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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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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年前的这一天,是那一年的结尾,只要这天的零点一过,就是新的一年。
下午五点,天刚擦黑,下过了一场小雪,齐格拉着展鱼庭一起在院子里用一点稀薄的积雪堆雪人。说是一起,其实只有齐格在堆,展鱼庭怕冷怕凉,是不肯碰的,只站在旁边认认真真地看着。
齐格毫不在意,哼哧哼哧囫囵起两个一大一小的雪团,再叠起来,然后起身用袖子抹了把快要掉下来的鼻涕。
他对站在他身后的展鱼庭小声说:“小格,你去拿两个纽扣来,再加上胡萝卜做鼻子。”
展鱼庭点点头,就跑进了家里。
意外来的很快。
齐格正等着展鱼庭出来,听见远远传来连续爆炸的响动声,几乎震动了整个县城,人们都涌了出来,纷纷猜测发生了什么。
展鱼庭拿来了纽扣和一小截胡萝卜,齐格就无暇顾及刚刚的爆炸声了,他让展鱼庭自己把纽扣和胡萝卜摁上去,这样也算是展鱼庭亲手堆了雪人,他自己则跑去捡两根树杈子。
天色渐渐要暗了,齐格和展鱼庭的雪人就要堆好了。
直到有人喊,城西的烟花厂出事了。
付晓梦冲了出去,齐格大脑一片空白,手里还攥着那两杈子树枝,雪人也顾不上了,就跟着自己的妈妈跑了出去。
齐格当时迷茫又害怕,他完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只是跟在自己的妈妈身后,一边跑一边哭。
眼泪是自己下来的。
齐格想,烟花厂出事了,是什么事?刚刚的爆炸吗?爸爸就在烟花厂做事,那他会出事吗?
他想着想着,无知无觉,眼泪就流了出来,寒风吹过,很快干结在了脸上。
齐格脑海里闪过很多令他害怕的念头,对于年少的他来说,受伤就已经很可怕了,死的概念还很模糊,却也让他恐惧。
但他想不到,这个世上,总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
不知道跑了多久,齐格望见了远处渐渐暗淡的天幕下扬起的火光。
那一片火光映照在齐格眼里,仿佛就烧在他身边,夺尽了他身边的空气,让他连气都喘不过来。
烟花厂外此刻已经密密麻麻围了一圈人,嘈杂的声浪混在热红的光里发散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燃烧气味。
付晓梦奋力推开那些人挤了进去,齐格呆愣了一会,那片火光让他畏惧,然后才跟着挤了进去。
齐格觉得人群排山倒海般压在他面前,一茬一茬的人把他盖住了,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闷头努力地往前挤,挤着挤着,前面隐隐约约传来了付晓梦的哭声。
齐格心里一坠,更加拼命,挣扎着挤出了人墙,视野顿时开阔。
火光冲天。
消防正在救火,水柱与火焰相撞激起大片的浓雾,然后卷着燃烧的黑烟一起飘向上空。
前面有许多人在哭喊,他们挤在警察面前,被拦住,也有人喜极而泣拥在一起。
齐格有些脱力,他突然就走不动了,被心里的害怕死死攥住,一步也动不了,只能在那一片人里张望,期待看见爸爸和妈妈抱在一起。
一阵吵嚷声把齐格的视线吸引了过去。
付晓梦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一个男人面对警察指着她大声说着什么。
“……就是她家那齐老三,你说他干什么不好,偏偏就爱在厂子里抽烟,说了他好几回不听,居然还记恨上了。”
“你他妈放屁!”
齐格觉得出奇地愤怒,火光把他映得通红,简直把他也要烧起来了,齐格不顾一切地冲过去,眼睛发红,朝着那人大吼,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
“我爸他不可能那么做!”
