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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墓碑 ...

  •   贺千帆推开门走进来,顾明音正靠在软垫上喝药。

      贺千帆安静杵在一旁,那药碗乌黑,隔着段距离都能闻到淡淡的苦味。顾明音皱着眉,小口小口很是不想喝下,好久那喉头才上下滚动一次。

      贺千帆抱臂靠着床柱,道:“这药对你身体有好处。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一样。”

      顾明音乜了他一眼,不想听他唠叨,眼一闭心一横整碗直接灌了下去。

      贺千帆轻声笑道:“你这人可真有意思。”

      顾明音放下药碗,不冷不热地问他:“去哪儿了?”

      贺千帆说:“连山啊,你不猜到了么。料事如神啊顾郎君。”他坐到床边,说:“先前我在路上时想,若你见了我回来,会是个什么反应。”

      “那恐怕令你失望了。”顾明音道。

      “不。”贺千帆摇头:“我猜的是你不会露出任何喜悦神色,亦不会奔过来与我相拥。最多是走下城来迎候,顶了天会说上一句‘你来了’。”

      他故意挑逗:“事实证明,我猜对了。”

      “虽然,也不知为何,但我感觉这样的反应才应该是你。”

      谁知顾明音并不买账,说:“癫言癫语,不知所云。”

      那就当他是在发癫吧。贺千帆也没有反驳,他向后靠了靠,找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道:“我这边就是这样了,倒是你,怎么昏倒了?见到我乐的?”

      顾明音咳了几声,刺了他一句:“赶牛车出征的将军确实不太多见了。”

      贺千帆坐到床边,说:“还不是都怪将军挂印。”他片刻无语,又说:“连山脚下,所有马匹都在,就它独个儿跑了。我堂堂将军不得已以牛车代步,还将军挂印,半点也没起到表率作用。”

      顾明音却执意偏心将军挂印。说:“若非它比你多个心眼,知道回来报信,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呢。”

      贺千帆敷衍道:“是了是了,赶明儿就给他升官加禄,给他吃上等的马草,以报救命之恩。”

      顾明音哼了一声。他转头看到贺千帆右臂,他的手许久不动一下,僵硬地架在胸前。他问:“疼吗?”

      贺千帆被这突如其来一句关心问住。愣了下,才顺着他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臂,伤势已经处理过了,从外部看不出任何包扎过的痕迹。他本是不想告诉顾明音的,没料到他竟如此心思细腻。

      贺千帆说:“不疼。”

      顾明音指尖轻触他臂膀,白纱包裹的地方从肩头一直延伸到肘关节。这么长的一道疤,怎么可能不疼。

      “真的不疼。”贺千帆轻轻晃动那只胳膊。他忽然顿了一下,另一只手按在后腰那处结痂了的旧伤上,定定地看向顾明音,说:“顾明音。你知不知道,我后腰上有一处很深的伤。”

      顾明音低敛眉目,卷翘的睫毛微微扫了下来,遮住低垂的眼眸。

      他先是没有说话,贺千帆又说道:“这处伤......应该很疼。”

      顾明音这才低声道:“不知道。”

      -

      十一月初,闵军在失了领军主将的情况下,依旧对靖州发起了几次进攻,但结果都有些不尽人意。

      十日,定州城捷报直入榑都。西宁参军贺采蘋携红缨军来援,内外夹击,闵军倍受重创,没多久,西路军便宣告撤退。

      拉长战线,长途跋涉耗了这么久,靖州战场的闵军终于在粮草人员具缺的劣势下,领兵南逃。

      贺千帆当即带兵奔赴青州,一队人马浩浩汤汤,掀起两行尘土。

      “援军已至,这是靖州的兵马。”

      青州刺史陈思见援军赶到,大开城门,胜负就在眼前。两方合力将还未撤出的青州闵军杀了个干净,东部危机在顷刻间化为乌有。

      士卒高举长戈,极力摆动。大喊:“大捷!大捷!”

      是大捷。

      许江围城的闵军见大势已去,无力翻身,没过多久便也悻悻地收了兵。

      前后历时近四个月的许江之围终于平息。

      -

      徐徐秋风吹过,枯叶坠落枝头。靖州城外新立起一座坟,碑上一笔一画,写着“故友吴山之墓”几个字,墓前斟满两盏陈酒。

      华璋坐在墓碑前,他在远离尘嚣的土堆旁待了很久。看着那一行刺目字形,轻声说:“使君。靖州大捷,您看到了吗?”

      没有人回应。

      华璋无奈低笑,说:“这还是你第一次不理我。”

      他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此刻的行径过于滑稽。

      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他揉了揉发酸的双目,回身看去。说:“子晦?”

