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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灵堂 ...

  •   水平如镜,两径无灯。

      星与月的微光穿透长夜,照不入谷底,唯有几团鬼火投来幽暗的光,勉强将一方水土映亮。

      贺千帆狗叫了几声后,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

      屠夫霎时如坐针毡,沉着脸半声不吭的起身离开。

      贺千帆觉得好笑,坐在他身旁的书生此刻也一改方才模样,用宽大的袖身笼着侧脸,转过身去静默了。

      这人分明才放了话,一副恨不得下一刻就要见到贺千帆的样儿。

      如今本尊在此,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未开口他倒先吓了一跳。

      书生着急忙慌将袖中本子藏的更深了些。

      贺千帆说:“关于博州……”

      他话说了一半,书生“唰”的一声站起了身。只是依旧没有回了头去看贺千帆,说:“我、我突然想起有要事未做,先行告退。失礼、失礼!”

      随后迈着不自然的步子,朝鬼群走去,直至埋没了全部身影。

      贺千帆皱了下眉。半盏茶前还吵吵嚷嚷的座位旁,如今只剩下老者一人,同他面面厮觑。

      贺千帆垂眸,双手盘盖在面前茶盏上。杯中热气呼在他脸上,湿润润地。

      他叹了口气,笑道:“不至于,我又没说什么。怎么都跑了。”

      老者不慌不忙,继续倚船品茗。他的声音像是从牧野山寺飘来的破旧古钟,苍老而又沉厚。

      “贺将军年轻有为。许是气势吓到他们了吧。”

      船家的调子唱了几轮,眼前景象逐渐清晰,原倒是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却也在不远处看到了岸。

      岸边的巨柳像是要直入云霄,垂下的柳枝又深埋河底,上下皆看不到止结。

      众鬼一个接着一个下了船,贺千帆不徐不疾,总归是没有想好去处,在船上待上三日也未尝不可。

      鬼都散了,贺千帆才缓步走向岸边。

      “小子。”船家乍然喊了他一声。

      他打开另一个酒坛,对着贺千帆做了个向下倒酒的动作。

      坛中酒水全无。

      “别忘了,你还欠我一坛酒。”

      贺千帆笑了下,想起那坛抵了他半截儿指节的酒。抱拳道:“那是自然。幸得老伯相救,莫说一坛,十坛您也是要得的。”

      船家撑着杆,醉眼迷离的望着他,乐了。

      “你倒是有恩必报,”他说。“但我也不多要你的,我只拿我应得的那份,做人做鬼都一样,贪心不得。不过……”

      他顿了顿,贺千帆问:“怎么?”

      船家没有回话,一棹子把停在船上的贺千帆捅到岸上。潺潺流水声中,只听他一声不知何意的笑,随后便掉转船头,背身朝他挥了挥手,撑船走了。

      凛凛寒气刺骨,四野萧瑟,天地一色昏暗。

      他的嗓音嘹亮高亢,不容贺千帆犹豫质疑,说:“不过,我要人间的桑落。”

      “人……”贺千帆噎了一下,对着他道:“我上哪儿去给弄桑落!想让我进鬼蜮失信人员名册就直说!”

      船走远了,船家起着调子补全了方才未唱完的歌谣。

      江面上传来他操着南音的悠扬曲调。

      “……但渡无所苦,我自来迎接。”①

      -

      “鸿山客,鸿山客,山间有仙乐。……”

      贺千帆再一睁眼,被突如其来的一片亮光刺的双目酸涩。那光自四面八方涌来,他久不见日升,一时间无法适应。

      贺千帆下意识用手臂遮挡光亮,半敛着眸子,艰难朝前窥去。

      亭台楼阁,一步一景,举目琉璃瓦,处处雕栏玉砌。酒肆阑干前倚着酣醉人影,丹雀大街上熙熙攘攘。

      一群小人儿你追我赶,嘴中念着没有念完的童谣。

      “文人刀,武人侧,且听夜半私语声,诉说功与过。”

