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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遇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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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日西坠,余晖沿琼楼玉瓦蔓上街边青石板路,烘炙出一层暖意。凤执捡了颗石子在手心里掷玩,一抛一握,稍个不留神,石子脱手滚落到贺千帆靴旁。
“明知不是正经宴席,还非换身新衣裳。”
马车外,傅熙州为他理了衣袖,那一身缂丝圆领袍被抚的平整。
贺千帆凑近他耳畔:“挣挣面子,不给侯爷丢人。”
“巧言令色,”他平日里怄人也罢,此刻还没个正形,傅熙州不与他闹,只说:“陈武话若真,保不齐他便是熹平年间来的那位。你此行多加小心。”
“放心。”
严承嘉下血本包下整间西楼宴请,贺千帆的马车停在西楼外一处隐蔽拐角,窥见严承嘉入楼。他身后跟三位随从,这群人却与往常相异,观其体态身形,似皆为习武之人。
“不过,陈武的事眼下还无法定论,谁知道他是帮我还是要害我。”贺千帆捂暖他双手,笑着问:“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傅熙州摇了摇头。反倒是跨坐车辕上的凤执出声道:“我有话说。主子,我还是不明白,陈武都说了严承嘉要杀你,为何我们还要过来?”
“不来干什么,跑吗?你以为我们还出得去这城?”
“至少也别去送死。”
“谁说我是去送死?这叫较量。他想做楚霸王,我便去赴一赴他的鸿门宴。”
傅熙州靠近时恰巧起了一阵风,仿若推手般搡他入怀,他揽住贺千帆的腰,额头抵在颈间,说:“他可带了不止一位‘项庄’,要为你这个假汉王舞剑。你是否应携一‘项伯’同往?”
说罢,他抬起头,眸光相对。那眼神显得温良乖顺,又似乎有几分讨好之意,诱得人不得不答应他的请求。
“我擅舞剑。”
毛遂自荐,含笑声中流露出一丝许久未见的骄气。
贺千帆拍了拍他的头,在他势在必得的神情下打断了这通幻想:“擅舞给几人看?”
严承嘉这宴只邀他一人,而且,他也不希望傅熙州涉险。
“外头有风,去轿里等。”他推开傅熙州,鞋尖蹴起石子直落向马车侧壁。凤执会意,调转马头。“你怎么不问我‘为何明知有诈,还硬要往圈套里钻’?”
“你心中有数,我何须多问。”傅熙州说到一半,蓦然垂下头,低喃道:“你总有许多主意,领兵作战也一样,那陷阱,别人巴不得抛开,就你爱找事,自以为永远不会出差错。”
“我当日若不自投罗网,咱们两个都没活路。”
这话落旁人耳中去,一准莫名其妙。只因话无需道明,他俩都解得对方言语中意。
他说的便是天赛关之役,贺千帆身死的那一战。
“若我……”
“走水了!走水了!快来救火啊!”
街上响起一阵疾呼。
“西楼走水了!快来人,救火!”
不远处的琼楼燃起熊熊大火,缕缕浓烟滚上彤云低垂的天幕。暮色渐沉,火光如同巨兽肆虐吞噬周遭一切,乃至黑暗。
碎石夹杂木块砸落,墙垣倾颓,轰的一声响后,门楼坍塌。
贺千帆没等他说完,弃了这方就要向西楼走去。
凤执跳下马车,拦住他道:“主子,何苦管他,这种人不如留他自生自灭。”
贺千帆没功夫和他解释,只沉声说:“严承嘉现在不能死。”
抽身远去。
傅熙州面前空空如也,本在身侧的人早已远到不见背影,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喃声将未说出的半句补完:
“若我愿和你同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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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因何而起的大火愈演愈烈,火舌贴墙舔舐着四周之物,西楼两旁铺子也难能幸免于难。
贺千帆到时,严承嘉正被一左一右二人架着踉跄走出。他还没来及上前,便被一人抢道:
“严郎君,您没事吧,怎么了这是?”
卫明哲却不知从何处走来。
按说他本应在县衙,即使有人第一时间通报,这一来二去的,如何能够立即赶来?
