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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河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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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死在一个初夏的午后。
前几日吃了药,眼看着病就快好了。昨日夜里,他却突然浑身抽搐,呕吐不止,挣扎了半日还是没有逃过这劫。
连婺双目无神地坐在床上,怀中抱着已经冷却的小满的尸首。
贺千帆有一肚子话要问,小满得了什么病,为何会如此严重?他的病和城中那群被关押的人是否为同种?还有,杜林口中的廉州旱灾,究竟是真是假。这些问题几乎都可以从连婺口中得出答案,可是,面对一个方才失去幼弟的姐姐,贺千帆一时问不出口。
屋内一片阒静,须臾,连婺轻声说道:“小满是我唯一的亲人,侯爷,我想亲自将他安葬。”
“葬于何处?”
“就葬在外城那条河流边。他年纪小,总是爱热闹,有柳木相陪,池水碟虫作伴,春夏秋冬,必不会寂寞。”
“好。”
......
连婺想出城,实在算得上困难重重。
甘南县如今是禁止城内百姓外出的,门前有重兵把守,瓮城、闸楼里也布满巡防卫队,想靠自己的力量出城是行不通的。贺千帆同样爱莫能助,卫明哲对他有所顾忌,若是他的马车出了城,结果只会更糟。
于是她在城墙边候了一整日,终于在子时一刻等到一辆畅通出行的马车,二人巧混入其中,借机出了城门。
河边。柳树下。
连婺手持铁铲,挖了一个很深的坑。贺千帆和凤执想要帮忙,却全被她拒绝了。
她将小满抱起轻轻放在坑底。
他穿了一件新的麻布衣裳,那张脸终于不再是一直以来所见般红肿,连婺撅的坑很大,他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被衬得格外瘦弱。
“连婺姑娘,节哀顺变。”
“侯爷,不用担心,我知道会有这一天,”她垂下双腿,坐在土坑旁,看着躺在地底的小满。“这个小猢狲,主意从来大得很,什么也不和我商量,连生死之事都赶得急。”
连婺落寞地凝视小满。
“他的这身衣服是我亲手做的,本来想着,等他过几年长高了些,穿着正合身,现在……你看看,大了这老些,到下面还不叫人笑话了去。”
贺千帆坐在她身旁,静静地听。
连婺还有好多话要说,可都觉得一切已经没有必要。她抔起地上的土,填进坑里。
土落了小满一身。土快要将他盖住。
“侯爷你说,这世上真的有转世轮回吗?”
“有,”贺千帆转过头去凝睇连婺,又侃然重复一遍:“有的。有冥府,有奈何桥,还有阴阳鬼使。六道轮回前,亡者会得到一次重返阳间的机会,与这尘世做最后的道别,届时,你看不到他,他却可以看到你。”
“他这么小的孩子,哪里能够记得回家的路。”
“他会记得。会有一条载满思念的船,将每一位乘船之人送去他的梦中乡。”
“是么,那太好了。”贺千帆不知连婺信了几分,只见她牵动嘴角,说:“我们小满见过侯爷这样的人,到时就会擦亮眼,机灵一点投生富贵人家,来生不要再受苦了。”
贺千帆却说:“你说了,他总有自己的主意。”
“是啊。”
扑进她怀里中一声声喊着阿姐的孩子不在了,她亲手将他埋进土里。
连婺两臂环抱双腿,将自己卷缩成一团。
“小满一直都很乖,他总是和我说自己不疼,可是我听到了。”
“我听到他对侯爷说,他好疼。”
他说,哥哥,其实我好疼,但你不要告诉姐姐。
自小满离世后,她表现得过于淡漠,宁静地接受了这一切,不言不语地为他穿上新衣埋进土里。没有不敢置信,没有歇斯底里,甚至连眼圈都没有红过半点。
贺千帆盯她看了一阵儿,连婺似乎猜到他心中所想,自顾自地开口:“侯爷是不是觉得我很冷漠,自己的亲弟弟不在了,却没半点反应。”
贺千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只说:“若是我,心里是会难受的。”
连婺抬头望着闪烁的星子,说:“阿娘告诉过我,新死时人残留的意识还未消散,所以要平静的相送,在离去之人面前痛哭啜泣,他会无法安心,下一世也不能享福。”
“所以,若以后侯爷至爱之人先一步离开这尘世,也记得不要哭,要笑着送他走完这条路,不要让他挂念。”
贺千帆顿了良久,将初见时的那颗球扔下坑中,低声应道: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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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时六刻,新坟填好了土。凤执把东西收好,身上沾满泥感觉不得劲,便走去不远处河边盥手。
刚到水边弯了腰,便听下方传来异响,像是有什么在水底翻腾,原本平静的河面也泛起涟漪。凤执本以为是鱼儿游过,没几分在意,继续做着原本的动作。
突然,只听哗的一声水音,一人从河底钻了上来,他甩起的发丝拂过凤执的脸颊,蹭了一身水花。凤执瞪大双眼,本能向后倒去,即将摔倒的瞬间,那人伸出双手揽住了他。
“严承嘉!你大半夜不睡觉,跑到这里来装水鬼吓人?”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你大晚上不睡觉,来河边做什么勾当。”严承嘉看到后方的连婺,趴在岸边笑着说:“哦,你们俩……”
“下流!”凤执打了他一巴掌,喝道:“你到底来干什么的。”
严承嘉捂住发疼的脸颊,这张脸可谓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我就爱在河里洗澡,可以吗?”