      贺千帆感觉到一股剧烈的冲击力朝他奔来。是什么毫无预备的撞进了他的身体里,又穿过他的前心后背跑了过去。

      他被穿过的身体在虚空中如一缕轻烟,抚散、碎裂,而后又重聚回原先的模样。

      是那群小孩儿。

      他们看不见他。

      贺千帆伸出自己的双手,他是虚而不实的魂体,日光穿透他的手掌,他透过那一双手,看到了脚下踩着的石板路。

      他恍惚。这里,是人间。

      贺千帆呆愣的站在原处,过往人流逆他而过,无数次穿透他的身体,无人在意。

      行人匆匆,他是这条街中最清闲的鬼。

      这里——是榑都。

      船家的话炸响在耳畔。那条船没有归处,终点便是他心底的梦中乡。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作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②

      一串凄然的音乐响起,转角处走出一队身穿素色棉麻的人,为首几人哭丧着脸,左臂上垮了个篮,篮中盛着一片白。

      世人称它作往生钱。

      他们抓了一把撒向天间,春五月的榑都,飘了一场冬日雪。

      “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③

      挽郎吟唱着挽歌,两道开设了路祭,在送行队伍经过之处大摆宴席。队伍来时,众人一跪三扣,嚎啕大哭。

      祭拜的器具旁贴了张白纸,赤字写上所祭之人名号。贺千帆探过头去瞥了一眼,上面写着:定北侯。

      满处落着的的往生钱垫在脚下,像将碎未碎的白盏,被推翻在地。

      坊间传言,往生钱是亡者的买路钱,可贺千帆却觉得,这像是他的指路钱。

      他跟着这一条白色的路,走到了自己的家门前。

      贺千帆定定的看着门匾上雕凿的“贺府”两个大字,顿了片刻。会想起方才经历,将所听所看捆成一股线,大惊。

      “我居然升官了!”

      “定北侯竟是我自己。”

      ……

      从盘古开天到大周建立,能自己参加自己丧宴的有几人?

      贺千帆想,估计是唯他一个。

      这大概是他悲伤之中唯一可堪骄傲的事了。

      贺府的牌匾两边都挂了白,他有些触景生情,心里涩涩的发着酸。

      熹平十三年,外戚姜翎以人臣之身弑其君,改立宗室子靖为皇,改元庆新。庆新元年,废靖而自立,改国号闵,改元新武。

      天下义士揭竿而起,当日贺千帆离开榑都,与这个荒谬无道的政权鏖战多年,为的就是重回榑都,兴复周室。

      如今。他看了眼周遭。

      可惜天公不作美,事与愿违的事太多,他也成为了话本里站着出去躺着回来的众将士里的其中之一。

      别人是还于旧都,他是魂归故里了。

      “好吧,怎么不算回来了呢。”贺千帆指腹摩挲着脸颊想。

      他再次回到这个地方,突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

      贺千帆走进宅子时,看到了刚从里面出来的故人。

      从前的吏部尚书沈承瑾。

      贺千帆没想到会再见到沈承瑾,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沈承瑾。

      他刚吊了唁从屋里出来,一双好看的凤眸染了红,任谁看的都心疼。

      沈承瑾为了祭拜,一袭白衣,贺千帆很少见他这样打扮,飘然若仙人。白衣翩跹,眼眶通红,还有几屡碎发散落下来。他不知怎么,就莫名想到了一句:

      要想俏,一身孝。

      ……

      沈承瑾走的有些踉跄,贺千帆有些心疼的想上前,下意识抬起手要扶他一把。

      那一瞬间他好像忘记了自己魂体的形态,欲要抬起的手和沈承瑾的身子错了个交叉,贺千帆的手从沈承瑾肩膀处穿过。

      好在有人上前,替他扶了一把。贺千帆定睛看去,是他的挚友,谢景元。

      沈承瑾伸出手指拭去眼角湿润,倚着谢景元的身子,道:“景元……”

      谢景元蹙眉担忧的看着他,须臾,还是开口道:“承瑾,保重身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他若是还在,也不会希望看到你这般。”

      沈承瑾点点头。

      二人对立站着,谁也不说话。

      贺千帆仗着别人看不到,溜到二人身前仔细端视,盯着谢景元的双眸看了许久,未见有泪划过的痕迹。

      他抱起双臂退后一步,愤懑道:“白疼你了。”

      蓦地,沈承瑾轻声开口。带着些许哽咽,问:“他真的会回来吗?”