严承嘉那身锦衣被燎的破烂不堪,脸上也蘸了一层黑灰:“你看我像是没事的样子吗?”
“西楼好端端的,怎会走水?侯爷呢?侯爷可救出来了?切不可教侯爷有半点差错。”
“看样子卫县令还真是关心我。”
贺千帆负手上前:“承您的福,我倒是真没什么大碍。”
卫明哲明显一愣,随后连忙道:“侯爷无碍就好。”
一旁严承嘉仍惊魂未定状,衙门中人打来清水围绕他身旁忙前忙后清理他脸上灰迹。卫明哲舔着虚情关切问候了贺千帆,转脸就变换模样,向严承嘉道出相同一问,言辞冷然,较之更甚:
“西楼好端端的,为何走水?”
这话像是单单问给严承嘉的。
严承嘉不满于他这番态度,高声嗔道:“我怎么知道!我的酒楼被烧了,我才真倒霉,你可知这翻新要花多少银子,几个月不能开张,又要白白损失多少银子?”
良久过后,西楼的火才稍得到控制。算上伙计庖子,楼内也没多少人,基本都逃了出来,除却这座被烧毁的酒楼,其余并没有太大损失。
——除了一人。
少顷,救火队从楼里抬出一具烧焦的躯体。
“乐弈?”卫明哲惊诧道。
乐弈?
这人几乎烧毁面容,但从身型打扮上来看,不难猜出是谁。贺千帆见过他几次,虽不知名姓,却认得他便是从前一直跟在严承嘉身侧的护卫。
严承嘉一反常态,冲上前来一脚踹在他身上,恶狠狠地咒骂道:“杀千刀的小王八羔子,亏我对你这么好,居然想害我!”
贺千帆退到人后,在对街商铺门前的石兽前坐下,支颐看向地上躺着的人。
对于严承嘉这话,他不解其意,但也无需开口过问,显然有人更加按耐不住。卫明哲赶在严承嘉话尾处紧接着道:“此话何意?”
“这小王八不知道染了什么疯病,我正坐着吃茶,突然对我拔刀相向!得亏我命大,若非火起烧断房梁,压在他身上,我都难能全须全尾的出来!”
严承嘉一口吐沫啐在地上,他似乎是想吐在乐弈脸上,但位置实在不太准。
“呸!老天有眼!活该!”
老天开眼,头个儿就该收拾你。
贺千帆撇了嘴,暗自想道。
卫明哲徒然蹲下身,仔细端详乐弈的身体。他胸口处突兀地鼓起一块,衣襟交合处露出半角不明物。
卫明哲捂住口鼻,二指拈住这一角抽出。
竟是一枚形似鱼符状的铜牌。
贺千帆猛地起身,三步并两步走到跟前,一把从卫明哲手中抢过此物,左右翻看:“这是何物?”
相比他和卫明哲,严承嘉表现的就尤为淡然,似乎全然不在意此事:“我怎么知道,不过一个烂牌子而已,我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看这么仔细么。”
贺千帆翻过铜牌另一侧,上面刻着的字已然有些模糊,但他太过熟悉,怎能认不出。
握住铜牌的手一紧,微不可查勾唇一笑。他抬起头凝了眼二人面上神情。
一个烂牌子?
不。
那牌子的背面工整刻着一行字:
熹平九年二月初八。利。
“这牌子从善要多少有多少?”贺千帆嗤笑道:“你可知这是谁的牌子?”
严承嘉不以为然用脚尖点了点乐弈,努嘴道:“他的。”
“这是熹平帝钦赐的铜牌,整个大周总共就四枚,赐字元、亨、利、贞,乐弈这枚是利字牌。”
贺千帆将带字那面对准二人,厉声道:“卫县令,您杀了一位御前之人!”
卫明哲脸色闪过瞬即苍白,他喉头明显一滚,后退半步。
“不是我。”
“是你!你乃甘南县令,朝廷官吏丧命于你管辖之地,你难辞其咎。”
火势烘炙使得周围空气充斥莫名燥热,他连忙否认,贺千帆却声声逼近,杀伐之气蓦然涌现,此般谛视压迫得他心中慌乱。
“乐侍卫既是大内之人,怎会来甘南?还在严郎君府上当差?”
