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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莫笑歌者痴,痴人总无愁 ...

  •   听燕忆枫言语,那边流星门的子弟一个个义愤填膺,甚至有人叫出“大胆”之类的话语,而谭谨微微皱起眉,抬手制止子弟的言语,“每代未知主人之矜骄,在下早有耳闻。如今你又能以何为理由,迫我与你一战?”
      燕忆枫道,“我无需理由,来此就是为了将流星门灭门,以儆效尤!要问为什么?我早有誓言,敢对我友人起意者,死!”
      “不许你动谭老大!”有叫声在远处响起来,一柄带着泪迹的剑,转眼间已至面前!
      那个小叶弦,发现未知驻地没了人,觉得不对,就急忙赶回来了么?燕忆枫微笑,鸳舞剑尖一转,与那来剑的剑尖磕上,同刻有个流星门子弟唿哨一声,四面八方,有刀剑层层压下!
      燕忆枫大笑叱道,“小孩把戏,也拿来唬人么?”抬左手时,将一颗蜡丸掷进一旁火盆,墨色烟雾层层涌起,他看见面前的小姑娘变了面色,剑尖磕一磕他的剑,竟是顺势被他打飞一般远远逃了去,而避之不及的流星门子弟,已是纷纷掩住口鼻倒地不起。
      那边叶弦惊叫,“你是要干什么?”
      燕忆枫笑,“灭门啊,你觉得单在井水里下毒怎么够?”
      言语未尽,身后劲风急袭而来。燕忆枫侧身,双指夹一枚钱币,抵住谭谨剑尖,“谭老大,你也终于沉不住气,要出手了么?”
      谭谨沉声,“要你偿命!”
      燕忆枫微笑,“待我杀光这里所有的人,还有谁能让我偿命?”翻手拨开谭谨手中剑,回身一剑直刺谭谨咽喉。谭谨横剑挡开,那边叶弦试探倒地弟子的气息,抬头叫道,“不好,流华之毒!谭老大,小心!”
      “流华之毒,只不过是除去那些烦人的小角色用的,我还不至于愚蠢到认为谭老大会栽在这种雕虫小技上。”燕忆枫轻笑,“传说一时三刻内用解药还可以救活他们,你要不要试试砍死我夺来解药?”
      他翻手又刺,仍是挽情之剑,仍是试探之招,如今有何必要试探呢,难道他还以为被激怒的流星门主不会出杀戮之剑么?
      燕忆枫因为自己无端的思绪而轻轻发笑,那边叶弦重提剑攻上。他看见叶弦的夕云剑法因急怒而破绽百出,随手化解的同刻,轻声叹息,“用剑之人,何以沦落至此!”
      与闻人语,水天叶交战的经验,让他觉得这二人并非生死相斗,没有任何一招是取命杀招。虽然缠斗下去对他不利,但是想让他入劣势,却也要百招上下。
      虽然他并不想杀掉那个小叶弦,但是如果她执意要来这里,那也怪不得他手下无情了……
      只要干掉这里的头目,便不会再有人敢为难他与湛淇……只要他能杀掉他们并活着回去,虽然,他也不算有十足的把握。
      谭谨的剑,快而凌厉。虽然并不像当日闻人语挥出的那柄有着无可匹敌无法化解的力量的刀,他的手腕却依旧有微震之感。燕忆枫运足借力打力之法门,试图让叶弦与谭谨二人自相拼斗。燕忆枫格下谭谨一剑,鸳舞剑借力侧拨,让谭谨一剑变了方向,刺向叶弦那边。他顺势退出半人距离,左手两枚暗器激射而出。
      小叶弦见了方才流华之毒的威力,是不敢硬接他的暗器,看到他左手动作,立刻虚晃一剑,远远退去。而谭谨一剑格飞那枚暗器,转手再刺而来。燕忆枫微笑,鸳舞剑攻势亦起,这一次已不是挽情之剑,他对此人不必留情。
      夕暮歌诀,一场剑舞,漾起月色下漫天清影。
      他突兀地想起与习儒秋的三次对决,这一次似乎他是那个出尽夕暮歌诀的人,而他面前的对手是昔日的自己。奇妙的是,虽然这一次他依然是挑战者,却丝毫没有挑战的自觉。
      谭谨并没有足以后发先至的速度,在他一轮猛攻之下连连后退,那边的叶弦发现谭谨似入劣势,提剑又上,谭谨道,“小叶,你退下!”
