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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贵人 ...

  •   青灯观难民被囚于万年县,贺千帆和谢景元唯恐惊动暗敌,并未直接进入,谢景元的副手龙二暂且引开狱卒,他二人便趁机溜进狱中。

      县狱不同于大理寺狱严密复杂,守卫也较为松散。二人皆为习武之人,气息步伐控制得当,身处暗地时极易掩藏自己。中途突逢守卫交班前巡查,有惊无险,不消片刻,便摸到了那间要找的牢房。

      谢景元被眼前一幕惹得微微惊诧。

      那原本是县狱中最大的一间牢房,平日里根本填不满,路过时都要带点回声。可眼下,却被一群衣衫破败,面黄肌瘦的男女老少塞的连缝隙都不剩。就像下多了的饺子,在锅中粘成一团,挨肩迭迹,坐的空地都没有。

      谢景元最初想要凑上前去,被贺千帆一把拦下。随后便拖着他往外走去。

      ……

      县狱外的某处高台,谢景元弓着身子,小臂搭在台子上:“你方才拦我做什么。”

      “怕他们见到你慌忙求助,控制不住场面,引来狱卒。还有,在廉州灾情的事情没有落实之前,你最好不要靠他们太近,以免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谢景元说:“为什么?”

      贺千帆淡声道:“久旱必疫。有这个说法,虽不能全信,防着点总归心里踏实。”

      比起他的谨慎,谢景元显然更加不以为意,说:“你我都是上过战场的人,刀枪无眼,棍棒难防,再危难的险境都踏过,还怕个疫病?”

      “你不怕,是因为不曾经历。”贺千帆毫无目的的目视前方,眸光落到了不知哪一处景物上。他缓缓开口道:“景元,你见过天灾吗?”

      谢景元摇头,说:“没见过。”

      贺千帆见过。在克尔什被灭的同一年里,西宁遭遇了几十年未有的蝗灾。不可抗力的天灾,外加大兵之后必有大疫这种恒古不变的规律,疫病很快蔓延至整个西宁。

      “蝗虫过境,粮食洗劫一空,人们没有吃的,饿殍遍野,朝廷的赈灾款下不来,义仓都空了,可人总要活着罢,为了活,便开始啃食老鼠、虫蚁,甚至是树皮、野草。”

      谢景元蹙了眉,隆起愁容。贺千帆说:“想象不到对不对,我也想象不到。”

      他不敢回首那段暗无天日的过往。

      “他们吃......”

      贺千帆顿了顿,声音有些沙哑,道:“……仍在襁褓中的婴孩,倒在路边的死人,开膛破肚,血染了一身。当没有食物吃的时候,人就是最好的食物。只要能填饱肚子,什么都可以往嘴里咽。地上、水里,全是尸体,被人扒开又推走,河水像血池一样。”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忘却。那是比战场更令他惧怕的回忆。有人满嘴鲜血,挖空一具躯壳,回过头来目露凶光,他只能不停地跑,不停地跑。

      “景元,你知道我最不敢置信的是什么吗?”

      谢景元眼底变得沉重起来,仿佛置身其中,无处可逃。他只能摇头,问:“是什么。”

      贺千帆却笑了,说:“这些荒唐的经历,这些人吃人的过往,居然都是真的。”

      他差一点就死在了那条通往榑都的路上,所以当他站在榑都城门下的那一刻,他甚至有些恍惚。

      贺千帆透过高大的城门往里看去,看到了榑都的层台累榭,屋脊上盖着的层层琉璃瓦,在日光下泛着华光。巍峨的宫殿坐落在高台之上,屋檐两侧如展翅雄飞的巨鸟之翼,即使他站在城门前都看得见那份庄严。

      高耸的墩台,雄伟的阙楼,城中安乐静好,被高大的城门阻隔,看不见城外民生疾苦。

      贺千帆想,原来,这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地方。

      “你说的,是熹平年间的天下疫?”谢景元轻声问。

      贺千帆应了句是,说:“无论走到哪,都是一片荒芜,没想到人间还有榑都这样的景象。都道这疫病传播,难以抑制,原来金银细软便是钢盔铁甲,是最好的解药。”

      须臾,谢景元突然喃喃自语了起来,说:“那时候你好像……”

      贺千帆也徒然反过醒来,他此刻是傅熙州。那时他八成还在庭北。

      他随口说:“我是听贺将军说的。”

      谢景元笑了一声,两手在台面之上用力一撑,坐上了围栏。他听热闹的毛病改不了,问:

      “贺将军还跟你说了什么呀。”

      “揉碎了掰开,无非就还是这些事,没什么别的。”

      谢景元挑眉,带着几分不相信的意味。他将手中的野草衔进嘴里,盘着左腿,手撑着头,一副兴味的模样。

      “就没有什么独特的,比如在榑都时,见了什么人,遇到了什么事,这种?”

      “没有。”贺千帆顿了一下。

      等等,好像还真有。

      他奇怪地看了谢景元一眼,谢景元晃着垂下的另一条腿,前后摆个不停。

      已经好久没再想起了,当年那个坐在马车里的贵人。

      那时,榑都城外每当有马车经过,逃难而来的难民总要围过去,请求馈赠施舍。

      贺千帆很少围去,他更喜欢躺在地上放空,动得少了还不会饿的这么快。

      直到他阿耶准备将他和贺采蘋卖掉换钱粮。他这才爬起身挤进人群,渴望乞到些什么。

      只要有吃的了,阿耶便不会卖人了。他想。

      但他连马车壁都碰不到一下,就被人疯了似的推倒在几步外。

      贺千帆觉得身上疼极了。钻心的疼,如针钻虫啃一般流遍四肢百骸。他躺在地上,不想起身,只楞楞地看着高高挂起的太阳。

      太阳的光线刺进他眼中,闪得他不可视物。贺千帆抬手遮住了额,心想,这太阳怎么离得这么远呢。

      有一辆马车从他身前经过,半分没有要停留的痕迹,仿佛看不到他一般。

      云层之上的金乌看不清脚下的凡人。

      可须臾之后,那马车却停下了。停了几瞬,居然掉转了头,回到了贺千帆身旁。

      贺千帆一惊,以为是自己糊涂了。

      下一瞬,马车之中伸出一只手。那人握着一块璞玉。朝他递了过来。

      “拿去。”

      语调凉如碎冰般,却仍带有几分少年稚嫩的嗓音。

      “我……”贺千帆坐起身,有些不可思议。“给我的?”