“这事,恐怕你得问他了。”他看向乐弈。
“死人怎能说话。”
“是,只有活人才会说话,但说了什么话,可没人能管得住。”
卫明哲:“侯爷这话夹枪带棍的,似乎另有所指。”
贺千帆举起铜牌从他眼前晃过,熹平二字深深刺入眼底:“活人说话别人管不住嘛。”
卫明哲眉头一皱。
严承嘉拍打卫明哲的肩,堪以告慰,说那话时目光却不离贺千帆:“怕什么,现在坐在位上的,可是永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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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季节雨势来得迅疾,转瞬间大雨倾盆,雨珠顺屋檐而下宛如洞外水帘,贺千帆手撑车板跳上马车,凤执为他掀开帘,问:“那厮如何了?”
凤执这一问,除了严承嘉没别人。
“好得很,能蹦能跳。”
他在轿前抖去衣上余水,傅熙州从怀中掏出帕子递去。
“火势控制住了?”
“嗯。”
贺千帆要去接,他却收回手,将帕子握进掌中,那双眸脉脉相凝,向他使了个眼色,落到座旁。
贺千帆笑着坐过去,傅熙州拈帕仔细擦拭他脸颊雨珠。似乎是因雨太大,凤执赶车的速度快了不少,坐在轿内仍可感到一阵颠簸。他突然握住了傅熙州的手,两手相贴,隔着帕子覆在他脸侧。
傅熙州说:“不高兴?”
贺千帆没想瞒他,说:“我遇见熹平暗探了。”
傅熙州抽出手,将带水的帕子塞回怀中,不顾他身上雨水未干,直接靠近,头枕在他肩上:“是他来找你了?”
他并无讶异。
贺千帆塌腰,换了更便利他的姿势,肩头往那边送去些,二人贴的更紧密了。想了想,说:“算是吧。”
“他说了什么?”
贺千帆一偏头便可看到他,替他整理额间碎发,说:“你怎么都不问问他是谁?”
傅熙州合目枕着不动,安静任他拨弄:“暗探暗探,搞得人尽皆知算什么暗探,我自是不识得此人的,问也白问。”
熹平帝埋下这步棋,至如今已整整八年,期间数次暗中搜检、传递信笺,只有不引人注目,才可全身而退。所以他们也很难察觉到这个人。
“你说得对,确实藏得很深,可你还是见过几次的,”他顿了顿,见傅熙州没有要睁眼询问的意思,便自个儿补全了后半句。“是严承嘉身旁的随从。”
说是见过,但也只到“见过”止住。就连他的名姓,贺千帆也是在他死后从别人口中才得知。
“他叫乐弈。”
“乐弈,”傅熙州喃喃重复,“哪两个字?”
“不知道。”
“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死了。”
傅熙州睁开眼,微仰起头看向他。贺千帆对他讪笑着摇头,低声道:“什么也没说。”
傅熙州沉默片刻。
“因为这场火?太凑巧。”
“严承嘉说乐弈突然刺杀他,后来被一根塌下的房梁砸倒。他抬到我面前时,被火烧的不成样,卫明哲发现了他身上装着的一块铜牌,是熹平年间,宫里的东西,足以确定身份。”
傅熙州坐直身体:“当年的探子可是配了铜牌在身?”
贺千帆一摆手,满脸无奈:“八年前,这种事哪配轮到我知晓?侯爷呢?就没探听到些什么?”
