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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天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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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大图书馆五楼,玻璃窗外残阳猩红,四周的学生埋头奋笔疾书,没人注意一个堆满书的安静角落。
舒以观放下从古籍研究所借来的资料,第一次认真思考崔惟是不是被他养得太过自我,以至于他在东郊晋墓这件事上比以往更加执着。
但转念想来,他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的。
时间过去太久,现在的世界和当年司马氏的世界已经完全是两个概念,就算不谈人类,他们也是一样的。
现如今的神灵除了偶有鸡毛蒜皮的小事,大部分都跟他一样伪装成了人类,泯然世间。而乱世易生妖邪,尤其是生灵涂炭的时候,大部分神灵才会应运而生荡世诛邪。
所以从另一种维度来说,他们忙起来并不是什么好事。
咸宁二年大雪,武帝大病初愈却落下顽疾,他第一次在邙山后的荒原中睁眼看见人类。那是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黑袍大氅,脸上带着一只狰狞的鹿角面具。
新雪旧雪在荒芜的山脉里堆叠没过了男人的脚腕,他只能看到黑色的衣摆在雪地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划痕,他在向他走过来。
骨子里的本能让他拼命往后退,直至撞在一块嶙峋的巨石上退无可退。于是他只能像个丧家之犬一样对着男人呲着尖牙,同时放出了身后的尾巴。
脑子里是混沌的,他初生于天地,分不清善恶伦常,一切兽性在身上暴露无疑,驱赶着进入领地的陌生人。
然而那人毫不惧怕似的摸了摸他的脸,然后在他眼前蹲了下来。
鹿角面具覆盖了男人的上半张脸,从他的视野只能看到风雪中英挺的鼻梁,嫣红的唇和顺着下巴滴落的血迹。
“怎生这样小?”男人似是迟疑过后,低声说了一句。
他听懂了这句来自人类的嫌弃,顿时浑身的毛都要炸开,怒火中烧正待发作却突然腾空而起被男人抱在了怀里。
大氅很暖,上面似乎还浸着一点燃香的气味。
他愣住了,然后又听那男人像是认命般在他头顶道,“算了。”
这么多年过去,他也没忘了司马舒见他第一面没有惊喜,而是无比地嫌弃。
邙山彼时还没有太微宫,司马舒是一个人来的。他没有随从,没有侍卫,孤身一人抱着从深渊捞出来的小神灵走出雪原后去了一处破败的汉室祭祀殿。
最初的他不吃不喝以示抗争,还时不时向司马舒亮爪子,将他那身昂贵的衣服抓烂,一双白皙修长的手更是被抓的血肉模糊。
司马舒也不喊痛,他不吃烤肉就再去寻一些果子过来放在他面前,他摔了果子就去煮了一些粥端来。
最后一次他念着黑袍的衣袖已经碎无可碎,于是瞪着眼扬爪去抓他的脸。司马舒下意识撤身还是没有躲过,被利爪割破了面具。
碎成四片的鹿角面落在殿内脏兮兮的地面上,那碗刚熬好放凉的粥也泼了一地,司马舒那张神秘的脸终于落在他眼里。
这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年岁不大,眉目细长有些慈悲相,但此刻左眉处横生了一道还未结痂的伤口,流着血,显得有些凶戾。
他本能地察觉这个人应当是生气了。但他不怕,对于野兽而言,利爪和尖牙就是武器,区区一个人并不是对手。
然而司马舒没对他干什么,只是笑了一声。
等舒以观逐渐懂事,他才明白人类有时候哭不一定是伤心,有可能是太高兴,而笑不一定是开心,也有可能是发怒的前兆。
司马舒低下头看着他,吐出了一段咒。他听不懂,但随着话音落地,他发现自己像卸了力一样彻底不能动了。
罪魁祸首则满脸无所谓地掏出绳子把他捆了个结实。
他被绑起来的期间司马舒总是准时在他面前,随手放上烹调好的食物让他闻着香气,然后走出殿外将食物分给附近的野兔野狗。
司马舒习惯了他暴怒的眼神,甚至对此乐此不彼。
就这样他被绑了三天才彻底服软,狼吞虎咽地开始吃饭。
在那之后,他很少敢忤逆眼前的男人。司马舒也很讲理,在他安安静静的时候也从不为难他。
司马舒是个话很少的人,每天除了给他准备口粮就是在桌案前写写画画,偶尔也会出去带回一些木板和干草。
这座汉时的宫殿实在太破。窗户漏风床板榻得就剩下一个角,他就用石头垒起一座石床,扎了草帘挡住寒风,然后把总是蜷缩在草堆上睡觉的他拎起来放在床上。
他们就这样在破殿诡异地相处了数月,直到山上冰雪融掉的那一天来了一队人马。
为首的少年人挑眉看着躲在门后扒着门框偷看的他,语气不屑道,“就这个小东西?有名字吗?”