      他扶住一旁的花树,指节用力到发白。

      贺千帆表情僵住。心脏隐隐刺痛,垂落在体侧的手忍不住发着抖,像有谁在他心间撒了一把钢珠,又冷又硬的痛感布满心尖。

      他不清楚这话含义,却没来由的感到一阵心慌。

      谢景元沉默须臾,对沈承瑾说:“会的。”

      沈承瑾垂眸,闻言只是微微点了点头,他并不在意他的答案。只淡淡的说:“就算如此,也是物是人非了。”

      贺千帆愣怔着,没有从他的话种反应过来。僵硬着身子,目送那一袭白衣离开了。

      -
      贺千帆走进屋内。一个盖了一半的棺材停在正中间,两旁坐了几个人,穿着孝服低声啜泣着。

      贺千帆苦笑的想,他居然真的自己来给自己吊唁了。

      倏然,坐在一侧的少女抬起了头,她看不到贺千帆的魂魄,却恰好与他对了个眼。

      那道眼神利如犀角,刺破面前熙攘,仿佛真的看到了什么似的。

      是他自出征起便一直带在身边的妹妹,贺采蘋。

      他下意识喊道:“蘋蘋。”

      贺采蘋听不到他的声音,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堂内人来人往,他倒有几分落寞。

      贺千帆爬到自己的棺椁上,盘腿端坐,打量着拜祭人群。

      有人真情,有人假意。贺千帆并不在意,像坐等参拜的尊者,隔着一个维度与他们对答。

      “陈副将,你来了。”

      “洛兄,你怎么也来了?百忙之中,难得难得。真乃我之荣幸。”

      “最近过的怎么样?”

      “诶,生活么,在所难免……”

      “诶你别哭啊,你个孽障别把鼻涕抹我棺材板上!”

      ……

      风吹树动,灵前的脸孔换了又换。直到谢景元走了进来。

      谢景元没有解去一身银甲,难掩面上倦容。他的身板立的板正,似巍峨青山压了下来。颀长的身形欲有即要赶超贺千帆的趋势。

      贺千帆用手比了比他头顶,感叹:“长高了啊。几月不见而已,吃的忒好了。”

      谢景元抚摸他的棺材盖,贺千帆忍不住提醒:“别怪我没有提醒你,你换个地方摸。方才有个崽种把鼻涕抹在这了。怎么样,感没感觉到一手黏糊糊的。”

      谢景元自然是听不到的,也没移开那只手,只自顾自说:“贺行川,我来看你了。”

      乱世之中谁人不是数着日子活,他们行军打仗更是如此。

      过了今天没明日,说不准哪天吃了上顿,就再也没了下顿。这些都是常事。贺千帆曾同谢景元约定,若谁先战死疆场,另一人必定会前往吊唁。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的如此之快。

      “景元,好兄弟,你果然守诺。”明知没人听得到,贺千帆还是回了句:“可惜,我不能给你送行了。不过也好,你可别来找我,这五十年间我都不想看到你。你自己数着日子死吧。”

      “你说你也是,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让人捅了个对穿呢。”谢景元叹了口气,喃喃低语。

      “我也不想啊。”贺千帆撑着下颌,与他聊了起来。“我命没你好呗。认了。”

      “对了,”谢景元看了眼他的牌位,眼神闪动,说:“鬼生在世,到哪都免不了用钱,过路、吃穿用度、想要站稳脚跟,都得请人打点帮衬。这还都只是皮毛,若想活得滋润,要用到钱的地方更是多了去了。你一条孤犬不懂这些,我替你多费费心。别说我不想着你,我托人给你烧了好多钱,够你挥霍一辈子了。但是……”

      贺千帆掏了掏兜,一摸到底,比他脸还干净,根本没收到谢景元的“馈赠”。但看他一脸真挚,话又不像是有假。

      谢景元顿了片刻,又接着道:“但是,那钱也不全是你的。你分一半,另一半你帮我先收着,那是我烧给自己的。”

      “未雨绸缪么,我怕到时候没人记得,先给自己存些过去。你可不许贪我那份。”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灵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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