记忆也暧昧不清。为了重新梳理自己的回忆,顺便记录现在,我决定不做正经人,要开始写日记了!
这些日子玛奇玛出差异常频繁。她说是因为那边闹得很凶。我问她会不会出事,要保护好自己。
她说没事的。假设我真的出事了,你怎么办呢?
我会去找你。
找不到的话?
那就只能离开了。
玛奇玛说真是非常你的论调。我说我特别特别喜欢你,我爱你。她笑,问我这是在干什么,预演离别吗?我说唐突记起来自己很少直白地说这三个字,想要让你知道。现在该你说啦。
她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
等我回来再说,可以吗?
我说哎呀这还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你扭捏,多稀奇!
玛奇玛是晚上出发的,临别前,我们照例拥抱、亲吻。她说你要在这里等我。我说路上小心,再见。
对街窗户透出淡淡的光,被雨幕牵扯扭曲,像欲灭未灭的生日蜡烛。在加班吗?在等谁吗?据我所知对面邻居并不怕黑,没有睡觉开小夜灯的习惯。
我也没有关灯。但我只是白天睡不醒,晚上睡不着。说不定那位邻居也是。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