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泽方山脉（一） ...
-
第五十章
五月初五。泽方山脉，九曲重峦。
若从仙舟之上远眺，可见此处苍翠群山层叠而立，走势弯折，如同巨门重重相拦。而被拦在这群山之前的，是一线长溪。
溪长且清，停在山前，聚成一片湖潭。
一片碧色莲叶载着道人影，顺着浮洄清波，自窄溪那端缓缓漂来。初夏的日光直将水底青石照得透亮，缝隙间的细鱼恍若空游，追咬着莲叶落下的影子，直到溪流弯处。
这两侧斜生的枝蔓，如同一道垂拱小门。青年拂开扫过额发的新枝，随清波过了弯处，一抬眸，便见眼前豁然开朗。
一抹青山如屏，伫于潭后；而面前清潭如镜，十几片相同的莲叶浮于水面，其上人影或坐或立，有的白衣飘然，有的禅袍庄肃，有垂首抚琴的青年，也有撩动清波、正戏玩湖鱼的少女。
十几人各有不同，但多年轻俊秀，气质脱俗，纵是儒雅沉稳者，眉眼间也带着年轻人藏不住的蓬勃意气。这般聚于一处，真真如一匣散落的宝珠，各自熠熠生辉。
而在溪声渐响时，这十几人便已回首，静望着那一人顺着清波，从弯处的枝蔓杂影里慢慢显出身型。
一身曜陵宗袍，身型如玉。墨发高束，给极尽俊美的五官添了几分洒脱飒然。青年面容沉静，似是如水般温润，可细看那眼底的锐意，便知这人更像一壶温酒，入口方知多少辛烈。
在十几人的注视之下，他依旧从容自若。眸子对上众人目光，青年抬手执礼，声音清亮：“曜陵宗，朝昶。”
......不愧是男主，逼格拉满！
潭前峰顶，纪栾望着水镜里的画面在心中小声尖叫。
作为世界意识的亲儿子，入场顺序随手一抽就是压轴。在一水儿天之骄子的瞩目里登场，这要是有b格测量值，现在不得直接爆表。
看看，我家男主，养得多好！这脸，这腰，这谈吐，这气质！夸夸群呢？！怎么没有人上线夸一夸！
很快就有别宗的长老懂事开口：“曜陵宗依旧人才辈出啊。我看这位弟子，颇有珞仪仙君当年的风范。”
纪栾飞快地拿起茶盏，挡住自己上翘的嘴角。
“哪里，哪里。”
“年纪轻轻修为就已至金丹，瞧这品行也是上乘，此子将来定有所为啊。”
这个也夸得不错！可以！下一个！
这潭前峰顶是各门派宗主长老观看试炼的所在。
一座云殿从外面看恢弘敞阔，而内里近百道珍木座席散列有序，用上品灵石驱动的水镜竟大如幕墙，完美诠释什么叫高调奢华有内涵。纪栾一踏进来都暗自咋舌，也不知道天水坊这些年替仙盟赚了多少灵石，竟经得起这样砸钱。
眼下修真界内有头脸的人物齐聚，看着各家捧在手心里的未来之星汇在一方小湖上。每出来一人，大家都会点评几句互相捧场，虽然更像是官方走流程，夸来夸去的车轱辘话也就那么些，但纪栾还是在一声声称赞里心花怒放。
“我倒是觉得，朝昶和青洹君更相像些。”赵其洵斜靠着椅背，顺口接了一句。
他倒是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看着朝昶的模样，想起当年几人一同修行于混元摩寺的日子。
彼时的莫桓暄还没那么冷，顶多算根冰棍儿，时常被某人贴着，也能融出不少笑影来。那时候他也还没背负上那么多东西，眼底的锐意与意气，与朝昶何其相似。
青袍宗主神色未变，只多看了那水镜一眼。
正巧水镜之后绕出一人身影，容貌儒雅，长衫简素。好些人抬手执礼：“江盟主。”
江兆岐颇为和煦地点头回应。
