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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百骸·十·骨生香 ...


  •   青城山深处的洞穴,雾气氤氲。
      一个年幼的男孩,站在一面光滑如水的镜子前。
      镜面如深潭,荡漾着幽微的涟漪。

      他小心翼翼地触碰那冰凉的镜面。
      “你……”
      男孩的声音带着孩童特有的清亮。
      “究竟是谁?”

      镜面微光一闪。
      有一个飘渺的女子显形。

      孩子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答。
      沉默了一会儿,他再次抬头,眼中带着一丝希冀。
      “你是我娘么?”

      镜中的声音没有波动:“不是。”

      “那……”
      男孩又猜测。
      “你是我亲戚?”

      “不算亲戚。”
      连种族都不同好吧。
      他被剔了仙骨,甚至凡人都算不上。
      她虽为他续上了之前剃的几根仙骨。
      但数量远远不够,便又加了几段妖骨。

      男孩感受到了女子语中复杂的情感,但他不懂那究竟为何。
      他扭头,看了看洞中成堆的法卷。
      “你……为什么总是给我这么多东西?”
      没等镜子回答,他已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知道了!你是我师父!对不对?”

      镜面那头的女子沉默了片刻,极轻地叹了一下。
      像山风吹过镜面。
      “我谁也不是。”她只能这样说。
      因为她还有事要做。
      “你乖乖在这等我。”

      “过段日子……我再来看你。”
      话音落下,镜面上的涟漪渐渐平复,最终彻底恢复了普通镜子的模样。
      只留下山间的雾气,和一个有些失落的男孩。

      ——————

      她已经很久没来了。
      他每天都在等她。
      可是每天都会失望。

      不过,男孩还是有在乖乖等镜子亮起。

      已经过去了几百年……还是一千年?
      他也不知道。
      时间流逝,她也会送来相应的用品。

      每次,他都想要同她多说说话。
      但每次,她都行色匆匆。
      只是嘱咐自己,好好修炼。

      他当然不会辜负她的期望。
      日子也不算难熬。

      某日,地动山摇,洞口的结界“咔”地一下,自己就裂开了。
      余震不断。
      因这洞有仙法护佑,许多慌不择路的小精怪涌进来,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于是他每日的功课便多了一样。
      一边照顾小精怪,一边等她。

      这日,又一只翅膀带血的小雀儿,跌跌撞撞地飞入洞中。
      它啄他的衣角,拼命要把他往洞外扯。

      大概是因为它也痛极了,怕极了,觉得这洞也不再安全,只想拖着自己往洞外蹦跶。

      又或者,是因为外面有受伤的同伴。
      男孩蹲下来,抱起小鸟。
      给它治疗后,装好自家宝贝镜子,便跟着它出了山洞。

      ——————

      少典有琴从青城山上下来。
      入了人间城郭,他便有些挪不动步。
      街市喧嚷,货郎吆喝,糖人面塑,杂耍百戏……
      于他皆是新鲜。

      夜昙立在山头上。
      瞧瞧,她都发现了什么!
      有了虹光宝睛,就是方便呀!
      她二话不说,立马踩着云头跟踪上了。

      日头西斜,见夫君进了客栈,她也开了一间。
      次日又跟。

      是夜,没上房住了,只能荒野露宿。

      夜昙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往快要熄灭的火堆里添了点柴。
      百无聊赖,她便拢了一些乾坤袋里的牛骨头,盯着出了神。

      熬夜的结果就是……起晚了!
      翌日,待她揉着眼睛钻出临时搭的草窝,往山下瞧时……
      那丛篝火边早已空无一人。

      ——————

      夜昙就往最近的城镇去寻人。
      她溜达在城里,看到有人群聚集。
      有热闹不看,岂是她离光夜昙的风格?
      当即挤了进去。

      原是一对穷苦夫妻,实在活不下去,欲将儿子卖予一位富贵人家,给人病入膏肓的女儿冲喜。
      那家儿子不同意,这会儿正拉拉扯扯,动静挺大,故引来路人围观。

      只见那对衣衫褴褛的夫妻,正死命拉扯着一个半大的少年,哭天抢地。
      “儿啊!你就当救救这个家吧!”
      “赵员外家小姐眼看就不行了,冲喜若成了,咱家就有活路了!”

      那少年梗着脖子,拼命挣扎:“我不去!”

