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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歉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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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明音的话是什么意思,青云寨的匪徒不太明白,却也不敢多问。一群人战战兢兢守在堂内,好像他们才是被绑来的那个。
反观顾明音,反客为主的戏码拿捏的恰到好处。
神色从容地坐在椅子上,解开捆绑的绳子后,看起来好像他才是这寨中之主一样。
过了没多久,堂外有一人冲了进来。急匆匆道:“寨主,寨外来了一批人。成能打了。”
顾明音默不作声勾了勾唇角。师厉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一勾唇的动作也被他收入眼底。他问:“当兵的?”
那人说:“不知道。看上去就十几个人。”
“不会又是有人寻仇来的吧?”
师厉摇了摇头,他正巧对上顾明音那双清冷似寒月般的眼眸,他问:“你、你知道?”
顾明音诚恳道:“不清楚。”
师厉取来座上悬挂的刀,顾明音看不清那把刀的外表,可有一点倒是引起他的注意。
师厉是用左手使刀的。
“留几个人,在这守、守好他。”他用刀把指了指顾明音:“其余人,跟我去......”
话音未落,被一声嚎叫打破。离门口最紧的那个被人踹飞出去几步,做五体投地状贴在地上。
“谁!?”
寨子外还在打斗,兵戎之声依旧,已有人越过阻拦来到正堂。
“寨子还挺大,害我一通好找。”
两道高大身影朝左右散开,身后说话那人的样貌浮现。正是贺千帆。
他一袭戎衣,未着银甲,手持的长剑在月下闪着寒光。
“你是何人!”
匪徒们连连后退,逐渐缩到临近的地方去。还不忘身后这个动不得的大人物,持刀立在人跟前,小声传着说:“别让他伤着这位爷爷。”
师厉没有动。也没有发号施令。
顾明音自打入了寨,自如地像是进了自家门一样,直到这人闯入,他也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九成九是自己人了。
师厉是个聪明的,这一身凛冽肃杀之气,连同顾明音这个身份结合一起,不难猜出这人是谁。
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可惜嘴比人慢,被对方抢了先。
贺千帆笑了出来,问:“他是你爷爷?”
师厉沉默了,他知道下一句不会是什么好话。
贺千帆得意道:“我是你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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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一众孙儿道别过后,贺千帆带着顾明音出了寨,面前一段蜿蜒崎岖的山路,路面铺了台阶,不知几百几千阶。
贺千帆走在最前面,顾明音就跟在他身后。隔着七八阶台阶的距离,一路无言,谁也不提今日之事。
山林阒暗,形似走进空旷的遮天牢笼,漫天星子闪烁,透过层层树盖照清一点路面。贺千帆停住了脚,向后看去。
顾明音低着头,看着脚下级级台阶,也许是天色太暗,怕踩空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其他的。他步履轻缓踩上台阶,像孩提般口中数着数,一串数字从嘴边吐出。
四周阒寂,尽管是很低声的呢喃,也还是落入贺千帆耳中。
星星点点的光洒在他身上,贺千帆微晃了神,只是一瞬,再回神时,顾明音已经数着他的数,快要走到贺千帆身旁了。
贺千帆想了一路,还是开口。放轻了声音问他:“他们没欺负你吧?”
顾明音嘴里念叨着的东西停顿一下,回:“没有。”
他继续接着往下数,与贺千帆擦肩而过。贺千帆又转了身,这次是自上而下看着他的背影,素白衣衫被映衬的愈显寂寥。
贺千帆犹豫片刻跟了上去。
闷头走了一段路,他又说:“青云寨虽是山匪,但自建寨以来,从来做的都是劫富济贫的营生。最近不知怎么了,在博州一代抢掠平民......”
顾明音身形陡然顿住,停下不走了。
贺千帆以为是这话那里不对,问:“怎么了?”
顾明音深皱眉头,烦躁的语气从喉头溢出。他那串从山顶数到半山腰的数终于被打断。其实先前就断过一次,这是第二回了,想数个数怎么就那么难。
顾明音心底不快,嫌人打扰他清幽,像稚子般道了句:“烦死了。”
贺千帆有些尴尬。
他看着两旁杂乱生长的野花野草,沉默良久,对顾明音道:“对不起。”
顾明音皱了皱眉,向后凝了他一眼。他其实也并非真就这么生气,只不过一时窜起的火,发泄过后便很快被浇灭了。因说:“算了。”
他又要往下走,贺千帆快步跟了上去,站在他身旁,拦住顾明音的步子,顾明音眼中写尽“不想理会”和“懒得纠缠”。
“我不是说数。”贺千帆说:“我回去的时候,发现帐子里的灯熄了。本以为你睡下了,进帐便闻到股很淡的异香,烛火旁有散落的乌石针,床上很乱,一叶白也掉在地上。”
贺千帆看见顾明音低垂袖口处,若隐若现露出的红痕,那是被麻绳勒出的。他拉起顾明音的手,掀开衣袖,一道道勒伤暴露无遗。
贺千帆垂在体侧的那只手微颤,他说:“疼吗。”不等回话,他又紧接着回了自己的那句问话。“当然疼。”
顾明音没有想到他是在为这件事自责。他抽回手,像是答话,又像是在宽慰。说:“不疼。”
贺千帆垂眸不说话,方还持剑威猛似豺狼一般的人,如今眼神中蕴满懊悔和自责。顾明音忍不住问:“你这一路,都在内疚这个?”
