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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周存考量着:他孑然一身,没有物欲,工作能满足吃喝便够过活。

      “停!”李克严苛的监督者作态,“别东想西想,铺床,我帮你捏背角。”

      刚来挂窗帘把被套撂一边,还没动。

      自昨日发现衣物生霉,今日一早周存便将床单被褥全部撤下来,又把行李箱里的所有常服拿出来,悉数挂晾在外面。

      地下室窗户向北,阳光常年照耀不进来,散射光都被茂密的绿化植物挡住,最明亮的中午才尚可维持清晰度。

      前几日下雨窗帘一直未干,臭水味夹着夏天的汗渍味,在密闭的空间里勃发。

      浓密的气味终于让李克有所动摇,在今日周存有所动作时撤下厚窗帘布,扔到洗衣房。

      洗了,挂不上。

      晚上睡觉床单总得铺好,被套总得套上。

      李克抓着两边,周存往里塞,两人一人一头,铺开掀一掀,套好了。

      “拉链坏了。”李克摸一下收口的地方,没有拉头。

      “字典坏,被套也给我弄坏?”周存借机甩锅,“不得补偿补偿我?”

      李克没理他,脑袋埋在被子上,吸一口,没起来了。

      周存一笑,把棕榈垫上褥子摊开,开始铺床单。

      “明儿我也晒一下,阳光暖融融的。”李克摊在床上,翻身时气息依旧很稳,“臭死了,这房间,还一股味呢。

      一日通风就消除气味,高空气湿度的螺市而言,显然是不够的。

      经久的气味对周存的身体而言并非难以承受,船上的日子就是这样。

      被太阳晒到的地方能烘培出一条条鱿鱼干,没有太阳的地方潮气弥漫,潮气和鱼腥味占满整个房间。

      有过这样的居住经历,周存对于员工过渡期的半地下室,很平静地接受。

      李克骂声连连,扬言要联名各同事一起上诉劳工法,将养老院的这一决策上告,在一觉醒来后又斗志全无。

      怒火存在,但周存面上没多大反应。

      比起李克打电话和朋友去辱骂院里的领导干部,周存也只能在能说闲话的时候在意识不清的老人面前发发牢骚。

      李克是一个锐利又圆滑的人,性格张扬而热情,意气风发。而周存自认缺乏这种优良品质,是个不想用心经营的懒鬼。

      他也觉得空间狭窄,他也觉得气味难闻,他也觉得生活疲惫,可毫无余力反抗,或者是从前一次次戳败达成他如此。

      他认为反应一通也就那样,被其他同事同情,叠加着无关痛痒的安慰,最后劝他去吃领导画的——可以早些搬进崭新员工宿舍——饼。

      还是得住在阴暗的地下室,睡在潮湿的床上,又在白天挂上笑脸继续服侍老人们。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

      他不指望谁能来帮他。

      周存起身转过来,把李克床上套好的被套抱上,歪着腰躲过头空中悬挂着的衣服,把被子放齐。

      李克道:“手把件丢了也不是坏事,放这准发霉。”

      周存不满:“别为你丢东西找借口,保存好不一定发霉。“

      “哎哎哎,哼,不是还没到十点半嘛?”李克瞧着周存脱鞋后把手机放在一旁充电,“怎么,你爸回来,作息时间都变了?”

      周存看他一眼,从枕头处摸出一沓纸来。

      牛津词典的分体。

      “看书。”

      “噢,行。”

      室内笼罩在米黄色的灯光中,李克刷短视频发出连续机械的配音声响,又默了一会,他从床上下来,点了一盘蚊香放在床下,再次上床后手机的音量调小些。

      周存泛着字母c的单词,努力辨清当初写的笔记,却总能被乱飞舞蚊虫打扰。

      翻页时轻轻一摁,蚊子没杀死,留下两条腿和纸页上的印子,更看不清了。

      李克问:“真在背呢?”