      周遭看客指指点点,有唏嘘世道艰难的,有道这孩儿不孝的。
      竟还有人点头称是:“能给赵员外家冲喜,也是造化……”

      啧啧,这年头还有男的卖身的。
      夜昙眼珠一转,正想路见不平。
      就看到少典有琴丛人群中走出。
      只见他上前与那对夫妇低声交谈了几句,又从那愁眉苦脸的妇人手中接过一物。

      少典有琴略一颔首,转身便走,手中还捏着那刚换来的……
      一截儿略显粗糙的红纸。

      红纸到底是什么东西,夜昙根本不关心。
      她眨眨眼,准备速战速决。
      几步便追上前,拦在少典有琴面前。

      少典有琴有些奇怪。
      “姑娘?可是有事?”

      “这位公子~”
      夜昙怕吓到人,于是捏着嗓子,故作娇羞状。
      “小女子方才见公子仁心侠骨,心生爱慕,不知公子可曾婚配?若不嫌弃……”

      少典有琴被这突如其来的求亲弄得有些窘迫。
      但他是不可能真的同人成亲的,便侧身避开。
      语气却依旧礼貌。
      “多谢姑娘美意,在下……实非良配。”
      言罢,几乎是落荒而逃,脚步快得不像凡人。
      生怕人追上来似的。

      夜昙:“……”
      嘿!竟然又拒绝本公主!

      她只是略略恐吓,就从那对老夫妻那套出了前因后果。
      原来他手上的是喜帖!
      竟是自愿代替那家的儿子去冲喜!
      还是免费的!

      真是个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夜昙有点生气。
      当即就去了女方家里,还使了一点手段。
      不过是把自家美人刺往赵家老爷脖子上一架罢了。
      小事儿小事儿~

      既然他不答应成亲……
      她就去威胁女方。
      嘿嘿。

      夜昙凑近榻上气若游丝的真·新娘。
      无视了她身后那杀猪般的哀嚎,开始“商量”(威胁)。
      “赵小姐,你这病怏怏的样子,嫁过去也是耽误好人家的公子,不如……这亲事,让我替你算了?”

      赵小姐(被迫)表示“十分赞同”。
      于是,夜昙贴心留下一粒仙丹,又大笔一挥,将聘书上的原主姓名硬生生涂改成了——夜昙。

      她火速找到上一世,梅宝琴居住过的那个偏院家宅,强行租赁了下来。

      就这样,假新郎和假新娘在新婚夜会合了。

      少典有琴推开新房门。
      他已做好准备,看护一位垂危的姑娘,全一段善缘。

      贼头贼脑窥探的夜昙当即倒回床上。

      烛光摇曳,新床上锦被隆起,盖得严严实实。
      少典有琴缓步走近,温声道:“姑娘……”

      被子底下立刻传来纠正,声音闷闷的却中气十足。
      “该叫娘子……”

      夜昙根本等不及,自己掀了被子。
      露出一张脸——面色蜡黄,布满麻点,嘴角还歪着一颗硕大的痦子!
      她把自己变得超级丑。
      堪称惨不忍睹!

      “你……”
      少典有琴惊得后退半步。
      赵家小姐生的究竟是什么怪病?

      “叫我昙昙就好。”
      丑新娘咧嘴一笑,露出还算整齐的白牙。
      更是与脸形成惨烈对比。

      “昙……昙?”
      少典有琴下意识重复,这名字……也算好听。
      “我记得赵家小姐名讳不是……”

      夜昙立刻狡辩,辩说是府上下人失误,写错了聘书名字,将错就错罢了。
      她说着,竟猛地从被窝里钻出来,作势要扑过来。
      “哎呀,春宵一刻值千金!夫君,不如我们早点洞房吧?”
      猴急猴急的。

      “不宜如此!”
      少典有琴慌忙后退,避开她的魔爪。
      此时此刻,他依旧坚信这是那位病重的赵小姐。
      或许是病糊涂了吧。

      “姑娘……昙……昙姑娘。”
      面对对方如狼似虎的眼神,他努力维持镇定。
      “你病体未愈,当好生休养,切莫……激动。”
      究竟该如何安抚这位热情过度又“病入膏肓”的新娘呢?

