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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明月何时照我还 ...


  •   1/
      公元263年,嵇康因公然反对大将军司马昭专权篡位而被诛杀,此年,其子嵇绍十岁。

      父亲死的那一日,残阳如血,风吹凉了瑟瑟竹林,吹散了人间的温度。十岁的嵇绍站在落日前,迟迟不敢抬头。

      时间静止在一瞬,他知道,父亲,终究是永远离开自己,前十年的骨血之情,一断而散。

      至于后来,别人再如何提及父亲赴死前的慷慨气魄,谈及父亲那一曲《广陵散》是如何杀伐铿锵、掷地有声,谈及浸了血泪的文人风骨,谈及黑暗时代里默默无闻的叹息。他都始终只是淡淡拂过,面无表情,既非愤慨,又无凄凉,仿佛闻及一件遥远的往事。

      即使,在他内心深处,十岁而孤是一件多么剜心刻骨的回忆。

      公元266年,司马昭之子司马炎篡魏,改国号为晋,是为晋武帝。

      公元280年,山涛举荐二十八岁的嵇绍为秘书丞,朝堂哗然。人人皆知嵇绍之父嵇康以谋逆罪被诛,其子当为罪臣之子。

      尽管嵇康为一代名士,死于欲加之罪,但在司马氏的政权压迫之下,谁敢多言!嵇□□前所交之友,大多对嵇家避而远之,生怕连罪。

      唯独山涛却不避罪嫌举荐,嵇绍想起了父亲临终前的话:“山公尚在,汝不孤也。”

      他原本已经断了后半生出仕的念想,可读了这些年的圣贤书,心里终究有一个放不下的天下。

      国家初定,朝纲尚待整饬,黎民尚需安顿。他要迈出父亲的竹林,走向朝堂,托起一个太平盛世,而绝非在隐逸中独善其身。

      在退隐和出仕之间,父亲痛苦而愤怒,认为世道已乱难扶正,痛骂司马氏篡权祸乱朝纲。

      而嵇绍并不这样认为,不管是皇帝姓曹或司马,他能做的,就是遵守一个臣子的本分。只有站于庙堂之上,方能济世安民,方能不负圣贤,有所作为。

      现在,理想抱负摆在他眼前,山涛叔叔已经为他扫平了台阶。

      那么,他便只管大步向前。

      2/

      在乡下小筑住了这么些年,初次踏入洛阳,嵇绍竟生出一股久别重逢之感,好像他生来就该属于这里,属于繁华之间。人流熙攘,都市喧嚣,处处得意,年轻的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一个新的世界里。

      路人的目光纷纷被这位气宇轩昂、高大英俊的年轻人吸引住了,称赞连连:“真卓卓如鹤立鸡群也!”

      曾经的竹林七贤之一、嵇康的生前至交王戎见此景,骄傲地嘴角上扬道:“那你们是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嵇康……”提到这个名字,王戎的神情忽然黯淡,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是啊,嵇康因反对司马氏专政禅代而死,其子嵇绍却为司马氏的朝廷出仕,何等荒谬!有人说嵇绍违逆父意,风骨无存,辜负了他那傲然峥峥、不向权贵低头的家族传统,可嵇绍却在洛阳的土地上,看见了久违的父亲。

      是了,就在最高的城阙之上,父亲恬淡地微笑着,轻轻道:“尽汝心,莫负也。”

      父亲为自己的忠义而死,而他,也正要为自己的君、自己的道义理想而活。他们从来没有背叛过彼此,他知道,父亲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嵇绍握紧拳头,既然迈出了第一步,便不会后退。他一丝不苟地走完进宫受官,拜谢皇恩的流程,在叩首起身时却感受到了皇帝司马炎在自己身上灼灼的目光,他低着头,知道皇帝在透过他看他的父亲——嵇康。也有人说过他的身姿与父亲颇肖,但他深知自己难拟父亲的风度。

      良久,司马炎终于叹道:“朕的儿子若能也如此像朕就好了。”

      司马炎的感慨很明显,他对于太子司马衷的痴傻并不满意。但却一直没有动摇过司马衷的太子之位,只因其是嫡长子,若这一次坏了立长不立贤的规矩,待自己百年之后,人人都觉得自己贤德能胜位,下一次皇位传承还不知道会争抢成什么样子。

      一旁的小黄门见此,赶紧补充道:“陛下何须长叹,前几日太子殿下的《孟子》不是背得很好吗?”

