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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白玉蝶(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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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也来了?家主可好?”林岸惊讶之余,抽出一只手兜住顾尘——她一张脸用力到皱皱巴巴,一路舟车劳顿过来没个歇息,身上还挂着蹭脏了的外衣,虽然狼狈,见到林岸后却只剩下纯粹的重逢的喜悦。
而另一人跟在身后,他倒是白衣白发干干净净,抱着胸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直等到林岸把视线投过来了,才替顾尘答道:“无碍,区区一个死人,还奈何不了他。”
话说得很不留情面,但包括林岸在内,这里统共就三个人,无一人是不对顾息有些意见的。情绪最为外露的便是顾尘,直言自己的好心情被毁得一塌糊涂,烦躁得把自己额前的乱发往后捋去,一抬头,就和走出客栈的张夫人看了个正好。
“顾家的小姐?”四目相对,本是尴尬的场景,张夫人更是直接点明了对方的身份,于是寒风吹过,袖袍振振,微雨也润湿了各自的发顶,三人僵在了原地。
在人类眼里,现在的顾家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他们不得而知。但顾家人被困于那座宅院,距今已有二十年不与世间众人一道,有异心之人又不在少数,像这样在一般人面前的突然出现,会有什么后果,顾尘也不敢细想。
就在愣着的当口,张夫人又开口了:“都进来吧,外头下着雨呢。”
她似乎毫无察觉,就像招呼普通客人那样。
苒苒也发现了自己的揣测有些多余。心思重的人最容易在赤子之心面前自乱了阵脚,好在他本就不露声色,成功保住了年长者的一点稳重,不像一旁的顾尘失态得过于明显。
“真对不住,本该好好招待你们的。”
张善一早就出门了,这样扰人的天气,悬停间没有别的客人,店里的伙计便被特准回了家,客栈就这几个人,于是他们也不再避讳。
谢过张夫人奉上的茶水后,苒苒挂上了他惯用的,温和又疏离的笑容,说道:“我们才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只是这次出来也是为了公事,林岸欠下的这笔帐就先记在闻人名下,日后我定会差人来还。这点还请你放心。”
“林姑娘过夜的这一宿,我们本就无意收受银两。”她一人坐在圆桌的对面,双手交叠在一起,拇指在反复摩挲着杯口,看起来有点局促。
苒苒闻言,眉头轻颤,也很意外,他还以为这客栈的老板娘会是个至纯之人,如此看来似乎并不尽然。
他又端起了刚刚放下的揣度心思,轻笑一声道:“你们是生意人,没有这样做的道理。若是忌惮闻人,更是无需这般,这里在长宁,不是他们触手可及之处。”
“跟闻人家无关。”张夫人略显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只因林姑娘的气质,与我……我家小女十分相似。这倒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但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向来天注定,我既当林姑娘是有缘人,又何必再拘泥于那些身外之物。况且除此之外,五年前,小女受了顾家的恩惠,我们还欠你一份人情。”
说着,她抬头看向顾尘,“这些年长乐一直有关于顾家人离奇消失的传言,我们也偶有听闻,现在看来,果真不属实。”
五年前,顾家还闭锁在冰原,长宁一直没什么太大的纷乱,家主和母亲自然也不会特意来此地,会出现在这里的便极有可能是复生后的顾息。
可五年前,他不过十五岁而已……
况且他这一世不再以顾家人的身份出生,是在长宁平凡至极的李家,李庚的模样虽和生前相差无几,却也因此丢了顾家标志性的蓝眼——这些都是顾尘在来的路上从苒苒那听说的。
那张夫人又是如何确信他是顾家人的。
再论及她那个宝贝闺女。
李庚身上同样具有顾息残忍自私的特质,凭什么会对张夫人的女儿有特殊对待。但若仅从顾息的身份去思考,能和他有这层关系性的人,倒还真有一个——不管是好的方面还是坏的方面,只有小拾和他的交往最为密切。
她下意识地扭头看林岸,果然发现她也失了神,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身前的方寸之间,下唇被尖利的牙齿死死钉住,仿佛要渗出血来。
顾尘不再沉默,把上半身向前探去,越过圆桌,握住了张夫人被蒸腾的茶水烘热的双手,认真地看着她道:“请夫人细说。”
张夫人是个性情中人,在门外见到顾尘时,她立刻就想到了昨夜的匣鸣。那不该出现在少女身上的特殊气场,此时在张夫人眼里才得到了合理的解释——顾家与寻常人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既和顾家有关,有超凡脱俗之貌似乎才是应该的。
可自己又是因何种缘故与这些人相遇。
长宁的雨已经下了四天,还不见要停下的样子。他们夫妻二人担心拾姑娘,张善终于再也坐不住,今早便出去寻人,而顾尘一行人恰巧来到悬停间,好像冥冥之中,几人互相牵引,这才碰到了一处。
她还有些紧张,但顾尘的举动也适时打消了她的疑虑,于是张夫人抖落抖落装满了回忆的宝箱,掉了一地的陈年琐事。