      夜昙看着他努力保持距离又难掩无措的样子,笑得肠子都快打结了。

      少典有琴见这新娘虽言行逾矩,但念及她重病缠身,不忍她情绪激动,伤了根本。
      他指尖凝起一丝灵力,想施个安神术,让她安稳睡去,只当春宵已过。

      然而,他如今这点微末道行,在夜昙眼中简直如同儿戏。
      她甚至都没从被窝里完全出来,只抬了抬手指,便将他那点小法术原路堵回。

      少典有琴只觉得头脑微微一晕,眼前景象水样晕开。
      仿佛能看到红烛暖帐,香气氤氲,身边人巧笑倩兮……
      他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突如其来的旖旎幻觉。
      思绪却比平时迟缓了许多。

      夜昙玩心大起,顶着那张丑脸,嘟起嘴就要亲他。
      少典有琴下意识地侧头避开。
      “不要……随便亲我。”

      “为何?”
      夜昙歪着她那丑脸。
      “你我已是夫妻,拜过堂的~亲一下又何妨?待会儿咱们还要洞房呢!”

      “我会控制不住……”
      他知道,自己是妖怪。
      如果和人类亲密,那会影响她的。
      她本就有病,岂不是会立时三刻气绝身亡?

      少典有琴终是支撑不住,眼前一黑,身子便软软倒了下去。
      耳畔最后听到的声音是夜昙的“嘿嘿嘿”。

      ——————

      翌日。
      晨光熹微。

      少典有琴是被唇上温软湿润的触感惊醒的。
      研磨、辗转……缠绵……
      一时间竟惹人沉醉。
      他倏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那张依旧惨不忍睹的丑脸,以及……
      她正在做的事!
      少典有琴吓得魂飞魄散,几乎是弹坐而起,手忙脚乱将人推开,力道之大,差点让夜昙摔下床去。
      “你!你做什么!”

      夜昙被他推得一个趔趄,非但不恼,反而叉起腰,理直气壮地瞪回去,声音比他还响。
      “你吼什么吼!咱们不都已经……那什么了吗!”
      她故意说得含糊其辞,眼神瞟向凌乱的床铺和他散开的衣襟,暗示意味十足。
      “你自己干的好事,这会儿倒装起清白来了?”

      少典有琴如遭雷击,猛地低头看向自己微敞的领口,再回想昨夜那模糊又暧昧的片段。
      难道……昨夜他迷糊之中,竟真的……

      少典有琴脸颊滚烫,一个字也辩解不出。
      是啊……毕竟……是他先对她用了幻术。
      如今这局面,他百口莫辩。

      少典有琴看着自己那新鲜出炉的活蹦乱跳、中气十足的新娘。
      她与自己预想中病弱垂危的模样截然不同,心中疑窦丛生,迟疑着开口。
      “你……身子……可有什么不适?”

      “我能有什么事?”
      夜昙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生龙活虎地扯了扯他的袖子,力道大得差点把他拽个趔趄。
      “好得很!从未如此神清气爽过!”

      少典有琴被她扯得晃了晃。
      看着眼前这张精力充沛的丑脸,一个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莫非……她当真采补了他?

      “来来来,别傻站着了,看看咱们的院子!”
      夜昙兴致勃勃,不容分说地拉着他在这个她强行租来的小院里转悠。

      院子角落,种着几株瘦梅。
      夜昙目光扫过梅树下那片旧土。
      下面可是埋着他的上一世——梅宝琴的几块遗骨呢~
      她心里盘算着,还是等月黑风高的时候再挖出来偷偷给他补身子吧。

      少典有琴被按坐在石凳上,面前是一架旧琴——宝琴的。
      他心神不宁,流出的调子也带着几分杂乱。

      “好听~”
      夜昙凑过来,双手托着那张丑脸,故作娇憨状。
      “我之前在街上看到夫君你的时候,就已经被你的丰神俊朗、气度不凡深深吸引了呢!李~秦~公子~”
      她音调拖得老长。

      少典有琴琴音一乱。
      他有些做贼心虚。
      “我并非……并非……”
      他想否认,想说事情不是这样。
      他不是李秦。
      可昨夜种种让他语塞。
      他甚至都无暇去想——若夜昙真的见过李秦,怎么会不知道自己是个冒牌货呢?

      “不是什么?”
      夜昙明知故问,眨着她那丑陋却灵动的眼睛。
      “你是李秦嘛!难道不对?”
      她笑嘻嘻地又凑近几分,唤道:“琴郎~”

      这称呼让少典有琴耳根一热。
      他像是被烫到一般,手指无意识地按在琴弦上,发出一个沉闷的噪音。
      “没……没什么。”
      “你……你莫要捣乱了。”
      他只盼着这位言行无忌,精力过分旺盛的“娘子”能安分片刻,让他理理这团乱麻般的思绪。

      ——————

      夜深人静,月黑风高。
      夜昙鬼鬼祟祟地蹲在一株梅树下,吭哧吭哧挖出一段森白,又放在鼻下,轻轻嗅了嗅。
      “不错么,还有些香味么~”
      仿佛一只闻排骨的狗。

      上一世梅宝琴的一段骨头。
      她想给少典有琴偷偷安上。
      安上安上~
      安上你就是梅有琴啦~

      夜昙捏着骨头,悄无声息地摸回卧房。
      刚摸到榻边,比划了一下,准备施法。

      “你做什么?”
      少典有琴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正静静看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尴尬和……一丝惊悚?