他瞧着与四年前没什么差别，除了眼下青黑更重几分。这般脚步匆忙地赶来，手上还拿着几张玉简，活像打工人还没加完班就被拉去开会，登时让纪栾掬一把感同身受的辛酸泪。
试炼主办方都已到场，殿外很快响起群鼓之声，预示着十年一度的泽方试炼即将开始——
说开始或许也不合适。泽方试炼每届有数百人参与，清潭之后的九曲重峦便是九道试炼，一关一关将人筛选，撑过最后一轮之人方可进入群山之后的妖林密境，以最终考验排取名次。
而眼下潭中那十几人，只是此届试炼者中修为最高、最具声名的弟子。齐聚于此，好比是优秀学生代表参加开幕式。而这开幕仪式惯有的“表演”，便是由那些弟子们代各自宗门，争一道头彩。
每届开幕之头彩都不相同，这也算是泽方试炼的第一个看点。待官方例行的“开场发言”结束，殿内松散的漫谈声少了些。汇集更多目光的水镜里，一朵湖心荷花缓缓打开，现出一尾通身赤银的龙目花鳉。
有人惊叹：“江盟主，今年当真是大手笔啊。”
从玉简里抬起头的江兆岐笑着回道：“哪里。实在靠着各宗门的慷慨支持，才有今日之盛会。否则仅凭仙盟，何以拿出这样的彩头。”
这意思，就是花鳉是赞助商提供的呗？纪栾略略惊奇，也不知是哪家这么豪气，竟送了这能蕴养出药泉的龙目花鳉。
殿外主持者正在宣读规则——不可伤人，不可离开这一方湖潭，半炷香内谁最终捉到这尾花鳉，即为胜者。
随后便是一道鼓声震响，那巴掌长的小鱼翻弹入水，赤银流光不过几道摆身之间，就消失在了莲叶之下。
司仪的声音同时穿透水镜：“诸君——请！”
话音未落，湖面霎时涌起数道漩涡！
涡流带着莲叶骤晃，稳住身型的朝昶抬眸望去，只见一赤发少年将手没于水中，恣意大笑着宣告：“这鱼好看，配我家的缸！各位，我就不客气了！”
岸边鼓声低沉急促，少年一拳击下，数十个漩涡里直接反涌出道道水流，裹着潭中的鱼虾冲上半空！
同样通过水镜观看现场画面的普通试炼者中，立刻响起不少惊呼声：
“五行拳，关裴光！”
“好霸道的拳法！”
潭水里游动的活物似乎都被这水流抽绞到空中，不消片刻，众人便看到一抹赤银鱼尾。只不等关裴光有所动作，一道笛声忽起，瞬间叫绝渊门的一众弟子激动起来：
“控魂笛！”
“是大师兄！”
那笛声飘忽奇诡，连水镜之外的人听到都觉得一阵昏沉。十指间满是刺青的青年横吹长笛，不仅控着少年僵立原地，更让那花鳉呆头呆脑地跃出水柱，直向他游去。
众人自然想拦，只是这笛声毫无征兆地入耳，一时间手脚都有些发沉，此时却忽闻一声拨弦——琴音如风刃劈向长笛，闪避间笛声泄了半丝气，登时被破了音律。
“风兄，是否太急切了些？”以窄绸束发的白衣公子抚着古琴，挑眉看向对面的青年。
青年冷笑一声，直接换了把黑色骨笛：“姓方的，你的耐心也没好到哪儿去。”
两人目光里似含刀光剑影，相持半秒后，笛音琴音如银瓶乍破同时迸发！音波似千百兵器对撞劈砍，几息间就将两人身边的莲叶割成浮萍。
殿内绝渊门的门主扭头叹息：“果然是又打起来了。”
一旁极音阁的阁主木然扶额：“这个月的第三次。”
“你说他们还能记得目标是龙目花鳉吗？”
“别想了，他俩不打到湖外去就不错了。”
那两人倒真是连花鳉也不管了，招招只奔对方而去，厮杀的音律和着鼓声竟意外和谐激昂。
脱了控制的关裴光借机又对水面轰了一拳，巨大的水花在将花鳉身影藏匿的同时，更像击中了什么开关，水幕里四五道身影齐发，战局瞬间混乱。