司马舒回头看了他一眼,“暂时没想好,先叫小白吧。”
少年人脸抽了抽,“小白?”
“嗯。”司马舒无视了他的阴阳怪气,“先这么叫着吧。”
自那日起,他被迫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并和司马舒搬去了山巅一座新起的宫殿。
这座宫殿比起破殿大上许多,但还是只有他们两个人。
唯独不同的是,司马舒不像以前那样沉闷,话多了起来,开始手把手教他写字,甚至是读书。
破殿前的少年人偶尔会来山上,他听到少年总是一脸傲气地喊司马舒“阿兄”。司马舒则是习惯直呼他的大名司马越。
面对他时司马舒只会喊“小白”。
司马越无拘无束许多,总是“小怪物”“小白”“小神仙”由着性子一通乱喊。
那也是他醒过来后为数不多的,安静的时光,
直到他长大后才有了大名,也懂得了当初司马舒为什么会将他从邙山深处带出来。
南渡的江水上满目疮痍,再也不见神都仿佛昙花一现的繁华,神官预见了两晋的一切,预见了司马越会盛极而衰,大权独揽后又客死异乡。
也预见了自己命不久矣,年仅而立就在千里之外的建康撒手人寰。
而他惶惶于世间直到天下安定。
自司马舒去后二百年,他在建康城和全然陌生的崔惟重逢,以旁观者的身份一次次目送他在人间辗转,已经一千七百多年了。
还有三个小时图书馆就到了闭馆时间的提示铃声响起。
四周的学生有些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也有不服输的伏在桌案上继续手里的作业。
舒以观从往事中回过神,合上书,眸色渐深。
他不知道司马越生前有没有在洛阳建墓。
这位辅国将军代执怀帝权后战死石勒,连尸体也没找到,最后仅有裴蔚在广陵为他立的一座衣冠冢。
司马舒渡江后曾带他去祭奠过。那地方就在江边,衰草蔓生,墓碑是块粗石,就像乱世中每一个朝生暮死的蝼蚁一样,丝毫看不出东海王曾经的意气风发。
神灵无法插手人在大事上的命数,他和司马舒都深谙这一点,所以他们没法做任何事。
就像现在的他无法阻止崔惟去邙山一样。
他无法预知这一世的司马舒回到那里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他的命理轨迹似乎早就被人更改。
就在一天前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崔惟收拾好行李,然后站在客厅里晃着手说了再见。
舒以观忽然起身走去了楼梯间,崔惟落地时给他打了一个电话报平安,然后到现在都没有联系过他。
他就像一个孩子出远门的家长一样惴惴不安,给崔惟去了一个电话。
没有人接听。
这个时间点是休息时间,舒以观莫名心悸了一下。他又给张清明去了一个电话,就在还没按下拨通键时,手机忽然疯狂震动起来。
图书馆楼梯间里有备考的女孩,她背书背得正认真,完全没注意到角落里接完一个电话的男人脸色突然变得苍白无比。
电话那头还在继续,“舒先生,这次泥石流事发突然,我们已经在尽力救援,不过希望您做好心理准备......”
