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冠礼 ...

  •   新武三年春三月,周军占据北方大片地区,向天塞关进发。

      那一战中,贺千帆有一段和今日同样的遭遇。不幸的是,他战死在天塞关之役中。

      他死的那日,是他的生辰。二十岁,是他及冠的日子。

      -

      贺千帆坐在秋千架上乘凉,他轻晃着坐下木板,看着树上新长出的一朵花苞发呆。

      傅熙州是何时来到他身后的,他都没有发觉。直到他清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贺将军也爱伤春悲秋?还以为你没那个心眼。”

      “傅熙州。”贺千帆只用听的就知道是他。他转过头,看着那张屡见不鲜的面孔。说:“什么时候来的?”

      “在你学别人感怀伤事的时候。”

      贺千帆习惯了他的阴阳怪气,这样的话早都见怪不怪消化殆尽了。

      贺千帆又坐正身子,叹了口气。说:“今日是我及冠的日子。”

      他顿了顿,一贯如往常般露出轻巧疏朗的笑,语气中仍能捉出一丝不易察觉地落寞。

      “我父兄离去的早,就算太平年间,也很难拼凑出一场冠礼。但至少......”

      眼下时局动荡,无人加冠于他,连句祝辞都没有。

      傅熙州没有回话。

      其实在大部分相处当中,傅熙州都是一个很安静的人。他的话不多,没有耐心去听人废话,侃大山更是万万不可能的,这些都只会让他更加烦躁。

      庭院中只有时不时几声鸟鸣。贺千帆听到傅熙州离开的脚步声。

      真讨厌。

      贺千帆想,这人怎么一点同理心都没有。

      他踢了踢脚下的几颗小石子,一下飞出去老远,扬起一个弧度后砸回地上。

      “傅熙州,你这个人真是,脾气差、没耐心,还……”

      蓦然,他感觉脑袋一重,好像被人在上面按上了什么东西。

      贺千帆不明所以摸了上去……是他的兜鍪。

      傅熙州声如冷玉,说:“冠礼时要三次加冠,而如今眼下政局不稳,北方疆域尚未收复,其余二冠先舍去不念,唯皮弁当视为重中之重。今日仓惶,未操办冠礼,三冠也没能筹备。只你我二人,我为大宾,兜鍪为皮弁,于庭中为你加以此冠,望你此后不忘今日之景,保卫社稷疆土。……另外,我脾气差、没耐心,还什么?”

      冠礼时加于受礼人的缁布冠、皮弁冠和爵弁冠,这三冠分别意味着获得参政、服役戍卫家国以及参加祭祀大典的资格。

      傅熙州这一番别出心裁的改制令贺千帆尤为印象深刻。

      皮弁意味守卫河山,可一般的皮弁冠仅仅是一个华丽的装饰,论及它所代表的含义,那里比得过这只亲历沙场腥风,染过敌军血水,伴着他一同目睹了失地收复的兜鍪更加亮眼。

      贺千帆心中一颤,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迅速伴随血液遍布全身。

      他转过身去看傅熙州。朝光穿透树盖的缝隙洒在他身上,显得他整个人格外清寂。

      傅熙州下敛眉目,眼睑下有一颗不易察觉的泪痣,却在光照下变得尤为引人注目。

      “还......”

      傅熙州在等着他的答案。

      兜鍪没有戴稳,松松垮垮的搭在头上,还有些歪,看起来略显滑稽。贺千帆脱口而出:“还……人美心善。”

      傅熙州讥笑着走到他身前,双手提他扶正兜鍪。说:“正常来说,现在你应该是跪着的。”

      兜鍪规矩立整,戴正后贺千帆的形象兀的从好笑变得满身正气,细微差距下天翻地覆的转变,饶是傅熙州这般淡定,也微微挑了挑眉。

      贺千帆说:“你是以什么身份给我加冠?”

      若是长辈,傅熙州也不过稍长他四岁,若论官职,他和傅熙州也算是平级。

      傅熙州神情淡然地道:“大周的武安侯。”

      大周的武安侯。

      贺千帆定了一刹,他都已经快忘记了傅熙州的这层身份。

      他看着这位面冷心温的武安侯,突然笑了出来。

      他想起,傅侯爷及冠那年,大周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大统。傅熙州的冠礼阵势浩大,河中之人近乎人尽皆知。当朝宰辅为大宾,替他加冠受礼。那场冠礼宾客盈门,榑都有权势的官家士族都来了个遍,规模堪比皇室宗亲。

      和傅熙州的那场冠礼相比,贺千帆的这场就显得过分简陋冷清。

      举目四望,除了花树就只有他和傅熙州两个人。

      但......武安侯伴在他身侧,如此清贵矜傲的人为他加冠。管世人如何显贵热闹,他自认这场冠礼比的上任何人。

      贺千帆抬手覆上那只为他扶正兜鍪的手。傅熙州是想挣脱的,但贺千帆握的太紧,他动了两下后便任由他去了。

      他们在树下僵持,摆着不变的动作。贺千帆自下而上仰视傅熙州,笑着说:“傅侯爷下一步,是不是该给我取个表字?”

      “可以,”傅熙州低敛眉目,点了点头,倒是不推辞。说:“阿娘阿耶为你取名千帆,是取自行过百川、过尽千帆之意,顺从此意,我便为你取字行川。望你冲州过府,涅而不渝。”

      他停住,静默片刻补充道:“余生顺遂。”

      贺千帆有些愣神,傅熙州站在他身前,好像披着一道光。他从未有哪个时候像此刻一样想一把抱住他。

      冲州过府、涅而不渝,这些都是前话,在动乱的尘世中,傅熙州更想他福泽绵长。

      贺千帆没有握住傅熙州的那只手不自觉溜上来,轻轻摩挲他的后颈。

      傅熙州问:“你紧张什么?”