      叶弦道,“若是不速战速决,这边兄弟们……”
      谭谨冷声道,“他那套四两拨千斤的伎俩,人多了反而对他有利!”
      燕忆枫眨眨眼,已经被看穿了,那也没有办法。
      只面对谭谨一人,他却觉得比方才对敌二人更加费劲。谭谨有一手好剑法,并非极快,但招式沉稳。燕忆枫不敢硬接逆他剑锋而上的招式,身形飘忽,只试图寻找破绽。
      谭谨的剑,其变化并不及萧漠,但功力之深厚,却弥补了一切缺点。浑然一体毫无破绽的剑术……想要破这样的剑,只有极致的速度,或是高深的内功。
      如果他有足以抗衡的力量,如果他有能够匹敌的速度——如果站在这里的是方谢晓,当日击破他洗月诀的一剑,能否让谭谨后退,能否取得谭谨性命?
      燕忆枫试图攻击,逼迫谭谨守备。他不喜欢车轮战……纵使每一剑不须耗费太多的气力,但是他的内家功夫实在有限……他知道自己的界限,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倒下。他每一次触碰这界限都赌上自己的性命,幸好至今为止还不曾输过。
      而上一次是什么时候,闻人语那把快刀?无论力量与速度,闻人语都在他之上,不仅高于,远远超出,那是他无法追随的境界。他从不曾遇见那样的敌人——致人死命,但只是在取乐,看见血的时候眼睛会发光的人。
      拥有类似力量的人很少如此好杀,也很少拖延战斗。这是闻人语的弱点,也是他丧命的根由。会过闻人语之后,水天叶的那口剑简直就是小孩的把戏,与未知作对多年还没有被杀掉,那真是因为红叶夫人太过仁慈。
      他开始期盼流星门的人自后偷袭,但是他偶尔以余光张望,那个小叶弦只是远远地抱着剑坐在树上。他的目光与她对视,他知道她在害怕。不敢前来的小姑娘。燕忆枫轻笑,骤然立稳脚步,硬接下谭谨一剑,剑尖轻转,以内绞之势,缠住谭谨手中剑的剑锋,意在夺他兵器。但是谭谨并不变招,那只是平平的一剑,三分攻而七分守,燕忆枫开始觉得困惑了。
      有什么不对。燕忆枫想:有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谭谨在守备,如果他为了给兄弟报仇或夺取解药,应该猛攻,但是他在守备。他在等待……等待的是什么,或者,是谁?
      但是谭谨那守备之势,他无法攻入。燕忆枫虚晃一剑,后退两步,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什么人过来。
      但是没有人来让燕忆枫更加不安,他手中的鸳舞静默着,并不传递危险的讯息,但是燕忆枫开始不安,他的剑和谭谨的交击,分开,但在毫无征兆的情形下,燕忆枫觉得有迫人死命的危险紧逼而来。
      他看见谭谨那张平平常常的脸上,淡染了一抹笑意。
      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的。燕忆枫叹了一口气,此时谭谨的剑又变了。
      由守势突然转攻,燕忆枫剑意由攻转守,他的动作慢了,剑在月光之下,似是溅出点点火花,又似是雨水,烟雨剑。
      他一定是已经疯了,才这么现学现卖地使出别人的招式而丝毫不假掩饰。不过又如何呢,未知主人,不一直是疯狂的,永远是疯狂的么?
      但谭谨看了他的剑,表情却不是鄙夷,而是惊讶的,“烟雨剑?你竟能得方谢晓青眼?”
      是啊,羡慕么?燕忆枫轻笑,那一天他看见方谢晓以雨伞使出那一套烟雨剑,烟雨绵绵,杀意皆藏在暗处。烟雨剑的守势比任何剑术都要严密,不过他倒是没有一把可以撑开来挡点什么的伞。
      但是光走守势,是无法胜利的。燕忆枫知道,也明白谭谨同样了解这一点。时间拖得越久,他就愈发不利。他为了什么而来,难道在这一场剑决之中忘记了么?