此时,在悬停间往西几十里的李家。
李逞与他妻子的元灵不强,二人早早的就有了衰态。他们不像别的巫人那样,一天到晚不知疲累地游戏人间,只想安定平稳地过完这一生,便携手成了家。
然而李庚与他的父母不同,由于元灵直接来自顾息,因此天赋很高,元窍开得早,符文更是一学就会。他长了一双细长眼,和两片直线般的薄唇,头发也被修剪得只有几寸长,整张脸生得几乎没有弧度。
他五岁时,就表现出了异于同龄人的冷静和克制。而这种旁人所谓的成熟和懂事,在李氏眼里,作为母亲,以及曾经与其血肉相连的人,却似乎能感受到盘旋其上的巨大阴影。
那种陌生感,仿佛是看着别人家的孩子礼貌地称自己为母亲一般,她心知肚明,这是带着生分才刻意为之的亲近。
李氏从没有对别人诉说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包括她的丈夫,就连她自己也时常陷入自我怀疑——怀胎十月才诞下的,如果不是自己的孩子,那又能是谁。
既然她和李庚不是能够推心置腹的母子关系,生活中便多了三分猜忌。最显而易见的,莫过于李庚对身体接触的极度排斥——背部尤其是他的忌讳。
就在李氏想要去找顾家人聊聊这件怪事时,她发现,同样的,也在李庚出生的同年,居住在长宁的顾家人先后全部离开。当然各种各样的说法都有,但在李氏多年的抽丝剥茧后,决定去护阵看一看——她出生在阵外,第一次被漫天的飞雪所震撼,而那矗立在冰原之上的顾家,唯有一片死寂肃杀之气。
环绕在顾家宅院外的是李氏理解不了的符文,天生钝感的她,生平第二次选择相信了自己的直觉,于是转身便回了家。
可在外人口中,李家到底还是一副其乐融融、令人艳羡的图景,扮演好孩子对李庚来说不是件难事,就比如他明知李氏去了哪里,也依旧能毫不在意似的,笑着迎接母亲归来。
当李氏近乎绝望地以为他的面具真的天衣无缝时,出乎意料的,在五年前的一个傍晚,假面出现了裂纹。
她还记得那日的天气明明很好,长宁西郊的远山边上,火烧般的夕阳照亮了半边天空,而叩响李宅家门的女孩身上却湿漉漉的。
李庚待人渡日本该如同机械般精准无误,对亲人和友人,熟人和生人,都有一套他的标准,而此刻却出了差错——面对素未谋面的陌生女子,他搭在门上的手使劲到指尖发白,竟仍朝着女子的方向伸出。
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哪怕是李庚自己。
这副姿态在李氏眼里是出奇的难以置信,可那一瞬间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的李庚,又反倒像是找回了一枚丢失已久的,独属于活物的零件,他在十五岁时,总算补全了身而为人的一部分,这才有些生动了起来。
可凭李氏的能力,最多只搜寻到了那女子和悬停间的关系。而她的来历也没有引起李氏的特别注意,只因在巫人之中,由于父母早亡而沦为孤儿的事例并不少见。
就好比顾家会存在弱体,李家也能生下禀赋超群的李庚一样。
巫人的元灵强弱与血缘关系不大。他们寿命长,但亲缘间相对淡薄,就是因为一族之中,有人可达千年,也有人仅有百年,一人留存于世,独自漂泊是时常有的情况。
那一天以后,李庚还是和从前无异,并没有因此有了什么变化,他的踪迹却更加捉摸不透。
然而昨晚他不知又从何处归来,全然不顾李氏在旁,带着明显的怒意,打破了风平浪静的所有假象。李逞错愕地望向他的夫人,三人之间被沉闷的关门声所阻隔。
此时夜已深,李庚回来也已过了一刻钟有余,房内的烛灯却迟迟没有点起——就像盘踞在暗处的毒蛇,他似乎在用那双缝状的竖瞳,悄无声息地观察着门外。李氏当然不知道此举有何意义,以及之后会发生什么,但此时她能感受到,隔着薄薄的一层纸门,只要不去沾染那不可触及的禁忌,至少还算身处另一片安然的世界。
或许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于是她拉走一头雾水的李逞,压下沉重的心情,回房开始收拾行李。
“……你这是做什么?”李逞看着忙上忙下的夫人,更是摸不着头脑, “小庚也是,我从没见过他这副样子,你们都怎么了?”
李氏嫌他实在碍事,便抱着玉石盒把李逞挤到了角落里,安排他就站在那两格木地板上,攥好自己的衣摆不要乱动。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既然知道,就告诉我……”
“告诉你?”李氏将手里的衣服用力朝床帐里甩去,在自己的情绪都尚未理清的此时此刻,终于忍受不了再次从角落里传来的盘问。“告诉你有什么用?你也和小庚朝夕相处了二十年,你要是早有察觉,还用得着来问我?”
说着,委屈便涌了上来,她表现出了有些近乎歇斯底里的疯态,连喊了三声“闭嘴”,最后护着自己的脖子缓缓蹲下,竟呕出了一口鲜血。
李逞被吓得不轻,把疑问都丢到了脑后,拽起裤腿就迈步上前,扶住了李氏。
“我们去长乐,即刻动身。”她撑着围在身前的臂膀,喘了两口气,恢复了冷静。
顾家这条路走不通时,就该去找闻人的。可李氏也有巫人的自尊,她左右互搏了几年,既然事态还未崩坏,便能拖就拖,始终不愿去人类那走一遭。
如今或许有点迟了——李氏夫妇都没有捏符兽去传话的本事,只能亲自跑一趟,现在争分夺秒地去长乐,恐怕也要次日清晨才能到。
与此同时,从李庚的房内传出了刀片划在木头表面的摩擦声,伴着他沙哑的声音,在只有虫鸣和风息的夜里,越发显得突兀和诡异。
李庚将侧脸枕在书桌上,握着赤裸裸的刀刃,重复着划刻的动作,在桌上留下一个“顾”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