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回羊 ...
-
“你疯了!”
大雨中,赵晫用剑死死将魏澜按在血迹斑驳的宫墙上,雨水顺着他高挺的鼻骨串串流落。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我哪里错了!既然没有过错!此时此刻!京中匹匹豺狼疯癫如兹,自顾不暇!我取他杨征一条狗命!他们谁管得了我!”魏澜嘶吼着挣扎,他已然杀红了一双凤眼,有狂澜一样的恨意自他眼中迸射。
“阿澜!他曾是你授业恩师!”
雨声填耳,魏澜定定地看着赵晫。天空隐雷轰鸣,浸入少年衣袖的血液顺着他骨节分明的苍白手指缓缓流落。
天色阴沉,黑衣少年亮的惊人的眼睛看着赵晫,缓缓扯开嘴角,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嗤笑道:“那又如何?”
狂风鼓起少年沉甸甸浸透血水的衣摆,雷雨里魏澜像是一只嗜血的野兽,正疯狂地渴望着杀戮。
黑衣少年暗暗蓄力,一只手猛地捉住赵晫的脖颈将他拉近:“杨征欲废我武功时可有想过我是他的学生?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送出密信要我双亲死在延宁时可记得那是他学生的至亲?”
魏澜颧骨处的伤口仍在渗血,丝丝缕缕的黑发坠着细细的水流贴在他额角,这样近的距离,赵晫看见了他眼中那个眼眶通红的自己。
赵晫仓皇低下头,眼睛藏在密密的睫毛下,让人看不真切,他声音忽然变得很轻,几乎泯灭在风雷声中:“他如今必死,你又何必脏了手。”
魏澜用力甩开他,三两下夺过他手中的剑,脚步踏碎了地上淡粉的污浊。
少年转身越过横七竖八的尸体,狂奔去高墙尽头,他一个剑花利落地甩掉剑上污水,雪亮的白刃在阴暗的天空划过一轮弯月。
赵晫只来得及瞥到他抿成一条线,下垂着的唇。
昏暗的天色涌进赵晫的眸中,将他的眼睛染成高墙一样的墨黑,稍不留神就要如深渊一样吸人坠落。他抬起头,迎着倾盆而落的雨闭上眼睛,雨水冲洗着他的面容,模模糊糊地,像荒原里一只孤寂的鬼,无悲无喜。
魏澜奔至御书房,冯昀霁正靠在檐下柱子上细细擦拭他的收云刀。
“人在里面。”冯昀霁示意守卫让出房门。
收云刀鸣声入鞘,冯昀霁扶刀转身,向祈和宫走去,想了想,脚步又顿下来,在雨声中高声道:“听之!远栖快到了。”
少年的手虚虚摁在那门上,雨水浸透他的衣衫,滴滴嗒嗒地绘出一条水做的路。
他耳边灌满滂沱的雨声,握剑的手细密地抖动着,心跳声中,他用力推开了那道门——
“叮——”
“叮——”
魏澜瞬间清醒,翻身坐起,左手中“逆生”长刀已微微出鞘。
“这次又放在哪里了?”宋既把刚刚掀开帐篷时不知哪里掉落的小铃铛捡起来随手扔给他,边倒茶边把他上上下下快速瞄了一眼。
魏澜把刀放下,收了那小铃铛,默不作声地擦了满头冷汗,平了呼吸道:“什么事?说。”
宋既道:“你先喝茶,喝完再说。”
魏澜便起身至桌边。
宋既看着他捏在杯子上微颤的手道:“听之,云京来人了。”
“陛下已同意赵辛氏求和,要延宁十二军停在印风川以北。”
魏澜举杯的手顿住,一时间针落可闻。
他用力深吸一口气,颈上黛青色筋络骤然凸起。
“印风川?以北?”魏澜挑起一边眉毛看向宋既,“你确定?”