      燕忆枫嘴角笑意不减,鸳舞剑意一转,他就那样迎着月色,挥出了手中青青的剑。
      剑出刀法,至极至刚的破剑之招,疾斩而出。
      那一剑,似是极快又似极慢,划一道奇异的划破天空的轨迹,即将击上谭谨手中剑的一刻,一柄刀抢在前面,架上了他手中的剑。
      下一刻大力急袭而来,燕忆枫一怔,不敢硬接,向后跃出一丈,而刀剑相击之处,火花飞溅,他看见加入战局之人的脸,陌生的,毫无特点的脸。他脑中闪过数个名字,又退一步,沉声道,“孟轶?”
      那人不语,算是默认。谭谨道,“小孟,不可轻敌,这个人交给你了。”
      那人点了点头,燕忆枫看到他手中的那一把刀,在月光下微带一点冷冷的青碧。他微微眯起眼,轻笑,“谭老大怕我了?我可还没有撒第二把毒药呢。”
      那个人道,“要死的还是活的?”
      谭谨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何况梅子街任务必须完成。下手快一点,也且小心,兄弟们中了他的毒,杀了他搜出解药来。”
      谭谨转身而去。燕忆枫想追,但来客拦在他的路上,那把刀握在双手之中,看起来不轻的刀,双手持得很稳。燕忆枫想,如果还想活命的话,这东西八成不能背身硬挨一下。
      而那个孟轶有着冷静的口吻和让人看起来很不舒服的眼神,“老大,你的剑法生疏了,这个人本不值你出手。”
      话音未落,长刀直斩而下。燕忆枫冷笑,不欲硬拼,长剑斜指,脚下空踩,准备随时借对方内力而走。这个人口气很大,似乎不像谭谨那样……他大概可以试试阴招。
      燕忆枫试探着接了第一招,手腕震得发麻。还好,虽然内力强劲,却不是第二个闻人语,只是个普通的快刀手。这个人名声虽然在外,却终究局限于他的声名。燕忆枫不想再接第二刀,他只是躲闪,剑尖在刀刃上轻灵地滑动。硬接的话,超不过三下他怕是就得吐血了……还好,这个人不像闻人语,他似乎刀法精良,内力充足,速度也很快,但他只是缩水了的闻人语,除了并不戏弄人,他只是那个雨夜中狰狞影子的笨拙别本。燕忆枫是来杀谭谨的,这个人却阻拦在他的路上。
      但是不知缘何,这个风清月明的夜,似乎极像昔日那个无月的雨夜。这一次本该不同,这一次是他前来挑战,但是他又莫名地觉得自己陷入了当日被逼杀的境地。他借力腾挪,没有可供发出暗器的机会……他必须寻找时机,并且,如果在这个人身上浪费太多时间,谭谨那个胆小鬼,定然又会跑得不知哪去的。
      燕忆枫微微皱眉,虽然擅于对付多于己方的敌人,但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也分心,实在是太说不过去了。
      燕忆枫手中鸳舞轻挑,磕去孟轶长刀攻势。他试图寻找对手的弱点,但此时已不能再出挽情之剑,亦无法以破剑之刀法强硬以对。他没有守住来人攻势的全然把握,便绝不可能毫无顾忌地放手一搏。
      忽然,他剑上感觉一空。刀离开剑的刹那,他顺势递出剑去,却见那一柄握在孟轶手中的刀,似是极徐又似极快,在月下划出清晰可见的轨迹。
      全然不可躲避的一刀!
      强极则辱,刚者易摧,万事万物,终归寂灭。
      寂灭之刀法。
      燕忆枫剑已递到半途,并不收招,只是展颜微笑,挺剑强迎。
      那一刀的力道压下来,剑将被斩出缺口的瞬间,燕忆枫突然一横剑身,兵刃擦出尖锐声响,同刻左手暗扣的一枚小小银针,激射而出!