凤执刚要开骂,忽然他的衣襟被严承嘉紧紧薅住,他感受到严承嘉正在持续用力,便猜出这人准备干些什么。凤执立刻反扼住他的双腕,奈何半蹲的动作实在令他无法找到任何发力点,只勉强争取到几瞬赢面,下一刻便一头倒栽进水底。
凤执是庭北人,庭北人大多不谙水性,他并不例外。倒栽葱的方式入河,又没什么防备,他立即呛了一大口水,一股窒息感从喉中传来,他感觉胸口被巨石压住,挣扎着不断下沉。
奄奄一息间,严承嘉下潜贴近,揽住他的腰带他冒出水面。
凤执长舒一口气,贪婪地呼吸着。
严承嘉丑态毕露,大笑道:“原来你不会水。”
凤执下意识的道谢烂进肚里,他怎么会想要和这种人言谢?明明也是他害得自己呛水,现在又一副取乐的模样——这么多年他始终没变,依旧这般不知悔改,令人切齿。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
话音未落,严承嘉凑近了他,就如同方才救他时一般的距离。他们的衣服被水打湿,薄如蝉翼般紧贴住身体,他感受到同频的心跳。
皓月高挂,凤执此刻才注意到,面前这人的鼻尖上点着一颗小小的黑痣。
他鬼使神差地像上手去摸,严承嘉却在他耳旁细声地说道:
“你们,是不是来埋连小满的?”
凤执一把将他推开:“你想干什么?”
严承嘉睁大了眼,满脸兴奋,不合时宜地笑道:“真的?被我猜准了?那小崽子死了?不是吃了药了,怎么还是没挺住?可真没福气。”
“你这个混蛋!”
凤执一拳划过,严承嘉弯腰想挡,奈何不会武功,身法哪里快得过凤执,还是不轻不重地挨了一下。
他很不满,皱起的眉眼里似乎还能看出一点委屈:“你怎么老打我,打上瘾了是吧,你别以为我不会还手。”
“你是什么人我最清楚不过,从不认为你不会还手。”
“是吗?那我是什么样的人?”严承嘉哼了一声,转脸去看连婺那边,“我说得有错吗?就是没福气,没福气才会得病,没福气才会死。”
“你若是不抬高药价,让甘南百姓皆病有所医,他们未必没福气!”
“不抬高药价,我挣谁的钱去?我的药价再高,你们家里那位顾郎君不照样一日两副不间断地喝吗?不是我的药贵,是他们自己穷得买不起药。你来怪我,倒不如怪那群人不知反抗,逆来顺受。没骨气!我往地上随便扔一锭银子,他们都会扎堆过来捡。几百文钱,买我一个袖子都不够,却能买来一个任劳任怨的活生生的人,他还要陪着笑感谢我慷慨!哈哈哈哈哈,凤执,你过得太安逸了,根本不知道你眼前的百姓过得各种生活,还说替他们感到不值,你就是个傻子!”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小满的坟:“有钱就是有福,没钱,就像那小孩一样,是被埋进土里的命!”
凤执气不打一出来,抬起的手却被严承嘉抓住,这回他没有任他踹打,反而反手按住他的头,将他压向恐惧的水底。
“你到水下面睁开眼好好看看,洗一洗你那浆糊脑子,清醒一点!”
凤执双手拍打水面挣扎,恍然间,他瞥见不远处水底好似有个洞口一样的地方,洞前被铁杆围住,黑魆魆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楚。
少顷,严承嘉将他拖了上来。
“怎么样,清醒了吗?”
“你简直不可理喻。”
严承嘉上了岸,素白衣衫紧贴躯体,每走一步都从身上流下水来,他走到一旁,拿起干净的外袍,裹在外面。
凤执双手一撑,也离了水。他开始怀疑自己脑子真有问题,明明这么简单的事,他为何要和那人一同在水中泡这么久。
严承嘉收起以往混不吝的笑,冷眼睨视着他,回道:“你简直是块朽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