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守》困不着觉

3、白玉蝶（三）

　　聚仙阁被查接连牵动了闻人家和顾家，此后这茶楼就没少被人惦记，甚至比之前更加出名。只不过在人们口耳相传下，查封一事越传越玄乎，各路神魔鬼怪都来凑了个热闹，好奇归好奇，方圆几里却没人再来过。

　　这楼孤零零地立在这，没人拆，自己也不会倒，五十年了没个人打理，看着越发阴森。

　　现在聚仙阁外却停了辆吵吵嚷嚷的马车。

　　花柒压根就没想让顾尘跟着进去。

　　他提前来这探过，门口亮闪闪的是符文在跳动——聚仙阁被人设下了血缘法阵，只允许顾家人进入。

　　强行破阵不是不行，但是用符文写成的法阵有祭品作支撑，破阵就需要拿出更高等级的祭品才能成功。这就已经是一场博弈了，在不知道法阵祭品是何物的情况下，贸然破阵的风险非常大。

　　花柒这才去护阵里逮人，他只需要顾家人身上的一滴血。

　　寄生术可以把顾尘的血暂时放入他体内，骗过血缘法阵是够用了，不过只能维持两个刻钟。

　　结果人都到这了，顾尘听说后又不乐意了，当场开始耍赖。

　　符兽拉了一路的车，还不能低头吃点杂草歇息歇息，全因挂在脖子上的那个顾家小姐。

　　没见着聚仙阁的时候，她还在车上打退堂鼓，表情都在说：这事让谁来都比自己靠谱。现在她和花柒的立场就仿佛又对调了，也不知道顾尘怎么想的，竟也想进聚仙阁。

　　“绝不给你添麻烦。”她瞪着蓝色眼睛，说得斩钉截铁，满是真诚。

　　对峙三分钟后，花柒妥协了，时间不是浪费在这种事情上面的。

　　他扯下戴在脖子上的玉坠，塞给顾尘，“这样，我的护身法器你拿着，别丢。你要是出事了，我跟谁都没法交代。”

　　顾尘心说这好办，收了玉坠后，也从自己兜里拿出几张符纸，讲究的就是一个礼尚往来。

　　“你在靠近门口的地方晃悠两圈算了，里面别深入。要真碰到危险就大声点喊我，然后头也别回地往门外跑。”

　　“哎得了得了。”顾尘真没看出来他这么能啰嗦，手一挥就过来抢小刀，往指尖轻轻一划挤出来了两滴血。

　　符文早就写好了，花柒把血接过来后，不带一丝犹豫地放入胸前的法阵，寄生术当即生效。

　　顾尘看得直皱眉，问道：“这玩意搞不好致命的，你不怕？”

　　非同源的巫人血是剧毒，等时间到了若是不能解除术式把血排出，情况会很危险。历史上的大人物就义前还要慷慨激昂一番呢，这人拿命去施术怎么利落得跟喝口水一样。

　　他也不回答，铁了心装没听见，率先迈步进了聚仙阁。

　　楼里一层的摆设就跟长乐街现在的那些戏曲茶楼差不多，只不过现在没人，一层显得空空荡荡的，戏台桌椅一览无余。

　　“去楼上。”花柒说道，“二层才藏事。”

　　顾尘立刻跟上步调，沿着木制楼梯向上走。

　　此时二人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巨响。

　　顾尘下意识扭头往后看，身侧却传来一股力把自己推向墙边。好巧不巧，楼梯边上有一扇暗门，暗门上的锁扣是坏的，这一下不仅把门给撞开了，连带着顾尘一起往暗道退去，扑面而来的是潮湿的霉味和污浊的空气，地上扬起一阵翻涌的灰尘。

　　完了，那是什么东西。

　　她管不了自己摔得生疼的大腿，爬起来就往门外跑。

　　刚刚那一瞥，顾尘隐约看到了个人，但那人瘦脱了相，整个身体都被罩在宽大的袍子里，冲过来时呼啦啦作响。那么快的速度她反应不过来，应该是花柒把自己推开的——现在他人还留在外面。

　　“别过来，把门关上！”顾尘脚步一顿，听到了外面传来的声音，“我现在顾不上你，你去看看门里有什么，玉坠拿牢了！”

　　她咬咬牙，决定信他一回，把刚打开的暗门又合上了——出去确实只能让花柒分心护着自己，不如往里走。

　　暗门里面也不一定就安全了，她捏了捏玉坠，冷汗都快滴下来了，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自己也得多加小心才是。

　　顾尘并不是怀疑花柒的身手，就是担心他身上那股子莫名其妙的脱力感，好像有比生死更重要的事正压在他身上似的。

　　在聚仙阁外看着花柒毫不手软地往自己胸口种寄生术时，她就想说的：惜点命吧。但她最终也只是拧着眉毛，没说出这句话。她知道自己没资格说。

　　改变主意想进聚仙阁，自然不是临时起意。

　　如果来到这里之前就返程回去，她绝不会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但正如那句老话说的：来都来了。她不是没有提过别的更妥当的办法，既然花柒执意如此，那顾尘就也有自己的做法。