      周存刚一抬头,手臂就被喷上一股花露水,他才发现那两个红肿的蚊子包,刚好咬在左臂上疫苗疤的地方。

      真巧。

      糟糕的巧合,让产生并不愉快的回忆。

      “captain,船长。”李克边喷花露水边道,“还是你厉害,我就只会简单单词了。”

      Captain,又是巧合。

      “瞎闹,考研白学吗?”周存合上了页面,戳穿李克调侃。

      “艺术线,分又不高。”李克摊手。

      “蚊子也是肉。“

      周存一巴掌拍在肩膀上,手疼,青紫的肩膀更疼,手轻拿起,那只断腿蚊子的尸体和血液黏在手掌心。

      “真准。十点半,还看吗?”李克起身走到开关处,说着明天的计划,“一早起来就把床单洗了,你提醒我。”

      “嗯。”周存应。

      “到时候你帮我一起撑一下。”

      “嗯。”

      李克还在提着要求,周存好脾气地应着。

      他把掌心的蚊子弹在地上,皮肤上还余有黑色印记和血迹,没摸到餐巾纸,最后拿花露水轻喷两下,正揉搓时,灯灭了。

      没光,月光也没有,他只能凭感觉揉搓两下,也不知道擦干净没有,直接将水渍抹在背心上,好好躺下。

      李克重新躺下,竹板床“吱吱”地抗议两声,安静。

      “你晒棕垫没?”

      “没。”

      “我想晒一下。”

      “可以。”

      “明天我早起,520约会去。”

      “加油。”

      一声“吱啦”。

      “我靠,我的拉链也坏了。”李克咒骂,竹床声附和。

      周存笑,腿无意识踢在了床边,整个床晃荡一下。

      他不敢再动。

      周存个高,直逼一米九,地下室的床搭着正好一米九。睡觉得把枕头全数抵在床头,才可以将腿脚伸展开,可往往也会在睡梦中因为突然踢到床脚的铁栏杆而惊醒。

      小时候挤脚的鞋子还能在甲板上来去自如,现在简单弯腿动作睡觉同样轻易适应。他自嘲是宿命。

      整理好枕头,把书放在枕头下来。字典本来厚,散成四片,正好平行着放,只有微微侧头能感到高低不平整。

      学生时代常常喜欢在考前把复习资料垫在枕头下,怀着略带迷信的说法,当作是睡觉脑袋也能腌入味。

      隔了这么多年,虽不是为此目的,但也有此行为。

      那会还一心一意想出去,拿着高考后假期工的钱在书店买本字典。那会听写汉字的节目正流行,背字典也成为一种奋发向上的形式。

      他定下个字典的目标,一天三页,雷打不动,两千多页的页码,算到大三刚好能记完。配合着一些课辅资料,也能啃下七七八八。

      习惯好,参加过几个英语比赛,次一点的水赛能拿到写作的名词,演讲不行,开口达不到评委标准下的伦敦腔。

      这事本来瞒着周文,就像她瞒着他把麒麟大学改了一样。

      周文想让他留在螺市。

      后来大学遇见操着一口麒麟方言同学,个别语调与王福明重叠时。他才有猜想:周文是阻止他去麒麟市。

      也许是,也许不是。

      只是猜想。

      他那会没想这么多,只是想离开螺市,摆脱或者能说逃避一些不想再瞧的风景。

      事与愿违后,志愿到护理学,他有未来专业方向了。那会正好是智能手机换代,周存厚着脸皮在销售店里查询护理学的出路,在销售员笑脸快要撑不住时,检索出无数“过来人”的结论。