“嗯。”
“......”
顾明音是无心责怪他的,可一贯的疏离和淡漠,还是叫他多想了去。
他不知说什么,回答什么都是延续这个话题。不在意这三个字不难说出口,反正他也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但于贺千帆来说,轻易一句虚言不会令他释怀。
顾明音长吁一口气,不想继续说下去了。他只像往常继续往下走,声音稍比方才提高了些,语气也是少有的轻快。缓声问他:“今晚那埙声,是你吹的?”
贺千帆懵了一下,才接住这个突然变换的话头。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可仔细思忖后,最终还是合上嘴,只回:“嗯。”
“很好听。”顾明音说。“很少有人吹埙。”
“嗯。”贺千帆点点头,看了眼树荫遮盖的天幕。极轻地道了一句:“别人教我的。”
他从前也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闭上眼想起最多的,除了刀枪剑戟碰撞发出的金革之声,就是疾风夹杂飘雪从耳边掠过的呼啸。
偶有兵将将思念寄托乐音,吹奏的多是游或是笛,云起雪飞,袅袅余音。
可这些都远不如傅熙州手中的那个埙。
他时常会回想起很多如眼前这般寂静的夜,傅熙州坐在营房外的石台上,吹奏埙乐的样子。
他躲在身后眷恋窥看着那个人。曲调间皆是悲凄,无端染上一身愁绪。
“我不如他。”贺千帆说。
辗转好几个春秋,又和那时一样,是一个看不见明月的夜。
顾明音拨弄面前遮面的树枝。贺千帆走到他身边,替他先一步将前路那些碍人的枝子拂开,留给他一条畅通的道。
顾明音稍矮他一些,拨起的高度适宜,他无需担忧被树枝划到,直挺着身板走了下去。他说:“你的曲子太凄然。是心里不好受。”
“想起了一个朋友。”
贺千帆打开话闸,自顾自说了很久。相遇、相知,争吵和温存,却闭口不提那位朋友的名字。
顾明音缄默不言,第三次数起了他数不完的台阶。山路只剩下三分之一,就将回到山脚下。
贺千帆一直不见他回答。他皱着眉忍了忍,开口道:“你在听吗?”
“......一千零七十七 、一千零七十八、一千零七十九。”
“一千零八十。”顾明音停下来,满意地笑了,心情也变好许多。回道:“嗯。你不喜欢那位朋友。”
贺千帆哽了一下:“我何时说了?”
“你不是说他心眼小,爱计较,说话难听,性子还拧巴吗?”
“是。但是......”
山脚下忽然传来一道鼓声,正如出阵时战鼓声节奏一致,鼓点急促激昂,隐约还可听到金戈相碰的声音。
莫非是此地急发战事?可敌人是谁、从何处打来,几乎从未听说,根本就是毫无预兆的。
身后两个护送下山的青云寨匪徒捂住脑袋蹲下,道:“又来了、又来了。”
贺千帆上前一步将人提起,厉声问道:“怎么回事?”
匪徒双手合十成求饶状,说:“不管我事啊将军!是阴、阴兵借道!是博州战场战死的魂魄回来了,他们每月都要回来几次。天菩萨哟,你们当兵的自己人打自己人,我可没做过什么坏事,别来找我、别来找我。”
“满口胡言。”
顾明音眸色一沉,却问:“你说每个月都会有几次这样的声响?一般都是什么时候。”
匪徒站直身体,想了想,仰头时余光看到漆黑的天。道:“上次也是这样,天空上看不到月亮。天很黑。”
“朔夜。”贺千帆说。
半年前破开博州城门的那一夜,也是个朔夜。
贺千帆入过冥府,尽管仍觉那段经历太过虚幻,可他拥有的这幅他人之躯无不确切的提醒他,这世上真的存在许多无法言说的诡谲怪事。
难道——
果真有阴兵借道?
贺千帆放那两个匪徒回了山,二人撒手没,片刻也不停留。
山下的鼓声和金戈声不间断,顾明音一贯从容不紊,他不相信阴兵借道的虚言,只往军营处走去。
这一夜帐外的声响不止,直到贺千帆睡去前一刻,耳边仍不时传来士兵的叫喊声,那声音幽怨绵远,向从古井深处传来。仿佛真就有一队幽魂从他们帐前经过。
闹挺不休的一夜里,他竟做了个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