　　这里就是林岸曾经待过的地方。

　　在顾家，算上那学堂老头，总共也就四个人待她好，其他人都是笑里藏着刀，肚里藏着剑。她那时年纪虽小，但也能分辨真心，林岸与她非亲非故的，反倒更像家人。

　　只是顾尘珍惜这份感情，才相处得更加小心翼翼，两个人的出生相差着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而这条鸿沟因何而生，为何而存在，光靠想，她觉得不够透彻。机会难得，当然要亲眼来看看。

　　她慢慢地往暗道探去，地面中央有一条明显的痕迹，像是什么东西爬行过的样子，准头也不太行，路线歪歪扭扭的。

　　暗道两边的墙上还挂了许多画框，但门关上后，里面的光线实在太差，全貌难以看清。顾尘也不嫌灰多，走几步就取一个画框下来，到下一个楼梯口时，手上已经摞起来了五六个。

　　她踩着踏步一阶一阶往下走，心里默数着步数，下楼梯后又走了段路，直到撞上一扇门，此时已经走至一层以下。

　　这聚仙阁看来可不止两层这么简单，竟还挖了地下层。

　　顾尘没敢把门开太大，推开个门缝就慢慢往里面挤。

　　那是个大厅，四周的墙上点着昏暗的油灯。顾尘眯了眯眼睛，适应了之后就靠着大门蹲下，翻看起手上的画框。

　　画框里裱着人像，粗看都长得差不多——脸上涂着一样的脂粉，梳着一样的齐耳发，就连嘴角扬起的角度都大差不差。

　　她仔细地辨认每一张人像，试图看出脂粉下的真面目来。

　　买卖定价有两种方式，一种是标价，一种则是竞价，顾尘手上的都是普遍相似的模样，这些罪婴显然就是标品。

　　她放下画框，思考三秒钟后，把头探出门外。大厅里的光从门缝漏了出去，在外面的墙上投下一小片格外吸引人的阴影，显然那里也挂着什么。顾尘狠下心，决定去取离自己最近的那盏油灯。

　　大厅比外面干净得多，很可能有人在这，或许是花柒说的罪婴，或许是刚才见到的攻击性极强的皮包骨长袍人，但鉴于目前一切顺利，这才给了顾尘胆大的机会。

　　顾尘尽量轻手轻脚，端着油灯走到大厅门外。外面也是一条暗道，末端的墙壁上徒留出画框背后泛白的印记，本该存在于此的人像却无影无踪，想必这里原来放的就是林岸。

　　这一看就是家主的作风。

　　十四岁的林岸被牵着手从阴暗的地下去了顾家，但其他人呢？顾尘回头望去，长长的过道上挂满了千篇一律的牺牲者，用灰白麻木的表情讲述他们毫无意义的生命。

　　她不禁心生疑问：难道他们生来就该死吗？

　　怎么会有人在降世前就被决定了一生。

　　那降生于世对他们而言，到底还是不是一件幸事。早知是这样的命运，或许爬都要爬回母体的子宫里去。至少在那里还能享受没有丝毫恶意的温热，能拥有毫无顾忌的安稳睡眠，不会有人拿着刺椎在自己脸上雕花，脖子后面更没有标价牌。

　　口袋里的符纸被顾尘捏得变了形，如同她心底的郁结一般，怎么都舒展不开。在被幻境影响到的梦里，她见过杀戮无道的战场，也问过家主，从前为什么要打仗？

　　他没有生气，也很有耐心，对顾尘说道：你会有这样的疑问，就说明我们的选择至少不是错的——回到那个时候，如果我们还活着，如果你父亲还活着，如果还会有你的话，你或许就会问我，为什么不打仗，为什么要让你出生，为什么让你过这样的生活。

　　顾尘无端想到，生是靠死亡堆砌出来的，罪婴却连这都做不到。因为没有人教他们拿起刀具，杀死那些身着华服的人，杀死他们荒淫无耻的巫人“父亲”。蝼蚁尚且为自己而活，凭什么他们不行，这是哪门子的道，哪门子的理？

　　这会她就很想跟那个带走林岸的孕妇聊一聊，他们这样有智识的罪婴，对其他人的看法究竟为何，会产生凌驾于人的优越，还是会在寻常罪婴的身上看到过去的自己，是会唾弃还是悲悯。他们对这个世界是否还留有善意。

　　此刻油灯上的火突然闪烁起来，画框里的脸也跟着变得晦暗不明，而光线被拉长后，她看到了第二张画框上的脸，同样的满脸脂粉，而浮在粉白底色上的双眼，却蓝得醒目异常。

　　世人都知蓝眼是顾家的特征，把这样的罪婴竞价售卖，这是顾尘第一次直面来自外人的异心。但她全部的负面情绪，至多只有一分是来自顾家被人企图撬动的权位，这种偷偷摸摸的手脚上不了台面，家主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不然那枚画框也不会留到现在。

　　而那个罪婴会因为生了双这样的眼睛，面临更加严酷的境地。所有对顾家的不满，敢怒不敢言的畏缩，买主最终都会发泄到她的身上；唯一有能力救她的，却不会因为眼睛，将她与其他人区别。

　　灯芯又晃了晃，不远处的门慢慢开了，发出如同摇晃的破旧藤椅一般难听的喑哑声，昏黄的灯光再次从里面射出来，照出了三个黑黢黢的人影。

　　顾尘离得不算很近，转过头去，只觉得对面三人直直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