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为霜》夏家二哥

36、事在人为

　　在马背上的时候，他见过太多生死离别。他知道即使是血脉相连也会有敌不过的恐惧，人若一生无错，那便也称不上活过。所以他愿意接受苦难，也愿意受人憎恨，只是他未曾知道，是有了情份后才会痛。
　　**
　　唐沈不懂情爱之事。
　　对于他来说真情与否并不重要，人间万变，若伸手能够抓得住，那他便会去抓，若摸了空，也无需过多留恋，哪怕是师父师娘，他也是那么认为的。
　　愣愣地看着那凑在自己眼前的人儿，唐沈有些失神。
　　他江苏阳本应该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坐在金銮殿，一言便可改变数千万人的命运与生死。
　　可他不够狠，也不贪慕权利。
　　而他唐沈亦应当是草原男儿，策马驰骋疆场，眸子里容不下慈悲，更不会去在意什么享乐。
　　他也不听话，贪恋人间烟火。
　　命运是个调皮的弄潮儿，他轻轻翻手便能扭转整个人生，掀起狂风巨浪；亦能覆掌抚平，重拾风平浪静。
　　可命运拦不住人那颗翻腾不止的心。
　　“不觉得可惜？”唐沈问。
　　“什么可惜？”江苏阳不解。
　　“在下只是一介草民，还喜欢多管闲事。你过往的荣华富贵，在下一件也许不了，甚至可能还会朝不保夕。”唐沈说着搭上了江苏阳的手腕，“不会觉得后悔吗？太子殿下。”
　　“我也没求你给啊。”江苏阳不以为意。
　　“苏阳……”
　　不等唐沈说些什么，江苏阳翻掌便抓住了那只企图靠着脉象来探测他虚实的手，接着他笑了笑，弯弯的眸子逗着唐沈又将唐大夫的手拽到了自己的唇边。
　　“我不知道什么后悔不后悔，也不明白可惜不可惜。但我知道的是……”江苏阳顿了顿话茬，唇抵上唐沈的手背，惹得唐大夫直接变成了木头。
　　“唐兄怕高，上不了高台，那我便从高台上下来寻唐兄。九五至尊也好，毒医圣手也罢，世间百花争艳，群蝶飞舞，但能入得我眼的那只能是——”
　　他凑到了唐沈的耳垂边，呼着热气挠的唐沈心惊，惊异的同时，他偷走了唐沈身侧装着点心的小包，留下了四个字，让唐沈丢了魂魄：
　　“——仁医唐沈。”
　　**
　　早在唐沈带着江苏阳一同出现的时候，贺宗歆就清明这小子会毁了他的计划了。
　　索性他的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尽管臭小子个个都是他瞧不上眼的豺狼，但莫家也好，熟门熟路。
　　只是……
　　“李家小儿也就罢了，契丹之人为何会来此地？”
　　李家？
　　耶律和鲁没明白贺宗歆说的是谁：“本是为了求医，不过现在只是为了确认一件事。”
　　贺宗歆头都没抬一下：“何事？”
　　“我想确认琮过得好不好。”
　　听到他的嘴里唤出了另一个名字，贺宗歆总算是抬起眼看了他：“你是他的什么人？”
　　“长兄。我是耶律和鲁。”
　　耶律。
　　真是命运弄人，世界那么大，就算唐沈也是个游走四方的江湖郎中，和契丹人能重逢还刚好是自己的家人。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概率呢？
　　“你想带他回去？”
　　“不。”耶律和鲁摇头道，“草原男儿志在四方，若琮找到了属于他心上的草原。”他伸手握拳敲上了肩头，“家人应给予自由和祝福，而不是束缚。”
　　贺宗歆有些意外：“喔？你是那么想的？那你此番跟着他前来是？”
　　耶律和鲁再次握拳扣在了肩头：“听闻琮是前来提亲的，虽耶律家并无丰厚家产，但不论何言琮都是可汗之子，即使他已不再认族，作为族群的首领，我也应当出尽一份心力。”
　　贺宗歆：“……”
　　“那你知道那小子喜欢的是谁吗？”
　　耶律和鲁坚定地点了点头：“知晓，是那与琮同行的男子，虽不合常理，但若是心之所向，草原亦会守护。”
　　贺宗歆突然觉得头很疼，且不说为什么这个小子思维那么超前，提亲？当今世下，谁人敢向他们李家提亲啊？把九五至尊娶回家？真是不要命了！