      听此,司马炎的嘴角也不自觉上扬,挥手唤来侍立在旁的中书令和峤,满怀期待:“也是,我看衷儿似乎有些长进了,伯仁,前几日叫你去东宫瞧了瞧,如何?”

      和峤为人向来以正直见重,他面色严肃,行礼拜道:“太子殿下圣质如初。”言下之意便是毫无长进。司马炎还欲再言:“吾儿可还有教……”却又瞥见和峤沉默的摇头,深知司马衷的资质实在无法教导,只得苦笑叹道:“罢、罢、罢!”

      嵇绍几乎没有抬头看清皇帝司马炎的模样,心里就已经对这位一统三国、禅代曹魏、开创晋朝的千古帝王有了大略的印象——一个对痴傻的孩子无可奈何却还想努力护住孩子的父亲。而这个痴傻的孩子,却注定要成为这个帝国下一任的统治者,成为他的君。

      嵇绍的嘴角也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他深躬拜服告退,前往官署挂名报道,心里却止不住地沸腾起来。

      他本就生得高挑好看,一路上吸引了颇多宫侍、大臣的目光,但他甚至没有对此瞥一眼,他知道,这群人迟早会化作黄土,而他嵇绍,一定会留名千古……一定……能够和父亲的名字并列!

      3/
      公元290年,晋武帝司马炎驾崩,同年,皇太子司马衷继位,是为晋惠帝。因其不能任事,皇后贾南风乱政,分别诛杀太傅杨骏、汝南王司马亮、楚王司马玮。宗室诸王惶恐,公元300年,诸王在赵王司马伦联合下诛灭了贾氏家族,继而又内部残杀,政治斗争越演越烈,朝纲混乱,山河飘摇。

      这些年,中央混乱,权贵当道,人人都趋炎附势以求擢升。

      外戚贾谧当政时曾邀请嵇绍来府中赴宴以示交好,席中提到痴傻皇帝司马衷时,态度极其傲慢无礼,荒漫不经。

      因贾谧权势滔天,席中无人敢反驳,皆以笑脸阿谀。时嵇绍正弹奏五弦琴,听得贾谧恶言,当下摔琴起身愤言驳斥,言辞铿锵,奋臂激昂。贾谧大怒,以死威胁其改口,但嵇绍神色自若,不以为然,反而大笑,转身迈出贾府,也因此被外放出京。

      但嵇绍并没有因此消沉,他做事从来只遵循自己的良心,当时怒斥贾谧也并非维持司马衷本人,只是他认为贾谧的言行在挑衅君臣之道,那是他所要坚守的东西和理想,不可以被污蔑。

      在地方上,他勤政为民,也因此声名远播,颇受敬重。如今贾氏倒台,他终于得进京城。现在中央又将面临新一轮政治斗争,前路不定。但他知道,只要自己足够接近帝国权力的中心,他就一定能改变一些什么,就一定会离治平天下的理想越来越近。

      嵇绍第一次在宫廷中见到那个痴傻的皇帝司马衷,是在后花园中。

      虽然早就有所耳闻,但真正见到这个傻子皇帝时,他的内心还是升起了一阵叹息。

      一声如蝴蝶振翅般的轻悠叹息。

      低头,拜服,请安。他整个人匍匐在地上,拜倒的是他心中的君、他所坚守的正道。而不是眼前这个痴傻的孩子,那不是他所追求的圣君,他弯下的腰,只是为了那个永恒的治平理想。

      半晌,并无回应。

      但他依然工整保持着标准的行礼姿势,身姿挺然如卧竹,绷紧而不伏软。内侍忍不住抬起头来查看皇帝情况,失声唤道:“皇上,皇上!此乃新任黄门给事中嵇绍大人!”

      “嘘!”一声愤怒的警告,内侍被吓得跌跪在地,不住求饶:“皇上!奴婢不是故意的!”

      “哼!”一声踢打,听得出来应该是这痴傻皇帝踹了内侍一脚,似乎满是愤怒。

      他没有抬头,内心仍是叹息,这些年,因为皇帝司马衷痴傻憨痴,无力治理朝廷,后宫干政,藩王作乱,天下已经越来越乱了……可这皇帝却始终……

      “来!”忽然,手被提起。他茫然抬头,正是司马衷的笑脸。

      他站起身来,后退一步,深深又拜了一拜。司马衷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意,一边用手拉着他又贴近一些,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嵇绍皱眉疑惑,此举过于贴近,他不过是外官入京,第一次面见皇帝,原不该如此亲密,倒如久别重逢的故友,谬哉,怪哉。他与心中的君,始终不该是这个距离。

      可司马衷却不容他后退,小心翼翼地把他拉进假石后,欢快急促,扯皱了他半边官服。

      他闭眼深吸一口气,既有一种无奈的被戏苍凉之感,又更添一笔对这个摇摇欲坠的帝国的担忧,如此君不君,臣非臣,天下何在?