人们都沉默着,沉默着看着这个才十几岁大的孩子,但很快又躁动起来。
几具焦黑的尸体被抬了出来。
付晓梦猛地起身,挡在齐格面前,然后伸手捂住齐格的眼睛,齐格则止不住发颤,他努力想要咬住牙,但是怎么也使不上力,上下牙直打战。
“别怕,”付晓梦抱住他,“别怕,还有妈妈。”
可是他看见了。
他从没想到,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领略世事无常。
齐康的罪名最后还是被确认了,就因为人人都说他爸齐康什么都好,可就是烟不离手,加上烟花厂的主事人一口咬定齐康是故意的,就因为他拂了齐康的面子,齐康要报复他,好些人都附和着说听过齐康这么说。
哪些人?齐格当时盯着他们,一个一个看过去,却没有人看他。
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齐格十二岁,他的父亲死了,但没有人来可怜他,人人都以异样的目光审视他,仿佛他那死去父亲的罪名顺礼成章地落到了他头上,人们在身边或背后肆无忌惮地谈论着,齐格每听见一次,那火就在他心里烧一次。
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他只能忍住,直到他看见展鱼庭被牵连了进来。
自己受到伤害齐格尚能忍住,但是不应该,展鱼庭不应该为这件事遭受这样的对待,齐格大吼着把那些小孩全部吓跑了,紧紧地抱住一点声音也没有的展鱼庭,他那么小,只有七岁,什么都不懂,才刚上小学二年级,只会跟在齐格身后喊大格哥哥。
他开始怨恨,怨恨父亲的死,怨恨父亲的死给他们带来了无数的闲言和非议。
齐格没有办法了,那天的火光永远烧在了他的心里,无时无刻不在烧灼着他,他摇摇欲坠,不这样他完全支撑不下去。
最后齐格转学,去了外省,那里没有人认识他,他逃离了那些声音,却终究逃不过日复一日的梦魇。
“我其实一直都没有释然,可是所有人都言之凿凿,我找不到否认的理由。”齐格抬头看着纯净的夜空,“于是我也恨他,这些年来一直如此,从来没有得到过消解。”
展鱼庭沉默地坐在远处看着他,面前是一个生日蛋糕。
这里是县城目前最高的一座建筑,是一家大酒店,齐格来之前就包下了酒店顶层露台,想要用来给展鱼庭庆祝生日。
齐格不想再待在家里,他需要静一会,于是他干脆带着展鱼庭来了这里,但他已经没有心情去祝展鱼庭生日快乐了。
展鱼庭也只是安静地陪着他。
夜空中不时还有烟花升起,齐格最喜欢烟花,虽然转瞬即逝,但他依然可以借此怀念那段尚还无忧的时光。
烟花升起的瞬间,齐格总有种错觉,仿佛事事圆满,人生安乐。
只可惜现实往往会辜负期待,就像烟花一瞬,怎么也不可能持久,转眼就毫无痕迹,徒留漆黑夜幕吞噬人心。
展鱼庭看着露台中央的那颗枫树,假的,枫叶边染了灿灿的金粉,地灯一照,便闪闪地立在那里,仿佛群星休憩于此,光辉却不肯安静下来。
他从来都是一个安静的人,不会在这个时候去打扰齐格。
展鱼庭看了一会,皱了皱眉,他起身走过去,找到开关,轻轻一摁,所有的光就都消失了。
黑暗笼罩了露台。
“怎么了?”齐格问。
黑暗里传来展鱼庭平静的声音,齐格看不见他:“太亮了,我们看星星吧。”
今天不算是个晴天,夜幕上只有一弯浅浅的月牙,颇为寂寥地挂在一片黑里。
齐格笑了笑,说:“哥哥对不起你。”
他既是在为今天的事道歉,也是在为以前的事道歉。
展鱼庭因为齐格的缘故被人欺负这事,被展母知道后,拎着展鱼庭,让展鱼庭报出那些欺负了他的人的名字,然后挨家挨户找上门去。
据说展母当时指着展鱼庭脸上还没擦干净的笔迹,将那些人的家长骂的狗血淋头,每家每户都闹得鸡飞狗跳才作罢。
展母骂人相当厉害,不仅将那些欺侮展鱼庭的人痛痛快快骂了一通,还拐着弯把那些嚼齐家舌头的人连带着也骂了一通。
这边闹完后展母却没有停下,又找了学校,接着闹。
展鱼庭三天没有洗脸,齐格没擦干净的笔迹也就在他脸上留了三天,这事甚至闹上了他们小县城当地的新闻,最后学校将那几人全部退了学,展母才终于肯消停下来。
齐格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后悔当时没有擦干净展鱼庭脸上的痕迹。
那些小孩不知轻重,可能是怕写的不清楚,在展鱼庭脸上写的字都用了些力,皮肤都划破了,齐格不敢太用力去擦,怕展鱼庭会疼。
他不敢想,展鱼庭是怎么度过那段时间的,又留下了怎样的回忆,也或许太小,早已经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了,那就最好。
齐格漫无目的想着这些,展鱼庭在黑暗里一语不发。
时间慢慢转过零点。
顶层寒风冰冷,齐格站在栏杆边,人都已经有些麻木了,展鱼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过来了,默默地站在他身边。
齐格又开始心疼展鱼庭,他皱眉:“你也不用这么陪着我,别着凉了……”
“或许……”展鱼庭仰过头看着齐格,自顾自说道。
高楼边缘的光亮照亮了他此刻的神情,展鱼庭最好看的就是那双眼睛,长睫下掩着的眸子认真看着人时闪着光,清澈得仿佛润了水,齐格看见展鱼庭舔了舔嘴唇,像是做了什么决定。
他说:“齐叔叔是被冤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