      马车内那人没有说话。车前架上一侍从抱剑靠着车壁,没好气地说:“我们郎君赏的就快些拿去,愣在这里做什么?”

      贺千帆这才发现,小郎君虽不说话,手却一直抻在窗外,拈玉待人来接。

      贺千帆楞楞地伸手,半晌,又收回去,双手在脏兮兮的衣裳中擦了几下,抹去灰尘。

      他接过那块玉时,都还有些不清明。

      “真脏,郎君待久了都要沾上灰。回去可得好好沐浴一番。”侍从哼道。

      “闭嘴,”小郎君说“走吧。”

      马车扬长而去,纵使赠了玉佩,他也始终没有看贺千帆一眼。

      借风掀起的矫帘下,贺千帆却看到了小郎君的侧脸,只是那天他张目对日太久了,一低头只能看到朦胧的黑影,看不真切模样。

      太可惜了。

      ……

      “榑都的郎君?”谢景元歪头想了一会儿,“真如你所说,轿子如此华贵,还无人敢靠近,八成是世家了。”

      他数着手指,挨个罗列道:“王家的?还是顾家?温家?……”世家子弟虽多,可与贺千帆差不多同岁的,一圈下来也不过这么几个。谢景元怔住,撇嘴说:“不会是席玉吧……”

      贺千帆摇头,谢景元松了一口气。但这口气才松了一半,贺千帆又说:“不是,我不知道他是谁。”

      “你没问问名字?车子行了半段又回头,这也算是有缘了。”

      “没有。”贺千帆垂眸,双手撑住台面“若是有缘,即使不知姓名,也终会有再见的一日。如果无缘……”

      “问了名姓又何必呢,既是无缘便不必强求,不过徒增一段情孽。”

      “你倒是看得开。”谢景元衔着草说。

      “看不开怎么办,这事也不会变了。”贺千帆哭笑不得。

      “也不记得人家长什么样?”谢景元问。

      “不记得。”贺千帆回。

      “那玉呢,玉上面有写什么吗?”

      “玉……”贺千帆费劲的想了很久,终是想不出那块玉的全部样貌了。

      实际上,他谈不上风雅,也赏不来瑶环琢玉,经年的颠沛征伐使他没有过多的时间去研究这些东西,他不知道那块玉的品级材质,看不懂精湛的纹饰雕花。但他知道那块玉很好看,摸起来透着丝丝凉意,他带在身上,有种莫名的心安。

      谢景元蹙眉,递给他一个无语的表情,问:“那块玉现下在何处?当掉了?还是留在身边。”

      “当掉了。”贺千帆回。他还要再说,谢景元却抢先说了句:“可惜了。”

      贺千帆却摇头,并不赞同他的话语,说:“总要活命么,再上乘的玉石也不能就着饭吃下去,灾乱之际,没有什么是比活下去更重要的。”随后,他又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说了下去,“后来又赎回来了。”

      谢景元愤愤道:“你就不能一口气说完。”

      贺千帆但笑不语。

      他用这块玉佩,跟守城的兵将换了一袋米。就是这几样不对等的东西,挽回了他和妹妹。

      贺千帆仰头看向守成兵将,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人手中的玉佩,视线始终没离开过。贺千帆要知道他的名字,他想,总有一日他要将这块玉赎回来。

      士兵鄙弃地推开他,并不打算理会他,只驱赶道:“去去去,别堵着门。”

      贺千帆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记住了那人的样子。此后的很长时间里,他投了兵,做了小将,接管一军,却一直在找那张熟记的面孔。

      他经过四万兵将,翻遍十八条长街,终于在某间当铺中,找到了他心心念念多年的璞玉。

      “后来这块玉……”贺千帆放轻了声音,像是与过往的自己低声耳语。

      后来这块玉,跟着他上了战场。

      后来这块玉,在战场上被砍成了两截。但他依旧带在身上,即使另一半已无从寻找,即使它已成了半截儿。

      后来这块玉,跟着他一起埋进了土里,彻夜长眠。

      谢景元见他不说,便也不再逼问。他坐在台面上,身后是飞长至了高台之上的巨树,他抬臂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中把玩。

      “贺将军,”过了许久,谢景元兀地开口,这声将军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他的目光盯住了贺千帆,仿佛真如往常一般叫了声他的名字。

      贺千帆愣了须臾。谢景元将手中玩腻了的树叶递过来,接着道:“到最后也没能找到哪位小郎君吗?”

      贺千帆接过叶子,摇头说:“没有。”

      “可惜,这故事一点也不圆满。”谢景元撇嘴。他从台面上跳了下来。拍了拍贺千帆的肩。

      那叶子没拿稳,被谢景元猛地一拍,从贺千帆指尖飘落,自几丈高台,晃晃荡荡坠下了去,摔进了泥巴地里。

      那片叶明明已经沾了手,仍从手中滑落。贺千帆沉默地看了半晌,叹了口气,说:“许是真的没有缘分。”

      可是。他应该好好地和那位郎君道个谢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2章 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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