      睁眼之时,眼前却扑腾飞出一片斑斓的蝴蝶。那蝶群纷纷扰扰,翩翩跹跹,轻盈快乐,就这样像落花一样飞离他的视野,像一场五彩斑斓的春雨。

      他忽然愣住了,没想到,痴傻的皇帝不顾君臣之礼,神秘兮兮要与初次见面的他分享的竟然是自己抓获的蝶群,把他拉入假山之后,也只是想与他一人共享这片宁静震撼的美景。

      他不自觉伸出手指,一只蓝色的蝴蝶翩然落于指尖,轻轻扑了几下翅膀,便婉然飘走,如梦如幻。竟让他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儿时的那片竹林,父亲淡然坐于五弦古琴前,挥手轻奏,指尖流出恬淡清凉的调子,如山泉潺潺,风声萧萧。

      一切尚未走远。

      “尽汝心,莫负也。”

      他又看见父亲的笑容,松朗如月,寂寞忧伤。

      父亲,我在。

      他低下头,司马衷小心地把一只淡白色的蝴蝶放在他的手心,露出灿烂的笑:“好看!喜欢!”眼睛里是欣喜的光。他看着司马衷,看见了其手臂的上的伤痕,看见了表面上恭敬实际上不屑的宫侍的白眼,他内心复杂,眼神里闪过犹豫。

      最终,他下定决心,要守住太平天下,守住天真的帝王。

      这,就是他的君。

      3/
      公元301年,赵王司马伦废晋惠帝司马衷,自立为帝。同年,齐王司马冏联合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讨伐司马伦并杀之,复拥司马衷为帝。公元302年,因齐王司马冏荒废朝政,人心不稳,又被长沙王司马乂所杀,后司马乂又死于河间王司马颙之手。至此,朝廷分为河间王司马颙、成都王司马颖两派。因司马颖为司马衷同父异母弟,又军功卓著,拥兵于邺城,被封为皇太弟,已经成为朝廷的实际遥控者。

      乱,还是乱。

      山河破碎,国家飘零,一王诛灭,他王尽来。司马衷不过是一个智力不高的普通人,一个对于饥荒的触感只有一句天真残忍的“何不食肉糜?”的傻子,却因为嫡长子的身份坐在了皇帝的位置上,犹如小儿抱黄金过市,教人如何不馋!其他皇族虎视眈眈,以司马衷为棋子,为争权互相残杀,西晋王朝已然摇摇欲坠。

      在乱世浮沉之中,嵇绍坎坷前进着,时而下放,不时晋升,身边的人疯了一批,死了一批,换了一批。不少朋友躲进深山,只做隐士不问世事,想逃过一劫。也有朋友劝他回乡安养,做个如父亲嵇康一般的竹林高士,悠然自得。

      他摇头,那并非父亲所愿。

      父亲终究为了他所维持的忠义而死,天下人都认为其风度高雅,不问凡尘,实际上,那不是父亲。真正的父亲只是一个痛苦的平凡人,他始终放不下这一片天下。如果能躲一辈子,父亲也不会躲的,他知道,因为心太痛了。

      赴死,也许对父亲而言,是一个解脱,一个对于自己良心与道义的交代。

      所以,他没有退让半分,依然在官海浮沉,能做一份事,便去做一份。他不愿做那个在竹林中痛苦万分的父亲,他捡起溅血的旧琴,愿意做那个慷慨悲歌的断头人。

      离得宫廷太远,并不知道他的君如何了。

      不知道是否还是那个表面凶狠,实际总是被宫侍欺负的孩子?不知道今年后花园中的蝴蝶可还会回来?不知道他是否真正懂得身边人换了一批又一批的真正意义?

      “新、新琴。”

      司马衷坐在皇位上,依然是满脸天真的笑意,只是衣服又皱了一圈,手臂的伤痕又加了几道。

      嵇绍接过那把新琴,发现琴尾已被磕碰,知道又是宫侍不用心的缘故。但依然恭敬拜谢了他的君。他父亲以一首失传的《广陵散》名震天下,他的确不会弹那首杀伐之乐,但自幼在竹林所闻得另一首《松弦调》,却早已耳濡目染。

      他起身坐立,抚琴弹开,双手如流水行云,逍遥无羁之意已然声声在弦。那是父亲的理想,也是他曾想守望的太平盛世,平如月色,再无杀戮,淡淡清恬,神人共影。

      “好!”皇帝抚掌而笑,“嵇侍中琴艺高超,颇有乃父之风!妙哉,妙哉!”

