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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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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去哪儿了?”问话的人个子几乎比招儿高一头,名叫存儿,胸脯鼓胀,腰身纤细,要说她只有14岁,招儿是不信的。只要周娘子信,旁人信不信有什么要紧?
存儿生出挑,口齿伶俐,最讨周娘子喜欢。因此事事要压人一头,方才进院子数日,便自作主张的管教起小丫头们来。几间屋子里住着的小丫头们背地里都管她叫“管事娘子”。因为,存儿生性骄傲,素来鼻孔看人,既不许别人叫他的名字,她呢,也不和其他的女孩儿姐妹相称,更不肯屈尊叫她们的名字,只是称之为“喂!你。”
招儿自认为自己的事情不归她管,人不归她管,心不更不归她管,因此并不答话。
瞧见招儿不理睬,存儿登时恼了:“问你呢!耳朵聋了?”存儿最受不得别人挑战自己的权威,况且,眼前这丫头又最不得周娘子欢心。“去扫鸽子笼。”招儿语气冷淡,一面说,一面往外面走,要将存儿一个人撂在屋子里。
存儿怎么肯受这样的藐视,抢先一步堵在门口,举止也村气起来,只管踩着门槛,叉着腰问,等着眼睛:“恭桶刷干净了?院子扫清楚了?”她往院子里努努嘴:“瞧见了,那一地的黄叶子,你是瞎了眼了还是瞎了心了?”
“恭桶今个不归我刷,院子今儿个不归我扫。”招儿语气依然冷淡。
不会被她带着情绪走。
“听听,听听,还敢回嘴!这也不归你,那也不干你事,你是做丫头的还是做娘娘的,我竟然不知道了!将来管事的娘子,屋子的夫人乃至娘娘问你,你也敢这样说?”
招儿生起气来,她岂是别人想给白眼就给白眼,想欺负就欺负的?今日这遭躲了,难保她明日不寻事:“你是管事的娘子,还是你是娘娘?哪个轮到你来差遣了?”
招儿素来与人对阵,喜欢将打骂分开。骂人就是骂人,打人就是打人,尽管她两样都出色。据她观察,这院子里管事的娘子都不口出污言秽语,以打为主,招儿要入乡随俗。
她从蓝布袄里抽出生了冻疮的手。一巴掌敲在存儿肩上,将她推了一个趔趄,随之脚下一绊,存儿就矮下半个身子去,让出门来。招儿打算出去了。存儿哪见过这个?猛地一把抓过昭儿的辫子,几乎将她抓了个倒仰。
今天势必是不能好结果了。招儿心想,这个蠢材小看了自己。往常在村子里,招儿可是个会打架的,无端调笑的二流子。嘴欠收拾的小姑娘,哪个不是让她把脸上抓出血道子来?还怕你存儿不成?招儿矮下身去。猛地一回身,准备兜头兜脸给存儿一下。
对面忽然传出狼哭鬼嚎的声音,这还没打呢。
“你敢,你才是烂舌头老婆呢!”
“你何止石头、舌头烂,哪里都烂!”
高昂的吵闹声污秽不堪的乡野话语,传过青石墙。接下来是泼水的声音,再接下来是惨叫。再接下来是一声威慑力极强的:住嘴。这是周娘子在讲话。
存儿和招儿各自放了手。贴到墙畔去听。哭声忽然噎住了,骚动也继而安静下来。庭院里恢复了隐隐的歌声、乐声,方才的事情就像没有发生过。
西院墙根下,聚集了一众小宫女儿,不住地交头接耳,添油加醋地推测着隔壁的院子发生了什么。有人说,一个好像是月儿的声音。他同我是一起选上的,坐一辆车来。另一个说,刚刚骂人的应当是采儿,再我们村的素来跋扈。
接着,众人七嘴八舌地编排着新情节。猜测这两个人是怎样的不和睦,采儿或者月儿如何向对方互泼了热水。
“这样的天气,热水泼到褂子上,不是要结成冰了?”秀秀一直听着半天,方才开口说一句话,满心怜悯。
“结冰?结冰之前就先成开水烫猪头了!”有人调笑道,引起一片嘻嘻哈哈的声音。
至于为什么打起来,大家可都猜不透。打起来的原因还不多,这群小门小户乃至乡野村女,为了一段线头,为了一多通草花,为了任何东西都能打的起来。
“这有什么可怪的呢?别说同外人打,就是同自己的姐妹打来打去的,那也是常有的事情。东西就这么多,不争便没有。自小如此。若是不争,气呢?受了一回便有二回。”一院子的女孩儿说的热热闹闹。
直到周娘子阴沉着脸进来。才一个个噤了声,变成假装驯顺的小猫小狗模样。周娘子不是来同他们讲前因后果,传一些乱七八糟段子的,而是直截了当地说,隔壁院子里谁和谁吵架,给老王爷千秋节添了晦气。不配在这宫里做事,已经给撵了出去。说完,眼睛还带着寒气,瞄了四周所有人一眼。
瞄的招儿有些心虚,甚至都低了头。就差那么一点。被撵的或许就是她和存儿了。她骂起人来比隔壁花样多,打人也不仅仅是会泼水。
“姑娘们,人多是非多,再有没事儿闲的磕牙生事的,就不是撵出去这样简单了!这里是王府,不是平民百姓家。别说打一顿,就是打杀个把奴才,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次还是轻的,下次做事再这样不体面,断不会轻饶!”周娘子眼睛又在女孩子中绕了一圈又一圈,如同老鹰飞在鸽子头顶上。
招儿心虚更甚,甚至觉得那眼神落在了自己的头上,久久不散去。就像一只要盯人的牛虻一样,不吸出血来是不肯罢休的。
这点倒是她多心了,女孩子们洗漱过了,睡前说悄悄话的时候,个个都说。周娘子的那双眼好像是两把刀,就连秀秀都觉得被那双眼睛盯的灼灼发热。
“落在自己的脑门上,就像香灰一样在头上烧了个大戒疤,听着头皮滋滋响!”香儿说,她是隔壁李村选上来的,长手长脚,瓜子脸上一双月牙眼,爱说爱笑。
听罢,又有人开玩笑:“你又不是小尼姑,烧什么戒疤。你怎么知道的?还是你在外头认识什么野和尚?”
“再胡说,撕你烂你的嘴!”香儿悄悄笑道。
女孩们的笑闹到熄灯为止,若是躺在床上再敢说话,那便是找打找骂了。
夜深了,屋子里的炭盆都熄灭了,一排铺位上传来均匀的呼吸声。招儿素来沾床便睡,一时半会也等不得。这会子却睡不着,又不敢翻来覆去,怕哪位娘子进来瞧见了打他,说她睡觉不规矩。
那个在灯光下满室生辉,如神仙殿府一样的屋子,穿着一件她从来都没有见过的、漂亮料子做的衣服,却又毫不爱惜地拖在地上的男人。他把一只冰凉的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这一切都不像真的。像是一场梦,但到底是噩梦还是好梦呢?招儿说不出来。
存儿比招儿更加明白厉害是非。因此,那场一触即发,却又并未发生的战争,再未被提及。唯一剩下的就是存儿肩头的那一点点青紫,还有招儿发红发肿的发根,其他的就如同在未发生一样。走在路上,存儿回避着眼神。
招儿总以为她会想办法报复,想办法把自己丢掉的权威捡捡回来,想办法把吃掉的这点亏给弥补上。毕竟,存儿那样高傲,那样鼻孔看人,那样比人高一头,又那样受周娘子的青睐。招儿以为她是个难缠的角色。没想到是这样一个懦弱的草包。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她并未十分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