四个小时前,飞机落地洛阳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
东郊机场去到挖掘地址只有十五分钟车程,张清明的团队是受邀前来,所以当地文博的人已经安排好了住处和车。
崔惟跟在队伍后端到达场地时,手里还拿着出登机口后买的一杯咖啡。
挖掘现场所在地比外面要阴冷许多,他跟着张清明放下道具时热咖啡已经转凉,透过工作间的玻璃能将已经挖掘开来的部分尽收眼底。
尽管在资料上已经看过,他还是被眼前这座墓葬的规模所震撼到。
邙山山脉绵延在眼前,生居苏杭,死葬北邙是多少古代人的夙愿,然而真正能在这里挣得一席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依翠山脚下有这样一座庞然的地宫足以证明墓主人的身份显赫。
“小惟,带上帽子去现场。”
张清明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他几乎没有休息就准备去勘探现场,蒋柔已经拎上了便携工具箱,扔给崔惟一只安全帽。
崔惟戴好后又将包里的一个挂件取出来放在了衬衫兜里裹进了外套。
“这是什么?”
蒋柔有些好奇。
“保平安的符。”崔惟把工作服的拉链拉到脖子上,开玩笑道,“这种地方总归心里有点发怵。”
“鬼才信,怕鬼学这个?”蒋柔嘁了一声。
这枚护身符是舒以观在他入学前送的。崔惟觉得新奇,舒以观虽然做的是文博相关工作,却从不迷信。
他在颐和路的家里从没见过求神拜佛一类的东西,这人却主动给了他一个护身符。
他问起来历,舒以观难得虔诚,“宁可信其有。”
屋外的土地泥泞,负责人告诉他们昨晚刚下过一场雨,万幸的是雨不大没有把墓室冲垮,不幸的是由于山里气温低,有些墓室壁画在抢救性挖掘之后还是因为返潮变得模糊不清。
张清明举着手电和其他几个人弯腰走进已经清理出来的甬道,不禁有些感慨。
西晋,一个只存在了五十年的朝代,开端和结束都混乱不堪。
司马氏擅权曹魏皇室,最后废曹奂取而代之,然而没消停几年直接兄弟阋墙,四分五裂。
这场乱世的硕果被东海王司马越收入囊中。文献记载这位专断暴戾的东海王辅政让士族不满,于是自请出征,最后死于项城,关于他的记载也就此终结于史书。
眼前这座墓葬显然是一座西晋皇室规格的墓葬,不论是覆斗顶的形制还是三皇瑞兽图。
“辅国将军印是在哪里发现的?”张清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墓道深处走去,蒋柔和崔惟走在了队伍最后拍摄记录。
“在棺床旁边的地上,当时可能设有祭台,现在都烂了。司马越还没有出征石勒的时候在西晋大权独揽,完全有能力为自己造一座这样的墓。”
负责人解释道,“当时他摄政,早就不稀罕做什么辅国将军,于是早早的把金印放在这里陪葬,可惜世事不遂人愿,东海王客死他乡,连尸体都没能运回来,现在广陵旧址也是座空坟。”
蒋柔听着他们对话,扯了扯崔惟的衣袖,低声道,“我怎么觉得有点牵强。”
她跟在张清明后面一直在看两侧的壁画。
“哪里牵强?”
崔惟正停在一面采桑图前观察着笔触与画法。
西晋画风多承汉代,笔法简逸灵妙,不求形似求拟态,眼前的画上仕女执刀扇站在树林里,姿容不凡。
甬道的另一侧是资料上显示的宴饮图,墓主人端坐正中,左右两边皆有宾客。
“就是感觉不对。”蒋柔也说不上个所以然。
她指着壁画中的主人,因为山谷中地气湿润,墓主人的脸已经模糊。
“年纪不对...按照八王起势的时间线来看,司马越掌权的时候少说也有三十多,晋尚蓄须,壁画里的这个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而且没有胡子,头发也散着。”
负责人和张清明已经走进了墓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这里的交谈。
蒋柔絮絮叨叨的,“我还是觉得不能直接下定论说墓主人就是司马越......崔惟,崔惟?”
“嘘,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崔惟忽然放下了相机,他仍然在看那幅画,眼神却变了。
“什么?”蒋柔没懂他在说什么。
然而仅仅是几秒的功夫,崔惟忽然扬手用力推了她一把。
蒋柔站在距离墓道口更近的地方,这一推她直接错愕地向侧边倒下去撞在了破败的石台上。
手臂瞬间震痛,她正想问崔惟发什么神经,耳朵里忽然就听到了山上传来如雷鸣般的巨大声响,下一刻,她却什么也听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