      ——出国吧。

      C开头的单词不住地在脑海中默念盘旋,最后停在“Captain”上循环播放。

      他突然想起来,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

      刚才应该提醒李克。

      周存撑着手起来,床板“咯吱”响两声,看一眼熟睡的李克。

      还是明早再说。

      他穿鞋站起,在书桌间摸了一把,开门上台阶去。

      地下室在休闲散步区,已经到安寝时间,没人活动,连路灯都是间隙地开着。

      周存走着,和不断伸长缩短的影子一起前进粘稠湿热的黑暗,任凭忐忑与他共生。

      他摸出一根烟。

      嚼了半年的口香糖,前几天接王福明的时候破了戒,现在不知怎的倏地冒出冲动来。

      香烟太潮了,点燃按了几次打火机。滤嘴的地方濡湿,他只能拿在手里。

      一点星火在浓稠的黑夜中蠕动,吮吸贫瘠的生命,轻轻一抖,灰烬落下,白烟升起。

      那天晚班,方丽云和他一块吃着麻酱面,接到老师电话,说是薇薇送医院。

      宿舍翻修,员工能回家住的都回家住,没回家住的也在夜班。周存摇醒李克顶班,顶方丽云的班。

      工作看护老人是必要的事,一有动响伤筋动骨也可能,没法离开。

      周存把手机随身带着,在翻身时接到电话。

      一向要强的女人掩盖不了呼吸里的啜泣:“不好意思,薇薇爸爸打不通电话,只能找你们借。”

      半夜筹钱,举步维艰。

      也是因此,方丽云想到的是还没入梦的同事。

      周存翻动的手一顿,空出来把夹在肩膀上的手机拿下,转身走到窗户旁,看着远处静默的湖。

      方丽云报了个数,对比从前实习期见到的疑难杂症,数额不大。

      可周存仍然零零散散三张卡集合一块,不够。

      找李克,对方月光,好歹凑点。

      还是不够。

      有零有整的金额,输入时还思索是否在留个余数,手指直接点击全部金额。

      这是他少有的被需要的时刻,却无能给出一个整数。

      周存忧患意识足,学生时代打工攒钱是同龄人中佼佼者,可这比不得药物医疗的不间断支出。

      这两年还钱攒钱,凑上的数还是不够方丽云开口的。

      那晚周存一人吃光一份半的麻酱面,撑得翌日一早还仍然饱腹。

      通宵后的空虚席卷,他摊在床上迟迟未闭目,想去医院瞧瞧薇薇。

      却一动不动。

      担心碰上一家其乐融融的景象,担心方丽云失落的目光,担心自己的局外人身份。

      那串数字不断碾压他,提醒周存的处境。

      转帐前,他还想到一人:王福明。

      市中心的房子,值价。

      老人的积蓄,理应不少。

      治病、出国,都行。

      健康路8号。这是王福明的住址。

      周存在知晓之前,无意识通过许多次,知晓后反而刻意避开。

      年初接一位客户,外面堵车,导航特意绕着小路,没想到也塞住。他从风的轨迹中,发现泡桐树叶隐隐绰绰遮住的蓝色路牌。

      健康路。

      那会儿方丽云刚来养老院工作,没有薇薇病重的事。

      有老人在堵住的车流中横穿马路,三三俩俩,踉踉跄跄。街头不知是哪户人家正在置办丧事 ,纸钱飞得公路到处都是。

      他盯着面前头发花白的老人,开始猜测哪位是王福明。

      又兀自笑了。

      不应该,算算王福明最多六十,怎么会老成这副模样。

      他在后座老人“太冷了这风吹得”的抱怨下,摇上车窗。

      找回仅仅是冲动吗?

      周存问自己。

      还是迟早的事?

      没有答案。

      鼻腔里涌入橘子味的烟,太浓了,他也没躲,就看着红色湮灭在黑色之中。

      还想点一支。

      蹲着摸裤兜,不方便,起身来,掏烟,点烟。

      有风,没油火小,吹得乱飘,没法点燃。

      他背身捂手,又点,余光中瞥见在有人正坐在木椅上。

      是方丽云。

      路灯亮着突兀的橘黄色灯光,灯下的人笑看着他。

      橘子烟味飘出,这次烟点燃了。

      他收了打火机,踏步走向橘黄色的光。

      “怎么来了?”周存坐下来又觉得香烟不妥,举手刚想起身,“灭烟。”

      医院到养老院的公交车,停靠站最近的就是东门,进来这条路是必经路口。

      “换班呗。别别别,给我给我。”方丽云搭在周存的手臂上,“白天送衣服去了,天气预报说明天有雨,医院温度低。”

      “湿的,噢,这根干的。”周存递给方丽云,“劲浓,小心点。”

      “平时没见你抽烟?”方丽云手法并不娴熟,慢条斯理地抽着,“橘子味,还喜欢这样的?”