      顾明音停下步子,看着吴山的墓碑。说:“我来看看吴刺史。”

      “那些话你听到了吧,”华璋说:“抱歉,让你见笑了。”

      顾明音说:“不会。”

      华璋又坐回墓前,看着吴山的名字,那字是他写的,他当时手凑得厉害,那估计是他生平写过的最丑的字了。

      “真是委屈你了。”他苦笑着,指尖轻轻划过那个名字。他对顾明音说:“子晦,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

      顾明音尚未回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初次见到使君时,他刚下了田,从地里赶回来。浑身是汗……”

      华璋顿了一下,想起他当日从门口匆忙赶来,裤腿卷了一半,还沾了些泥,衣服也松松垮垮挂在身上,很不得体的样子。

      吴山莽撞地进门,全然不像一方官员的稳重。在见到华璋后急忙撒住腿,差点撞在人家身上,弄脏他的衣服。

      华璋觉得有趣,一向举止得体的他也没忍住轻笑一声。

      吴山有点尴尬,意识到自己的着装有失身份,慌乱一顿捯饬,才稍微像点样。

      但其实,吴山大部分时候还是那副“不体面”的模样,好像邋里邋遢、不修边幅,外衣随意绑在腰间。

      华璋说:“我改名换姓来到靖州,无心提及自己的过去。使君其实早就知道,却从未戳破这层窗户纸。他希望我能留在靖州,可靖州贫苦,日子过的艰难,根本留不住什么人。他拿不出异宝珍馐,只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人好……”

      他想到吴山起初学着别人对他的“奉承”。他很不擅长做这些,说出的话也别别扭扭的,让人无奈,可该做的事一样不落。

      “可惜,我出生在华氏,出生在骄侈暴佚的榑都世家之中。这门槛内外,多少人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蝇营狗苟见得多了,还以为世上竟只有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一条道理。那时我决定留在靖州,为的是靖州的百姓,至于使君的关照和示好,我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反正那些也不会有几分真心。华璋想。

      “我同他保证不会离开靖州,我以为日子长了,他总会渐渐懈怠了伪装。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真的有人不为利益所驱使,真诚待人。”

      “使君是对身旁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一如初见时那般赤诚,他善待所有人。以往,只要他在旁,我说的所有话,他都会回应。以前不觉得有什么,可方才……我说完后,突然没人应了。”

      华璋有些惘然,感觉心中空落落的,总有句回应,欠着没有答复。

      他叹了口气,说:“之前在守城,在提防闵军的突然袭击,在处理城内事务......一桩桩一件件,要做的事太多了,根本无暇分心给旁的,所以那时好像还没有什么感觉。”

      他的手慢慢抚上心口处,苦涩道:“可现在事情都了结了,直到方才那一刻,我才如此清醒地意识到,他真的已经不在了。”

      “欠着的那句回答,不会再有人补上了。”

      他说:“子晦,我心里难受。”

      顾明音怎么会不理解这种感觉。

      他说:“我明白。”

      靖州此时节多雨,天边飘下一场细雨,很快打湿二人额前发丝。

      顾明音撑起伞,盖过华璋头顶。说:“玉章,和我回榑都吧。”

      华氏依傍姜闵,闵占据榑都时,华璋无法在都城立足。当年他被华氏剔除族谱之事闹得沸沸扬扬,榑都高门人尽皆知。而今时局变动,如此超世之才,定不会被人所不容。

      华璋想也没想便拒绝了,说:“不了。子晦,我想继续留在靖州。”

      顾明音说:“玉章,以你的才能,合该有更广阔的天地。”

      墓碑刻立在外城的一座小山丘上。

      华璋站起身,他们的位置正斜对着靖州的城门。他说:“你看。如果现在看着靖州城,是不是感觉也挺像个样的?”

      顾明音看着那一方城池,淡淡地回:“嗯。”

      华璋无奈地笑了,伸手指向外城的田地和耕农。说:“可靖州远没有你看到的这么好。三年前我刚来到靖州时,这个地方的情况更差。遇上几十年难得一遇的天灾,庄稼几乎颗粒无收,城门口坐满没了生计的佃农。那就是块人人想要丢掉的烫手山芋,没人想接。

      “就摊到一个老实的冤大头手里了。”

      “子晦,你我都在榑都长大,看惯了雕栏玉砌琉璃瓦,应该很难想象那副场景。我初见时有些惊讶,但更多是自省。我觉得自己读遍圣贤书,却仍处于那座象牙之塔中,不知民生疾苦。

      “我曾以为读书之为国,要做的是沈相公的人,他是注定要成就一番大事的,可遇到使君后我才明白读书之为民的道理。很多次我都是在农田里看到他,赶回府衙时一身泥渍,明明自己都还是勒紧裤腰过日子,却还是想方设法安置百姓......”

      寒来暑往,匆匆忙忙。岁岁年年,过了一年又一年。

      吴山立碑那日,成千百姓出城送葬,城里城外挂起白布十里。

      顾明音认同道:“他是个好官。”可他仍继续说:“天底下同靖州般苦寒之地不胜枚举。”

      华璋愣了片刻,放下手。说“圣贤道理都会说,可又有几人能恪守本分。‘民为贵,国之根本在于民。’可是子晦,其实大多数百姓,他们是不在乎谁为天子、这天下换了谁来做、改了哪家姓的,他们要的只是能够吃饱穿暖,无灾无祸,平平淡淡的过日子,再碰上一个不压迫群民的父母官,仅此而已。”

      “使君他胆小、犹疑,还有点……邋遢,但他是个很好的人,他尽到了靖州刺史应尽的责任。他总觉得自己不是八斗之才,高远的志向也被磨没,可他做了很多人都做不到的很了不起的事。”

      华璋的目光移向吴山的墓碑,他看着那个名字。说:“他这半辈子一直在做同一件事,如今他虽不在,可我想替他将这件事继续做下去。”

      顾明音笑了笑,也未再劝他,只道:“既然你意已决,那我便不再多言。”

      他看着顾明音,眼神坚定。似做出的决定无人能够逆转,他说:“十年,二十年,五十年,千秋万代,我会代替他守在这里,不离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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