      一点轻细的声响,燕忆枫抬抬眉毛,他实在很讨厌这种在外衣里面穿着护甲的怕死鬼。而在负重之下都能有这样的速度,他得重新考虑一下对面这个人的实力了。
      “这种把戏对流星门的人没有用处。”孟轶平静地开口,“你全然没有机会,把解药交出,今天放你不死。”
      燕忆枫笑,“等你的脑袋变成蜂窝,就知道这些把戏有没有用处了。”他用余光看到那边的小叶弦似是正在悄悄往他身后包抄,装作没有看见地开口,“我们似乎可以这样打到明年,我说小孟,这样有意思么?”
      如他意料之中,回答他的又是一刀。燕忆枫虚招迎上,以剑脊一迎,借刀上之力反身扑向那边的小叶弦。叶弦慌乱中刚拔出半截剑,燕忆枫的左手已经按在她的手上,将那剑按回剑鞘,顺势一扭,她痛得哎哟一声,他手中的剑已经横在她的颈项上。
      想要渔翁得利的话,就抓个小渔翁当人质,总比那么傻傻打下去来得好些。如果孟轶穿着护甲,他的暗器只有往脸上招呼才有得手的可能,但是傻瓜才避不开打上三路的暗器呢。燕忆枫眨眨眼睛,轻笑,“哟,小孟,在意这个小丫头的死活么?如果不在乎的话,我可是会宣扬得天下无人不知哦。”
      “只要你能活着离开这里,随便宣扬。”那个孟轶冷冷地,燕忆枫发现他似乎和叶弦交换了一下眼神,那人没有逼近,燕忆枫左手卡着叶弦的腕脉,想了想,还是不要在她身上下点什么毒药得好……毕竟她很可能佯装中招,然后伺机反扑。要对付萧家教养出来的孩子,直截了当地宣告自己更强总是比用阴招来得让人服气。
      “这么绝情么?”他轻笑,“看吧,小叶,要不要倒戈来未知?玲珑君可是对你评价颇佳,你若不喜欢那种,组织中美人众多可是大家公认的。”他的剑压在上一次留下的伤痕处,“要不要考虑一下?”
      “我可不会喜欢随便拿剑架在别人脖子上的老大,我还不是疯子。”叶弦撇撇嘴,“喂,你不大可能真的杀掉我吧,你要动手的话,以前就杀了。”
      燕忆枫还在笑,“如果你让你面前这个家伙不动手,然后带我去找谭谨,我或许可以考虑饶你一命。”
      叶弦道,“你以为我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么?”
      燕忆枫看到那边孟轶靠近了一点,知道叶弦在试图让他分心,可惜这两个人不知道,他从来都专心不起来。他挟持着叶弦,缓缓后退,“你不过是个孩子。孟轶,你本可以不趟这浑水,以你的刀法,屈于谭谨之下,实在太可惜了。我们去宰了他,然后我可以给你解药,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你觉得如何?”
      “流星门中之人,从来不会受人挑拨。”孟轶冷冷地,“你确实比别的任务棘手,你的身法的确在我们之上,如果要逃走,我们不一定能追得上你,但是是你闯入流星门,诸般挑衅。自寻死路之举,是你不智。”
      燕忆枫笑,“这么严重?当年别人还拿我面容取笑,说见到的人会心生怜悯放而不杀。下次再见谁这么说,我真得好好揍他一顿。”
      叶弦小声,“说不定天太黑他没看清楚。”
      燕忆枫道,“你也是,丝毫没有做人质的自觉啊,真的以为我不会杀你么?”
      叶弦道,“这么婆婆妈妈的,你到底是不是男子汉啊。我就是觉得你下不了手,要么你下手试试?反正你抓着我的时候也没法和小孟打。”
      燕忆枫叹口气,“永远都不给我面子,小心我真的割断你的喉咙。”
      不过杀掉一个全然无辜的人,是他应为之事么?不,这个小姑娘手上是否曾沾染血腥;身为流星门中之人,还有谁是清白无罪的么?但是世上谁人无罪,又有谁有处刑的权力?