“千机，开！”东南角，比人还高的木匣被少年一掌拍开，数以千计的银丝扎入水中，蹭过花鳉鱼鳍的那一根传回细微的颤抖，剩下的银丝便顷刻间朝它聚拢而去。
只还没等银丝完全团拢，两把软剑已如游龙如水，绞乱大片长丝；正北方飞来的折扇横斩而下，在绵密缠来的细线中割出缺口。
少年心疼得小脸一垮，嚷着“怎么都针对我呀”，一边控着千机缠向那几人足下莲叶。没了阻碍的花鳉穿过银丝缝隙，呆头呆脑地游了几下，却忽又不受控制地腾空而起——
一通体流光的宝葫芦悬于半空，无底洞般将潭水抽吸入腹。不过几息，水位几乎降了一寸！
眼见花鳉快被吸进葫芦，和千丝缠斗的折扇女修扭头一喝：“何弃疗！别站着看戏了！”
“好好好——”那声音由远及近，伴着一身药瓶叮零当啷相碰的脆响。一抹身影踏过数片莲叶闪至湖心，腕心一转，十几根银针脱手而出。
“吃太多可难消化，老易，我来替你清清肠胃！”
那活像胖弥勒的易丰合显然是被扎习惯了，扭身闪躲的姿态无比娴熟，可惜灵活的胖子还是不敌预判，叫一根银针正正刺中胃俞穴。弥勒的圆脸一皱，半空中的葫芦跟着抖了抖，何弃疗撑开不知道打哪儿摸来的伞——
葫芦中的潭水瀑布般喷涌而出！
水花四溅。易丰合气得控着葫芦追着何弃疗喷，那药古岛的少岛主好像也不想捉鱼了，只吆喝着“何氏医馆药到病除，亲友价十一折”在湖面乱窜。先前伏在莲叶上撩水玩儿的紫衣少女被连累着浇了一头一脸的潭水，却半点恼色也没有，拿袖子一抹脸，兴高采烈地喊：“阿姐，太好玩儿了！！！”
她身旁用灵力摒开水浪的清丽女修嘴角一僵，努力维持表情的同时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掌门还在峰顶看着呢！端庄点！背挺直！干正事！”
“哦——可是鱼呢？”
浮空显出一张卦象，卦辞爻位字符飞转，女修抬眸断喝：“西南之向，六丈！”
一瞬间水镜之中各象纷呈。
五行拳一路朝西南方震起滔天水柱，花鳉被高高抛起。滞空那一刻有身影揉身追上，却被千机束住手腕擦指错过。一道鞭尾勾向游鱼，登时被两三种法器阻拦。
蒙头蒙脑的花鳉直在各色兵刃交戟的寒光中下坠，远远传来一声哨音，凌兽谷的灵鹰破空袭来。锐爪眼见只与花鳉相差毫厘，折扇一扑，风流瞬间将花鳉扇至湖心。十几道目光追之而去，而紫衣少女开怀畅笑，腕间银铃震响，漫天散落的水珠瞬间变成千百个花鳉幻影！
仍静立于荷叶之上的朝昶“唔”了一声，饶有兴趣道：“这幻术倒是精妙。”
对面盘腿打坐的禅宗弟子抬眸：“藏星门的功法确有独到之处，但曜陵宗的剑法绝不逊色。道友到现在也不曾出手，实在叫人好奇这曜陵首席的剑力。”
“混元摩寺德阳大宗师的亲传弟子不也尚未出手吗？”朝昶学着他的模样盘腿坐下，信手在潭水中划荡几下，“更何况，何必要拔剑去抢呢。”
“捉鱼而已，这鱼那鱼有什么分别。你看，”青年抬起手，手心袒开，露出一条灰扑扑的小鱼，“这不也是抓来了吗。”
水镜前，不少普通试炼者也注意到了这分外安静的一角。
“到现在还不出手？那人是谁？”
“似乎是此届曜陵首席，叫做朝昶。并非仙门宗族出身，入曜陵宗不过几年。”
“诶你看他——捉了条杂鱼！哈哈哈哈哈这怕不是脑子有问题，曜陵是没人了吗？”
“方才见他压轴出场，还以为有多厉害。估计是技不如人怕丢脸，才装模作样的吧？曜陵还有这种货色的首席？”