　　“既然你知道他过得好那就已经足够了。”贺宗歆捏了捏跳突的太阳穴，又是摇头又是叹气的，看的耶律和鲁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提亲一事就不用操劳了，他们家也没人能收的下你们的礼。回去吧，回到你的族人身边。”
　　“为何？即使没有家人，他也可以自己收下礼，权当为他们二人……”耶律和鲁说到一半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眸子一沉，“那人……究竟是什么身份？”
　　**
　　正式的告别和天灾人祸的强迫有许多的不同。
　　对于他原本的家，唐沈不像江苏阳那么存着情，即使没有进别宫殿内，唐沈也能猜到江苏阳和魏夫人告别时的景象——他们彼此都存着舍不得。
　　“我的事，别跟他提了。”唐沈说。
　　“我知道。”耶律和鲁没有拒绝。
　　可汗的情况大不如前，就算他将唐沈的事告诉了可汗，恐怕可汗那存着愧疚和后悔的心只会再度被刀子捅进胸膛。
　　草原男儿心肠坚硬，但也是肉做的。
　　“这一别恐怕是一生再无相见了，琮你还有什么话要我代劳的吗？”
　　他曾经幻想过再见面会是什么样的情绪，憎恨、讥讽、轻蔑……或许一开始的时候他确实泄出了几分，但后来呢？
　　在耶律和鲁与他同行，在他们治疗床榻上的二哥，在耶律和鲁与他密探营帐的一角瞥见了他们的小妹……
　　唐沈知道自己一辈子也不会理解更不会去原谅可汗当年的决定，可他也清楚，人的恨意抵不过血脉，更抵不过自己想要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心。
　　如果要走向他自己的未来，他必须放弃对过去的执着。
　　于是唐沈迎着风，长发随风扬起，亮晶晶的眸子对上牵着马的耶律和鲁，他唇齿微启，终究是卸下了他一直以来的坚硬：“一路顺风。”
　　望着那只朝自己伸出的手掌，耶律和鲁喉间扬起了一阵酸。
　　他突然意识到了他们是在告别，这是第一次可能也是最后一次，他能在他的弟弟这里感受到他们拉进的距离。
　　草原男儿心肠是坚硬的……
　　所以耶律和鲁压着酸涩，扬起了一笑，他的手掌握上唐沈的手掌，说出了最有距离的话：“承蒙吉言，唐大夫。后会无期。”
　　“后会无期，耶律将军。”
　　……而那坚硬的心也是肉做的。
　　所以耶律和鲁坚决地放开了手，头也没回地翻身上了马——他失去了弟弟，可他也无憾了，他们告别过了。
　　“舍不得啊？舍不得干嘛不多留他几天，现下可是签署了停战协议的，又不是非得兵戎相见。”
　　唐沈摇了摇头：“不能多留，要再多几天，就说不得再见了。”
　　江苏阳看了看他，没有再说什么。
　　“走吧江兄，我们也该上路了。”
　　江苏阳扬了扬眉毛：“谁说我要跟着你了？”
　　唐沈摸了摸下巴：“那我们分道扬镳？路上少一个人能省不少酒钱。”
　　“滚犊子的！”听到省钱江苏阳这厢就炸毛了，“你这白眼狼还好意思嫌我？成！你想我走是吧？我偏不走！我就赖定你了！”
　　“死皮赖脸？”唐沈说，“这不合适吧？太子殿下喔。”
　　江苏阳气呼呼地抱臂瞪眼：“合适！怎么不合适？本太子决定了，你以后就是我的御用大夫，我准你给别人看病，但我的病只能你看！不然我就死给看你，然后下去会面阎王爷，让他揪你下来陪葬！”
　　“是么？御用大夫，那可是一笔不小的薪酬啊。”
　　江苏阳叉腰仰头：“要钱没有，要命不给！”
　　唐沈轻笑了一声，从自己的肩头卸下了他的药箱递到了江苏阳的手里：“在下怎么会要您的命呢？在下可舍不得。”他说着又向前迈了一步，微微俯身凑到了江苏阳的耳垂边，轻声细语犹如春日微风，“殿下，肉偿就好了。”
　　“你！”江苏阳耳根红透，瞪着唐沈那一脸笑意，浑身一颤。
　　“你你你——你这个色欲熏心的禽兽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