      燕忆枫笑笑,他好象一直都在笑,弄得跟以后都不会再有微笑的机会一样。
      那么,杀了她,还是暂时让她失去战力?从孟轶的表情看来,这样的挟持也并非长久之计。如果他下不了重手,这个孩子将会是他战斗的负担……他是要干掉谭谨而非其余的人,但是这挑战也是他发起的,在目标未竟之时,拦在前面的人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不,说出实话:你认识她,她不是敌人,不管她是否记得,她不下杀手,而你救过她,就没有办法下手杀了她。
      他看着孟轶走近来,右手忽地一翻,叶弦颈项上初愈的伤痕再次流血的刹那,他扣着叶弦腕脉,藏在她身后的手松开她的腕子,一手刀重重击在她的脑后。叶弦没吭一声,身子就软软倒下,颈项上的伤口鲜血涌流。
      燕忆枫笑笑,知道骗不过对方眼睛,“是不是觉得倒太快了还不捂伤口?我只是不想在打的时候被她从身后偷袭一下而已。本来应该用点迷药,但今天兜里全是些要命的玩意。”
      孟轶哼一声,又一刀直斩而来。燕忆枫侧身避过,这时候再硬接,恐怕就真的接不下了不是?他纵身跃上树梢,借火光朝远处眺望,谭谨倒是早不见了。身后孟轶的刀直追而来,燕忆枫回身出剑,心中愈发烦厌。为何放而不杀,为何不再用当日制服闻人语的毒药?他现在还在顾虑什么?
      夕暮歌诀三招之后的杀招,烟雨剑法的逆命之剑,他曾经在那些对决中学到了什么,或者……
      不,不必再拘泥于这些了。
      燕忆枫反身扑上,手中鸳舞剑青光闪烁。他不再在意招式,不再在意对手,只是拆招,只是反击。他不费心寻找空隙,因为无论是谁,只要走过足够的招数,都一定会露出空门。
      就像当年在寞於山,那掺杂着风铃声响的记忆,那直入心口的一剑。
      不自觉地,他的回击,竟用了同样的一剑!
      招式甫出,他恍觉这一剑再无变化,再无余地,比任何招式都快,因着那段永远不变的梦魇而深深铭刻在心中的一剑——这是杀戮之剑,而鸳舞剑,又是无坚不摧的利器!
      他听见长刀落地,看见对方脸上凝固的惊愕的表情,静静地拔出了剑,纳回鞘中。他与这些人素无冤仇,这些人因为生意要对他与他的友人动手,所以他也开杀,江湖中的常事,他为了友人,无妨踏平此地,手染血污。
      而那个唯一不曾有杀意的人躺得稍远,面上微露困惑。他走到她身旁,将那女孩抱起放在树上。她知道周围发生了什么吗?不知道为好,睡到明日,事情便能终了。
      只是,当年的小苏,早已死在寞於山了。
      燕忆枫摇摇头,不愿再想这些。他尚未染血的蓝衣浸上月色,没有人敢于前来了么?他走向寂山之巅的那座竹庐,在门前停步,没有动静……或许谭谨不在里面,那么他至少要去毁掉那几张可能在其中的单子。
      他推门走进去,听见地上一声细微的声响,似是触动机簧。燕忆枫微微冷笑,纵身而起,扣住屋顶的竹条,翻身上了木梁,顷刻乱箭四射而出,直没入墙,夺夺有声。他听声音渐弱,以剑护身,回到来处,一脚踢开房门的时刻,看到有人持剑逼近。
      燕忆枫轻挑唇角,那不是谭谨,不是他想要杀死的人,但是那个人已经拔出剑来,他就绝不能拒绝挑战。
      但是他只是微笑,只有微笑,明知对方看不见他的笑容,明知自己的笑中带着悲苦,“别来无恙,……萧君。”
      “这么做又是为什么?”他听见一个问题,平静的,听不出情感变化的声音,“你从不解释,包括你自己和你所做的事情。给我理由,你杀了流星门的人,但你自己分明知道,如果你不前来,他们不会主动去找你的麻烦。告诉我,为什么?”
      “你也一直都明白我会怎么做。”燕忆枫回答,“如今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我只知道,如果你今天拦在我的路上,我会动手的。”他自己也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些不大靠谱,“如果你不想弄脏自己的手,就请让开。”
      “他们快死了,给我解药,我……我会努力从中周旋。敌对从来都不是最好的解决法子,忆枫。”
      燕忆枫笑笑,“未知主人从不拯救,我为杀而来,拦路者死。”
      萧漠轻声,“那么……或许我将不得不拦在你的路上了。你还记得我曾问过你的那个问题么?”