      少典有琴看看夜昙手上骨头,终于回过神来了。
      “你究竟是谁啊?”

      夜昙眨眨眼,迅速将骨头藏到身后,挺起胸膛,理不直气也壮。
      “我就是你娘子啊!还有,你需叫我昙昙!”

      “莫要胡说。”
      少典有琴蹙眉。
      “赵家小姐病弱垂危,绝非你这般……你为何假扮她?”

      夜昙见瞒不过,索性破罐子破摔,叉腰道。
      “因为我喜欢你啊!”
      自己要是直接冲过去让他退婚,他是决计不肯的。
      “我不过是给些金子,对方就知难而退了,有什么可惜呢?”
      她凑近一步,眼睛亮晶晶的,将难题抛给他。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少典有琴被她这一连串的操作和直白的话语弄得措手不及,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本无意婚娶。亦非你夫君。我只是想帮李公子一家……我会些医术,也想帮帮赵家娘子。”

      “我不管不管!”
      夜昙耍赖。
      “婚书你接的!洞房你进的!我现在就是你娘子!你得对我负责的!”

      她顶着丑脸,还理直气壮,未免有些好笑。
      少典有琴沉默良久,终是叹了口气。
      “……也是。”
      无论如何,局面如此,他确有责任。

      “那拉钩!”
      夜昙立刻得寸进尺。
      “一百年不许变!以后咱们就是……就是小青姑娘和白素贞!”

      少典有琴:“……”
      他彻底陷入了沉默。
      她在说什么啊?
      但……自从下山,他日日拂拭的那面镜子再没有亮过。

      鬼使神差的,少典有琴伸出了自己的小拇指,轻轻勾了上去。

      ——————

      清明时节。
      夜昙扯着少典有琴的袖子,眼睛亮晶晶的。
      “听说城里可热闹了,我们去看看吧?”
      不等他回答,便兴冲冲地拉着人往外走。
      “走走走!”

      东京街头。
      人潮如织,车水马龙。

      夜昙兴致很高。
      看到卖花的摊子,她凑上去,摸摸娇艳的牡丹,又摸摸身边少典有琴的手。
      “小玫瑰呀~真好看~”
      她哼着牛头不对马嘴的小调。
      顶着一张精心雕琢过的,蜡黄带麻子的丑脸,蹦蹦跳跳。

      而少典有琴面对熙攘人群,则略显局促。

      一个芝兰玉树,清雅绝伦。
      一个顽石杂草,蹦跶欢脱。

      引得街头行人纷纷侧目,目光在这对璧人?身上来回逡巡,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
      “瞧那公子,真是好相貌……”
      “可惜了……旁边那妇人怎生得那般……”
      “唉,一朵鲜花插在……”

      少典有琴被夜昙扯着,感受着四周投来的各异目光,耳根微热。
      终是忍无可忍,俯身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试图尽快离开。

      “呀!”
      夜昙惊呼一声,下意识搂住他脖子。
      “你干嘛?”
      又捶捶他。
      “我可以自己走呀!”

      少典有琴却不答,只是抱着她,步履沉稳地朝着人流稍少的清明上河园走去。

      “方才议论之言,你……别放在心上。”
      少典有琴从袖中取出一物,递给她,语气有些不太自然。
      “……这个,送你。”

      “骨笛啊?”
      夜昙接过来,美滋滋地打量。
      “花了不少钱吧?

      “咳咳……”
      少典有琴轻咳两声,眼神飘向别处。
      他的钱……自然是随手用术法幻化的。
      但此刻,他只想看她那鲜活灵动的笑容。

      夜昙看穿了他的窘迫,也不点破,笑嘻嘻地从自己腰间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塞进他手里。
      “喏,今天的开销,本姑娘都请了!”
      她豪气地一挥手,仿佛真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家丑女,要包养这位落难的美男子。

      不等少典有琴反应,她又一把拉住他手。
      “走走走!那边好像更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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