      贺千帆喉头上下滚动,摩挲的动作没有停下,说:“我哪有紧张?”

      傅熙州轻挑起一边眉。目光移向他另一只手,说:“能放开了么。”

      贺千帆松开他的手。傅熙州抽回手,那双手被捂得有些发热,他动了动手指,嘲道:“你火气挺旺。”

      方才那段时间里,他一直握着这人的手,这动作太奇怪了,但他做的未免太自然了。他甚至忘了松手,双目一转不转地凝着傅熙州,到现在贺千帆才感到有一丝窘迫。

      他咳了一声,微微偏过头去。说:“接下来该做什么?是不是该叩拜叔伯双亲?”

      贺千帆跳下秋千架,走到庭中,随意对着某一处方向看了看,明光照射下,他眯起双眸,转过身对傅熙州说:“我双亲早已辞世,叔伯亲眷也远在西宁,世道艰难,也不知还在不在这世上。我就对着西宁的方向扣个响头,让西风捎给阿娘阿耶。”

      傅熙州站在那看着他,是一贯的疏离和安静。贺千帆顿了顿,说:“你不一起吗?”

      傅熙州乜着他,淡声说:“受礼人跪拜双亲,和我有什么关系。你以为是拜天地吗?”

      贺千帆低声说:“原来,不一起啊。”

      -

      战乱年间人命最不足挂齿。贺千帆上半日还在和傅熙州一起东拉西扯,下半日便与他天人永隔。

      闵军突然袭击外加城下设伏,打得他们措手不及。

      他们被困于阵型中,如同身陷囹圄的困兽。困兽之斗,仍可在奋力一击后在牢笼撕裂一线生机。

      “这样下去都会被拖死。”

      可短暂的空隙,不足以他们全部逃脱。敏锐的猎手会迅速察觉,以最快的方式堵住他们的去路。

      “撑不到援军赶来了,想要得生,唯有自救。”

      眼下之境,若想逃脱,必须舍去有一部分人分散抵挡住闵军的攻势,如此一来,才可留得他人的活路。

      “傅熙州。”

      那一刻贺千帆明白,他和傅熙州,只有一个人能够离开了。

      “……你带兵快走。”

      ……

      傅熙州带兵突围,顺利入城。

      闵军被他们拦住了大半,余下一路穷追,逼近城门楼。

      说来也巧,那日的闵军将领也是金承云,他依旧精壮得像头牛,驾着马挥动他的那把乌铁刀,奋力朝贺千帆劈来。

      只是当时少了那块脸上的长疤。

      贺千帆持枪与他交战。横枪阻挡间,他对闸楼上的傅熙州大喊:“傅熙州。关城门。”

      那人挣扎了几瞬,在闵军就要进入城门前一刻,他终于下达了这个命令。

      “关城门——”

      傅熙州其人冷淡孤傲,声音也如被寒潭之水浸透的玉石,清润而淡然。贺千帆好像第一次听到他这么大声的说话,那声音近乎嘶吼,夹杂着几分与他匹之不相配的喑哑。

      “放箭。”

      他下令放箭,射向城下的闵军,协助后方将士冲锋。

      贺千帆笑了笑,心想,傅熙州和他的配合确实足够默契。

      “贺千帆……”傅熙州突然大喊道,但他没有将这句话说下去。

      金承云的乌铁刀袭来,贺千帆连忙调转枪头,可他依旧分了心,他在想,傅熙州没有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

      是贺千帆,小心。

      还是贺千帆,你别分神。

      又或者,他只是想说,贺千帆,你快回来。

      可是那句话终究只说出来一半。

      贺千帆感觉胸口钝痛,那柄乌铁大刀从他身体里抽出来,鲜红的血染遍一整个刀面。

      他僵硬着身子跌落下马,呆滞地看着面带鄙夷之色,自上而下睥睨着他的金承云。

      金承云脸上的那道疤赫然醒目,他好像不知疼,用力蹭掉脸上涌出的血,舔了一口带血的手指。血迹殷红半边脸。

      他享受将相匹敌的对手斩于马下的快感。笑起来像个失去理智的疯子。

      贺千帆看着眼前这人,自嘲地想,我也想回来啊。

      可惜那时没有天时地利,没有赖以躲藏的地势山岭。

      他有多想活着回去。傅熙州不会知道。

      金承云道:“什么大周名将,也不过如此。”

      贺千帆啐出一口血,说:“总有一日......”

      金承云轻蔑一笑,并不给他说完这句话的机会,讽刺道:“我看你怕是没这个机会了。”

      他骑马从贺千帆身上踏过,贺千帆浑身上下普通被反复碾压,五脏六腑好像都移了位,疼得厉害。

      他身子一挺,吐出一大口血来。躺在尸身血海中,双眼木讷失神地望着天。

      他不该想起傅熙州的,可到了现在,他脑中浮现的居然依旧是傅熙州那张清冷凉薄的面孔。

      他给他带上兜鍪,说:“我便为你取自行川……”

      行川啊。

      上天偏不怜他,冠礼的祝辞祝他福泽绵长,这祈愿连一半也不愿意给他。

      他的这片帆,终究是没有行过天塞关中的那条川。

      但——

      他赶着在及冠这日去见阿娘阿耶了,那些挂念便无需麻烦西风了。到时,他要告诉他们——

      他差一点,就要遇见想要厮守一生的那个人了。

      怪新武三年的春风太冷,天塞关的桃花开的正好,他一时贪慕眼前景色,没有走出那年的春天。

      大周最年轻的那位将军,死在了他的及冠之日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冠礼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