      燕忆枫微微皱眉,道,“你看起来气色很不好,长途奔波之下,你拦不住我。”顿了顿,“你不应该前来。此事结束之后,我杀了谭谨之后,就回临安去,从此井水不犯河水,湛老兄也不至再有危险。”
      萧漠轻叹,“你杀不尽所有敌人,这不是办法。放下吧。如果你能给我解药……我是贵族子弟,我来设法周旋,设法……保你平安。”
      燕忆枫道,“这已经不是能容你插手的事情了。谭谨在哪里?我不想和你开战,但是如果你从中阻挠,执意阻拦……你自己之前也曾说过,不会率先出手,但这一次可是你先对我拔剑!”
      “有无辜者为此而死,我现在已不能不管!”萧漠凛声,“不论我们私交如何,这已不是我能坐视的理由!并且……”他的声音迟疑了片刻,微微压低,“除非你杀了我,我是不能再允你杀任何人……流星门折了两员大将,这里死去的人已经够多,就像如果有人……有人杀了林晰延,或者你的侍从?仇怨已经太多,未知与流星门开战的代价,你不一定付得起。”
      燕忆枫轻声,“你说过你会动手,你说过你会结束这一切,我不知道会这么快,我不知道会是现在。”他摇摇头,“不,我不能保证湛老兄安全,所以绝不会在此与你决斗。不能,不是今天。”他轻轻咬牙,“不要逼迫我,我不想动手,如果……我现在没有和你玩的打算。时间紧迫,如果你……”他再次摇头,“谭谨在哪里?”
      萧漠道,“我不知道,他行踪一向难测,我来这里,本不知你会前来。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不会让流星门的人折辱你,我会自己动手。”轻声地,言语中不复笑意。
      那个身材单薄的少年一手持剑,立在燕忆枫面前,燕忆枫总觉得这种场景似曾相识。不久以前,很久以前?这种场景一点也不值得去纪念,这样的事情永远没必要再去回忆。但是燕忆枫觉得他面前的这个人在黑夜中闪烁,这个下定决心就绝不退缩的人。他知道了什么,他为什么而来,他们真的要在这里打上一仗才能罢休么?燕忆枫轻笑,手指按上腰间的剑。
      燕忆枫道,“听起来真是可怕。不过你说会设法周旋,就说来听听,或许我会改变主意。你有什么方法,能让流星门放弃湛兄的那桩生意,让所有有这念头的人都放弃?”
      萧漠道,“你是槿国人,却并不信神,你从来都不拿阿盈的占卜当回事。”
      燕忆枫笑,“怎么,你想用杀掉湛兄会有血光之灾之类的拙劣骗术来骗他们么?可是你不是一位神官,他们也不是你。阿盈的占卜从来没准过,她连什么时候下雨都没法说中。”
      萧漠轻轻苦笑,“是啊,你不信,我也不觉得你会相信有人能用一面剑神令止住杀戮之举。”他伸手入衣襟,摸出一块玉牌,“这么说吧,我现在命令你止战,你可会遵从?”
      燕忆枫惊讶地,“剑神令?你……你去了伤城,全身而返?”
      萧漠微笑,“你现在应该明白,我有令他们止战的能力了?不仅是流星门,所有……所有的敌人,只要他们认为剑神令仍然有用……我听说六国臣服剑神脚下,听说这可以消弭一切争端。”
      燕忆枫道,“幼稚愚蠢,你没有死在那里简直就是撞了大运!”声音微微颤抖,“你就是去干这个的?这东西有用的话……这种东西如果有用,还有什么人敢对未知中人动手?剑神之子都不能阻止别人的刀剑,这块破牌子难道有什么用?”
      萧漠轻叹,“我知道你不会相信,但是至少请让我尝试一下。”
      燕忆枫冷笑,“把它拍在谭谨脸上?好,如果你找到他,你去拍无妨,但是如果我先找到他,我绝对不会手下留情!”