傅熙州指尖扣住他摊开的手掌“八年前,我也还不是侯爷。可惜了,若我当时有你现在这身份,或许还真可为圣人效忠。”
贺千帆合掌:“你似乎话中有话。”
傅熙州不置可否,却不再接这话说下去。
轿外雨下不停,绵绵密密打在树叶和地面上。落雨声,车辙声——
似乎有种说不清为何的声音混在其中,发出较为清脆的声响。但这音一瞬而过,隐没在雨中。
贺千帆没太在意,两人同插科打诨般互侃过后,又绕回正题。
“乐弈是严承嘉的随从,常年累月跟随身侧,若是他二人之间私怨,在夜间四下无人时动起手来,岂不更有利?何故放在今日,还选在西楼,严承嘉身边护卫众多的时候,这于他而言根本无任何益处。
“可若他是熹平暗探,那一切可解。他此举是为你,火也许便是他所起,目的或是搅乱这次宴席。那铜牌是真是假并不重要,至少乐弈确是站在你我这方。”
贺千帆皱眉:“可他本可直接放一把火,为何要冲上去刺杀?岂不多此一举,还平白暴露身份。”
“那你得去问严承嘉了,”傅熙州话说一半,感觉阵阵喉痛,偏头去掩唇低咳。贺千帆轻怕他背部,一连好久才止住停下,再开口嗓音已然有些喑哑。“当时只他在场,别人不知,自然只能听他一面之词。”
贺千帆从座侧拿来扁壶,一掂便知不对。拿在手上,重量和原先毫无差别,大抵一口没动。
他不做声地递了过去:“是卫明哲先发现铜牌,必定会派人去乐弈的居所翻找一通,若他真是探子……”
傅熙州喉头滚动,仰头吃下一大口,喉间干痛经温水润后总算舒服些许,也找回些原本的声色:“他既敢做,想必准备周全,八年间都抓不到把柄,可见其能,无需过多担忧。”
“但愿如此。”
话音刚落,车子忽然停了下来。
奇怪。这段路贺千帆走过几次,应该不能这么快就回到宅邸才是。
他疑惑探身向前,正欲撩开轿帘:“凤执?”
指尖还未触及轿门,那锦帘外猛地射来一箭,贺千帆立即折腰后撤。那根箭细若一根平直银丝,箭头尖利,箭尾如翼,仅是轻轻擦过,瞬时便划破衣襟。
若他方才没有躲过,这箭如今该是整根贯穿他的脖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还未坐定,门帘便被一刀劈开,帘外哪还有凤执的影子,黑衣蒙面之人如虎豹疾驰,猝不及防挥刀斩来。
贺千帆一手拦在傅熙州身前,侧身闪躲,奈何距离太近避闪不及,刀刃仍在颈子上刎出一道薄口,冒出细密血珠。
他倒抽一口冷气,捂住脖颈。
帘被劈开,迎风左右两侧扬起。蒙面人见一击不成,没有犹豫,飞速翻身入轿,横刀平扫。
傅熙州抢住他握刀的手,反身一个肘击砸在他肩胛。他闷哼一声,腕子似脱臼般钻痛,腰刀险些脱手而落。
蒙面人似乎认为“顾明音”并不会对自己造成威胁,未对其设防。眼下手腕被束,力道犹如铁钳紧锢,难以挣脱。
傅熙州淡声道:“不要轻视你任何一位敌手。”
那人衣袖上露半节,腕间蓦然出现一个蛇纹图案。傅熙州愣了一下,欲要细看,他此时却猛然收手挣脱。
蒙面人趔趄向后,背靠轿门。贺千帆趁机一脚踹向他心口,蒙面人双手相交于胸前格挡,仍不堪重力,连人带刀飞出轿外,砸在地面后发出沉闷声响,亦可听骨骼碎裂之声。
贺千帆连忙牵住傅熙州,二人一齐跳下马车。
车外景象幡然变了副模样。不见亭台楼阁,屋舍铺面。脚下泥土斑驳,一株株老树无序生长,虬枝乱飞,硕叶蔽日。
这是城外?
簌簌落雨混杂夜风,黑暗中响起叩击悬刀的声音。最初持弩的人仍在附近!
天昏地暗,视物不清,贺千帆捡起地上的腰刀,闭目静听,淹没在风雨中的细小弩音又起,千钧一发之际,他寻得方位,腰刀如划破黑夜的弦,直冲过去。
“哧——”
刀尖没入皮肉,一人应声倒地。
不知何时,摔在地上那人撑起身来,向天释出烟火信号。
“走!”
但糟糕的是,他们并不认得这条路。约莫一刻钟,闻到身后步伐声加重。罡风吹起砂石飞扬,四周似有捕食的恶兽将要倾巢而出。
忽然,傅熙州余光掠过一根利箭。他无能为力,眼睁睁看它向身前飞去。
“千帆!”
话音未落,那支箭直插入贺千帆的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