      父亲……他一瞬愣住了,以被先皇以谋反罪名处死的父亲,此时却出现在皇帝之口,更有赞叹之意。这究竟是,无意天真脱口,还是真情流露呢?他望向笑容满面的皇帝,眼神复杂。

      他知道,皇帝决定不了自己的命运,稍不留意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被讨伐的罪名。可是,皇帝还是那样真诚地笑着,好像什么都不曾在意。

      吾君啊……嵇绍忽然理解了阮籍叔叔曾经每日驾车长哭之痛。眼看大厦将倾,却无能为力,遂只能日日沉迷醉酒,被人笑话猖狂,但谁又了解阮籍叔叔的猖狂背后那颗破碎的心呢?如今,长歌当哭,他嵇绍绝不会像阮籍叔叔那样长醉不复醒,他还要整顿惨淡仪容。他知道,他的君还在,他不可以倒下。

      他拜别皇帝,珍重藏起这把破尾的琴,是君王生死相托的重量。

      4/
      公元304年秋,河间王司马颙联合东海王司马越裹挟皇帝司马衷亲率王师出征,讨伐拥兵自重的成都王司马颖,嵇绍以侍中之职随军护帝,王师于荡阴大败,百官溃散。

      “这边,这边。”

      黑暗的树林中,细碎凌乱的脚步声,风声萧瑟,命运终究没有眷顾在嵇绍这一边。他赌了这么多年,落得个满盘皆输。

      本来以为此次出师应当收归民心,荡平乱党,大获全胜,待河间王司马颙除掉成都王司马颖后,再助司马颙扶持朝政,护住皇帝司马衷,整顿纲纪。一山不容二虎,司马衷不能任事,那辅政的亲王大臣也只能存在一位。相对于年少气盛的司马颖来说,嵇绍更看好老成稳重的司马颙。若能顺利,朝政应当可以太平好一阵子。

      谁知如今却落得个如此破败局面。

      此时嵇绍已身无长物,只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于乱军之中终于找到奄奄一息的司马衷,拉着他突围而出。四周都是前来追剿的叛军,嵇绍能感受到一点一点被包围的生存圈。他知道逃不出去了。

      司马衷身中三箭,原本应该哇哇大哭,可是不知怎么,似乎是看见愁眉满面的他的脸,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也强咬牙不出声,嘶嘶地小声安慰他道:“嵇侍中勿忧,援军很快即到。”

      嵇绍点头,夜风拂过他凌乱的发须,月影澹澹,宁静如幻,一时间他竟陷入恍惚之中。宛若他还站在年少的竹林里,低头能听见寂寂风声,宛若一切尚能重来。

      但他内心悲凉地清楚,一切都回不去了。二十四年前踏入洛阳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如今已经两鬓添霜,好像从他踏进洛阳的第一步起,他的结局就注定了。

      他严肃道:“陛下,如今臣即死路,但您尚有活法,若叛军前来,只顺从他们即可,勿为反抗。谅其师出无名,定暂不敢伤您,待日后缓和,必能换您出来。”

      “卿何言至此!”司马衷忽然掉下一滴泪,急忙道:“尚有周旋,你我定能共活。”

      他摇了摇头,叹道:“陛下,此前您赐臣的琴,臣已珍藏多年。臣父善通音律,臣实则不及一二,忝为陛下谬赞,此后亦无缘为陛下所奏,实在辜负!若陛下垂怜,还望来日平乱,将琴烧与臣下,其余别无他念!”

      说罢,他整理仪容,端正冠冕,匍匐拜谢。他想起第一次在后花园中看见皇帝时,他内心发誓想要守护的天下太平的理想,终究还是未能实现……他恨,恨时不我与,恨天不假年。但这一路走来,他问心无愧。

      最后被叛军拿剑横在脖子上时,他忽然解脱一般地大笑起来。那笑声慷慨坦荡,一如父亲临死那一曲绝世《广陵散》。乱军之中,他单薄的身姿依然挺立,两袖清风飒飒,一身傲骨斐然。

      父亲!他又看见了父亲的笑容,这一次,他终于抱住了十岁那年那个苍凉的落日。

      “尽汝心,莫负也。”