      萧漠道,“既然如此,多言无益。你纵然不信,杀了他也不会让仇恨终止。但若我成功,便不会再有人流血。请给我解药,那些人所行……并不至死。已经有人为此而死了,请……请不要再造杀孽。”
      燕忆枫轻笑,“是那个小孩醒了,告诉你这些的?如果你想阻止我,应该将她一并带来。”他环顾四周,谭谨或者他的手下们都不在,想要坐收渔利?在未知主人手上,一般人可赚不到什么便宜,“她不在这里,是因为你不想让第三人知道我们之间的争端?你相信自己能以那无稽的神鬼之说吓到我?”
      萧漠淡淡,“她受了伤,而且我本来就不希望她介入此事。虽然她是流星门中之人,但是你我对她真实的身份都心知肚明。她知道你是谁,但是她也想救她的友人。我在这件事情之中,只希望能居中调停。”顿一顿,“听你言语,气息已有不继。你知道如果与我战斗,纵然胜利,之后也无法再支撑。停下吧,也是为了……你自己。”
      燕忆枫微笑,“可你手中之剑并未入鞘,你自己当然也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不是言语就能了结的。我杀了无辜的人,只为自己保护友人的那点私心,未知主人身为□□首领,从来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我止步不前,未知将因我的懦弱无能而蒙羞,不要拦在我的路上,或者,你也可以决定是否启战。”
      萧漠沉默,久久,他收起那块玉牌,左手攥紧了剑,“既然你已下了决心,那么,我并不收回我的挑战。我只承诺一句,无论结果如何,湛兄的安全,我可以保证。”
      “不要轻易许下诺言。”燕忆枫轻声,“我们都明白诺言多么不可信。上一次我赢了你,此次也绝不会例外。来吧。”他自鞘中拔剑,在月下,剑上的光华总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你知道,我们之间,必然这样终结。未知主人,与萧氏的长子,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结束的。似乎能够成为朋友,相互试探,然后相互伤害,不顾而去。就像我母亲年少时废了你伯父的功夫一样,我们两个家族对此都心知肚明,不可改变。未知主人对于萧氏,唯一的制约不过是不杀,仅是不杀。我在想,这个规矩是不是也可以改一下,因为如果未知的人都不下杀手,你们的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开杀戒。”他在微笑,但不知为何觉得眼圈发热,“你说过你会杀了我,我看看你要怎么才能遵守这诺言!”身形展动,已是一剑刺出。
      什么地方,有风铃的声响?那突然而来的寂静之中,唯一有生命的声音。
      随即,极静之中生出极动,鸳舞剑尖与另一柄剑相击了。不偏不倚,丝毫无差,与剑神对决过的人,可有真正制止争端的力量?就算不遵从那虚妄的弃神之说,又会有什么后果?燕忆枫冷笑,如果会有报应,那么当日,他的剑指在玲珑颈项上的时候,他一次次将玲珑推入死局的时候,报应就应该来了!
      他轻叱一声,发力强攻第一剑,而剑势流转,对方守势紧追他手中鸳舞,似只是想要下了他武器,逼他就范。
      愚蠢幼稚的家伙。他这么想着,却觉得另一种异样的情绪渐渐涌起。一种交战的错综的思绪,“就这样放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和“让这一切有个结果”。
      并不矛盾,只是,他无法自拔地想着这些,在他们的剑交击之时,在他清楚地看见对方所有表情之时。他想要伸出手来拥抱,但是他指出的是剑;他希望得到与给予安慰,但是他不能,他只是不能。
      双剑交击,再无保留。燕忆枫强抑住翻涌内息,剑走攻势,萧漠闭着眼,却能精确地封住他剑的所有走势。他们的剑术伯仲之间……但是,萧漠手中的剑,似乎没有他本应有的力度。
      他还是很快,还是精妙,但是他的内息已是强弩之末——他们都是武者,长途跋涉一般不至于将人削弱如此,他在伤城受了伤,并且,他并不愿表露。
      燕忆枫微微皱眉,这样也不收回挑战,是要在这无谓的争斗之中耗光两人气力?他冷笑:他不拒绝任何挑战,他无所谓任何对手,纵使他面对的是萧漠。
      放下吧。他无声地自语,让这一切有个结果。他必须胜利,他必须免除一切后患,其他的都没有意义……爱恨情仇,悲欢离合,不过都是虚妄的言语。
      江湖人老,岁月久长。一曲悲歌,可共我同唱?