      “院里规矩啊,以前买的,都快潮了。”

      只解释上一句,没回应口味。

      周存想拿出手机看一眼时间,想起没戴,只能作罢。

      “这么守规矩?”

      方丽云露出狐疑表情,周存怀疑这和李克刚才说的群聊消息有关。

      不应该疏忽微信群聊。

      “嗯。”

      “那这是什么?”方丽云扬了扬手里烟,打趣,“共犯,咱俩。”

      并不值得提倡的相似处。

      周存眉眼舒展开,笑了,点头:“想吃麻酱面吗?”

      “你没吃晚饭?”

      “我说你。”

      “不吃了吧,再坐一会交班了。”

      “噢,好。”

      周存不清楚时间,也不知道要多久。

      方丽云:“院里说端午有活动,你看了吗?”

      周存:“噢,没来得及。”

      是工作群聊都屏蔽了。

      方丽云拿出手机数:“今年项目挺多,有龙舟。”

      周存疑惑:“龙舟?”

      安全系数如何保证?

      院领导真会奇思妙想。

      方丽云:“你爸不是船长吗,正好让他试试。”

      周存梗住,王福明的船长身份已经坐实。

      他道:“这不还早?”

      方丽云:“不早,一晃就到了。”

      周存不太想聊王福明:“六一节呢,薇薇想怎么过?”

      “稳定的话,出院正好能去幼儿园,她这几天正好在说要上台表演节目。噢,对……”方丽云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片纸,“折纸,薇薇的,看出来是什么吗?”

      纸放兜里,已经皱了,立体变成扁平,一团红色的褶皱。

      “花?”他只能依据颜色猜想。

      “对!我给她折一个,折得不好,她嫌弃,让我向你取经。”方丽云把花放在掌心,“我就记得你那会儿来老爱雕木头 ,老手艺人了,折纸不轻轻松松?”

      周存想起清明祭奠那会儿院里没纸花了,他拿着餐巾纸临时帮了几个凑数,被薇薇吵着要学。

      这可真不是什么好的。

      “六一你要去看节目?”

      “周五,有排班,没法。”方丽云吐出一层烟,“让她爸去吧。”

      薇薇的爸爸,被李克文绉绉称为“前先生”。

      起初周存以为是对方姓钱,毕竟李克人脉比他更广,通晓事情也多。后来李克解释:“前夫,叫前先生呗,好像是做金融的,叫‘钱’也行哈。”

      “他……在螺市?”

      周存想起李克刚说的情侣要过的“520”。

      “刚调过来,这两年在。”

      周存听郝姨谈过方丽云离婚的原因:聚少离多。

      前先生麟市人,方丽云螺市人,两人在麒麟大学读研后结婚定居。

      前先生早两年还好,后面工作上升期到处飞,出门最久近半年。方丽云留在麟市医院工作,不轻松,工作也忙。

      婚姻像一场有起止时间的旅程,登船时候核验船票,靠岸时各自拿上行李。

      周存嗫嚅:“你们……?”

      他不至于懦弱到连答案都不敢听,可越界的话半分难出口。

      “我们什么?”方丽云起身,在一旁的垃圾桶里摁灭了烟头,偏头盯着周存,“我们不会有什么。”

      我们。方丽云用了两个我们。

      第一句是承接问题,第二句?

      补充说明……?还是另起一句。

      不该问。

      “到点了,我先走了。”方丽云转身离开。

      周存重新摁开打火机。

      没点亮。

      细雨落在大拇指上。

      雨水似条条虚虚的线,笼成张张浅浅的网,罗住片片柔柔的光。

      光下伫立一人,在橘子烟味中抬头,见雾中成群幼虫飞舞。

      雨总会来的,只是比天气预报提早到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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