这参加泽方试炼的各宗弟子，都不是能轻易服人的年纪，言语里的嘲讽称得上是往曜陵弟子的脸上扇。赵其洵听他们骂朝昶时心里还算痛快，可侮辱到曜陵头上就忍不住了，横着眼喝骂：“你们懂个屁——睁好狗眼好好看着吧。”
且看着吧——这也是纪栾的想法。
他没嘱咐朝昶要多尽力去争这个彩头，但也不信朝昶会全然不出手。
自己养的徒弟自己知道。这般按兵不动，百分之九十九是在潜望观察，毕竟这场上好多都是自幼便相熟的世家子弟，对相互间的功法有所了解。朝昶若贸然出手，便是天然的劣势。
只是纪栾也实在好奇朝昶到底如何打算。
水镜中，听得朝昶回答的苦言只微微一笑，说了声“道友好心境”，便垂眸结印加入战局。不远处的潭水里蓦然横生数道布满经文的屏障，墙垣般挡在花鳉面前。
屏障游移，逼得花鳉朝二人游来，也把十余种兵器术法引向此处。逃窜的鱼影在幻术里时不时从一条变为一群，纷纷乱乱直要扰花人眼，向着紫衣少女而来的攻击便骤然增加了许多。
她笑着逃，只是落足之处水波骤晃，加上正躲着斜下里来的攻击，一瞬间半身都跌进了水里。
却恰有一道身影闪上前来搂住了少女腰肢，掌心攥着手腕将人从水中带起，骤然贴近的俊美面孔让少女呼吸一屏，水下正巧掠过鱼群幻影，赤银流光映在二人身上恍然如梦。
少女骤然红了脸，掠过的鱼群忽大又忽小，本能维持近五秒的幻象突然就破了。龙目花鳉牵着一众攻击窜逃，而荷叶上，朝昶识礼地松开手，温声问不敢直视他的少女可还无恙。
“这便是你说的好好看着？”水镜前不少男修嘘声一片，先前被赵仲安骂了的那几人笑得极尽嘲讽，“看你们曜陵的首席怎么在试炼上调情吗？”
“本事没有，倒是会勾引女修，这是曜陵宗还是合欢宗啊哈哈哈哈哈！”
赵仲安铁青着脸，一时间说不出话。
而云殿之内，纪栾也略心虚地瞟了一眼藏星门的掌门——维持着官方笑容没变，但是下颚处隐隐绷紧的肌肉——那是在咬牙吧？肯定是在咬牙吧！
徒弟！你要被藏星门暗杀了你知道吗？！
潭面上倒是没有人来得及关注这一幕——檀香已燃至尾端，几乎所有注意力都在花鳉身上。
大量复杂凌厉的术法一并涌现，或攻击或阻拦，精彩得叫普通试炼弟子们几近瞠目。琴笛之音与金戈击鸣的声响交并，一声声响鼓激得人血脉鼓沸，战局瞬息变幻直至肉眼几乎难辨——直至重重一声鼓响！
“香尽！”
冲天的水浪摔落下来，茫茫如雨的水珠散尽后，所有人看见赤银小鱼浮在苦言面前，四面浮着经文的金光屏障如宝匣一般困着它。
年轻的僧侣抬起手，叫鱼儿落进他的掌心。殿前峰顶，传声者已震响清锣：“获胜者——”
“等等。”
在掌心弹动的赤银鱼身，褪了色一般黯淡下来，转眼间，变成一条灰扑扑的小杂鱼。
“不对！花鳉呢？！”少年拍着千机的木箱不住嚷起来，潭中的天子骄子们难得显出些许迷茫的神色，而苦言眉峰一挑，抬头望向不远处那独坐莲叶之上的青年。
一张鳞片大小的白符从鱼身上褪下来，在空中展成一截白绸的模样，直直飞向青年，缠到他的腕上。
“在这儿呢。”
众人目光下，从始至终似只旁观他们争抢的朝昶，盘腿托腮笑意清浅，另一只手从容地托着片荷叶，其上的一汪潭水里，灵动游着那条龙目花鳉。
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泽方山脉（一）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