      燕忆枫思绪纷乱,长剑再启攻势。风铃声在什么地方响着。他记忆中交织的两个场景。多年之前的寞於山,和数月之前的未知总部。相似的情景,不同的结局,但是没有结束,无法结束,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真正了结,难道他们之间,真的要有一人倒下,另一人才能继续前行么?
      双剑再交,二十招一瞬而过。燕忆枫看见月光下映着的少年容颜。总是那么平静,就连生死之战,也无法让你动容了么?他看见的萧漠是平静的,不复方才试图争辩的模样,这种平静之下,他手中的剑微微震鸣。
      危险逼近的象征。他的敌人正在从暗处包抄过来?不,不是那一年毫无杀意却凶险异常的一剑,这一次萧漠真的想要杀了他。可笑的是,这种杀意,却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源自一些与这件事情完全不相干的人。燕忆枫并不怕死,但是如今他已前来,就要做到自己承诺。他绝不后退。他无法了结这桩恩仇,无法消弭江湖杀戮,他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多,但是他无妨自己补上应为的,这是为了真正无辜之人的性命,也是为了他自己。
      流星门的人无辜?他们顶多在这件事情中不知情,而流星门与未知岂不是同样染满血腥,流星门的人可能无辜么?
      你我之间,又有谁彻底无罪了?
      错综的思绪,让燕忆枫展颜微笑。他沉浸在那些念头之中,忘记了自己所处,忘记了周遭的一切,他的感官只剩下手中的剑。这就像一个噩梦,只要自己死亡就会醒来的噩梦,但是他不愿意清醒,他必须战斗。
      双剑再次交击,不差分毫的速度与势头,硬拼硬的一剑。
      在月光之下,他似乎听见了雨声。燕忆枫一时间似是觉得自己回到了那烟雨迷蒙的江南水岸,现实与幻境纠缠着,就连痛苦都不再存在。他曾经想象过这一日么?他每天都在想着却不敢想象,他与所爱之人刀剑相向,不死不休。他不敢想象的事情,如今已成谶言。
      那么不必纠缠,定了胜负罢。
      双剑一击再分,燕忆枫缓缓平定气息,踏稳脚步。他轻抬长剑,你是真的有杀意?那便再出一次,最后一次,挽情之剑。
      让命运本身掌控这场战斗,一场谁赢了都必然失败的战争。让命运来决定胜利者,看那个人会不会因为这胜利而悲泣。
      挽情之剑甫一出手,燕忆枫看见萧漠的手势微转,似是回到了当日寞於山下的一刻,双方用出了与那日同样的应对。他方才曾用这一剑杀了孟轶,他知道这会导致同归于尽。
      一瞬之间他已有了破剑之法,但是他却不愿再格挡躲闪。虽然他明明知道同归于尽的下场是他们彼此试图拯救的举动都彻底失败,但是他不愿再等待,这数月的等待如同几个甲子一般漫长。他总是抓不住自己试图握住的,总是受人摆布,那么便不再伸手了罢。
      刹那之念闪过,他手中的剑直入萧漠心口,同时感觉胸前微微一痛。
      燕忆枫依旧在笑着,看着自己手中长剑染上鲜血,和当日在临安一样,同样的近乎致命的伤,他自己的手刺下的伤,他对他唯一所爱之人犯下的罪。
      会后悔么?
      已经后悔了么?
      又要悔恨到几时呢?不,结束了。从这个梦中醒来,今后永远不必悔恨了。
      燕忆枫微笑,但笑意瞬时凝固。
      萧漠的手,握着剑柄抵在他的心口,萧漠微微抬起头来,以仅剩的气力,对他微笑。
      “够了……如果这是一场需要流血和死亡的战争,那就让我成为最后一个吧。如果你真的爱我,如果你曾有爱我之时。”
      两个人彼此提出一个问题,彼此藏着一个答案,他们都不曾说出,但是,如今,两个人都已经得到了所要的答案。
      萧漠的剑,齐柄而断,落在地上!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莫笑歌者痴,痴人总无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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