      5/

      《晋书》载:“值王师败绩于荡阴,百官及侍卫莫不散溃。唯绍俨然端冕,以身捍卫,兵交御辇,飞箭雨集,绍遂被害于帝侧,血溅御服,天子深哀叹之。及事定,左右欲浣衣,帝曰:“此嵇侍中血,勿去。” ”

      风声散去,风声犹存。

      司马衷的耳畔宛若还茫茫响着嵇绍死前的笑声,他站得离自己那样近,近到自己差点以为能够触手就挽留住他。可是,却只有一掊新血,溅满他的全身。

      司马衷只记得自己奋不顾身地想要拦住那些飞驰而来的箭簇,却被身后士卒狠狠挟制。那么多,那么密密麻麻,全部扎在嵇绍的身上。痛,真是太痛了。

      他边哭边喊,眼泪和脸上的伤混在一起,血涕横流,喉咙几乎要破掉:“你们别杀他!嵇侍中是忠臣!他是忠臣!求求你们了!”

      但却没有人理会他的话,司马衷是皇帝,谁也不想担弑君的罪名,但嵇绍不是。

      挣扎之中,司马衷终于没有力气,恍然起身时,眼前浮现的却是父皇司马炎的脸,父皇明明曾说过,他会为自己打点好一切的。司马衷痛苦地抱住头:父皇,您骗我!

      有时候,司马衷也想过,也许他的出生就是一个错误。他的父皇是统一三国的晋武帝司马炎,是雄才大略的百年帝王,母后杨皇后出身四世三公的杨氏家族,作为嫡长子,他本身就承载着这个刚统一的帝国所有的期望,但是,他担不起。

      他自小就比弟弟们要笨拙,那些陈述帝王之道的书他看不懂,也不想看。

      但是父皇什么都懂,他以为父皇都是对的,以为只要顺从父皇的安排,就可以一生无忧。

      但是他的父皇晋武帝司马炎,却在明知自己嫡长子能力低下的情况下,把一切丢给了万分之一的侥幸——希望嫡长孙能够聪明伶俐顺利接班。撒手一去,王朝就已然摇摇欲坠。

      这些年,司马衷记不清身边宫侍的模样,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乱战的夜里胆战心惊,记不清皇室里那些把他当成棋子的叔叔伯伯的威胁,却唯独记得那一年,嵇绍在贾谧府中的慷慨陈词。那时他刚到贾府门口,听闻贾谧恶语,早已习以为常,甚至一笑了之,但是却有一个人摔琴反驳,即使被以死威胁也绝不改口。

      他听见那个人无畏的笑声,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踏出贾府,身姿如松,步伐似风。

      他之前从未见过那个人,却早已听得其“鹤立鸡群”的名声。司马衷想,那个人弹琴真好听,可惜,这里的琴配不上他。

      登基多年,司马衷没能理解那些权谋暗算,却也在人情冷暖中体会了身不由己的悲哀,他以为只要听从身边人摆布安排,就能够避开一些波折,谁知还是难逃失去的命运。他任由宫侍欺负,当权臣的棋子,假装视而不见苦难,适时地说一些可笑的傻话。

      他只是想要活下去,只是想再给那个人抓一捧蝴蝶,再给那个人再找一把上好的新琴。

      他也有很多问题不明白,他想要去问问他那雄才大略的父皇,为什么所有人都说当皇帝是坐拥天下的,可他却什么都没有呢?所有人都背地里笑话他是个傻子,什么都不懂。可他却懂得,那个人是忠臣,是对自己好的。但为什么忠臣总是会离开他呢?

      父皇,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作为一个帝王,却什么都保不住呢?就是因为他看不懂那些帝王之书,因为他听不懂那些大臣们的弦外之音吗?可是,他真的努力过了啊!

      父皇!您回答我啊!这些到底是为什么啊!

      一片混乱之中,找来的内侍们七手八脚地要给他换掉身上凌乱破烂的衣裳。

      “陛下,您可受惊了!您看您,身上的衣服都脏成这样了,奴婢们来重新为您换上,把您这脏衣服呀,可得好好洗一洗咯!”说着,就要动手为他脱下衣服。

      司马衷终于缓过神来,猛地跳了起来推开众人,哭道:“此嵇侍中血,勿去!”

      雨终于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凄凄惨惨一场痛哭的雨,跌落在司马衷的眉间。他耳畔似有流泉潺潺,又映得月朗松清。恍惚间又看得那人身如松竹,面若朗玉,手指轻挥,一片松弦太平调,半生血泪付其间。

      再抬头,那人却早已走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明月何时照我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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