“印风川以南就是绘威岭,绘威岭后就是平凉城,再之后就是一马平川,直逼皇城惠京,打到印风川,就算是扼住了南胤咽喉。”宋既低头叹气,“陛下是要休养生息的意思。”
他语气未落,就听魏澜嗤笑一声,再抬眼,见魏澜盯着那杯茶,两颊却因后齿紧咬显出锋锐的棱角。
他的手已经不再颤抖,杯中茶水映出他沉静如水的面容。
宋既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接着道:“听之,来的是镇西将军王之尘,如今人在西场。”
魏澜顺手提了刀往外走。
“听之!”宋既叫住他。
魏澜回过头看他,眼睛血红,面色如纸,像极了一只索命鬼。
宋既皱起眉:“把药喝了。”
魏澜有些意外,拐回来翻出一只小巧的药瓶,倒出三粒红色的药丸,就着茶水咽下去。
宋既伸手就要去捏他的脸,魏澜微微偏头避过,道:“干什么?死不了。”
宋既:“你把脖子转过来我看看。”
魏澜心里明白不给他看估计这厮会烦他几个时辰,只好乖乖侧过脸。
他颈上依旧丛横着几条青筋,细看去,下颌末端,一条血色的细线静静藏在冷白色皮下,沿着脖颈扭曲地爬下去,隐入墨色的衣裳。
宋既的鼻头一酸,细细麻麻的苦楚泛上喉头,他深吸一口气别过脸装作风轻云淡道:“还行,你去吧。”
魏澜没拆穿他,也没那个心思安慰他,转头掀了帐篷迈出去。
宋既垂头站了许久,觉得如今停战,其实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世子。”一路踩着士兵的问候行至西场,却见操练场上一个绿衣的飒爽女子正策马。
魏澜环顾,在栏边找到了甲胄在身的王之尘。
王之尘年过不惑,正值壮年,神采奕奕地正与魏澜麾下延灵第七军首领姜澜月交谈。
姜澜月正不知怎么应对,一抬眼看见魏澜出现,大喜道:“世子!”再转向王将军道:“将军,世子到了。”
王之尘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就见一个宽肩窄腰,眉眼冷峻的玄衣青年提刀而立。
在他印象里,去十次侯府都不一定能见到一次魏澜,问起就道在随小远宁王鬼混,后来,昭陵元年,声名狼藉的宁威侯世子带兵踏破多焚城门,马踏紫薇宫门,最后卸下杀破了的甲胄,玄衣浸血,一人一剑穿过泉明宫道,直入祈和宫斩杀逆贼杨征。
王之尘当年受命攻克午门,他们在暴雨中从黄昏杀到黎明,雷声中杀喊声起落却从未停歇,血雾他中抬眼看见沉重的大门呜咽着缓缓张开,层层叠叠的士兵后面,十五岁的魏澜奔马而来,少年浑身浴血,高喊着冲杀,白刃切碎雨帘,恍若神明降世,势不可挡。
一转眼将将十年过去,他升至将军,魏澜虽还是宁威侯世子,但却已经慢慢从宋老元帅手里交接了延宁十二军中前七军的指挥权。当年下马只到他胸口的小世子如今已经比他还要高上一些了。
王之尘上前行礼:“世子,多年不见,越发英武了。”
魏澜托着他的手腕没让他屈膝,道:“王将军此行,可携陛下旨意。”
“殿下。”王之尘笑道,“圣旨本应于您面前亲送,只是元帅道您伤未痊愈,不宜下榻,便交由元帅了。”
魏澜肋骨处的伤被他一说又痛起来,当即抽了一口气。
他无视姜澜月想溜的迫切眼神:“王将军初来延宁军,澜月,你陪着将军四处看看。”说罢便略微颔首,去寻老元帅。
姜澜月欲哭无泪,只好绞尽脑汁找各种话题。
魏澜又气又痛又着急,只消呼吸就出了一身冷汗,他冲元帅帐前守卫点点头就掀帘进去,入眼就是老元帅在行军图前喝茶。
魏澜疼得直接就坐下了,抽着气道:“元帅!真就这样班师回京?我不甘心。嘶..."
老元帅虽年过六十,却不显老态,看他惨白的一张脸登时气笑了道:“不甘心又能怎么样?抗旨不尊?今上可不比从前,雷霆手段你这些年又不是没有亲遇过。继续打?你想折在这里?”
“咱们一路从延宁打到这里,期间死了多少兄弟,流过多少血泪!打了九年才挨到印风川,只要打下来印风川,往后又能有多难?咱们一举打到南胤皇城,一统大胤,陛下...元帅,此时让延八传书,五天便能到,一来一回,我的伤到时不妨战事,挥军南下..."
元帅看着他惨白的一张脸,心下明白他此刻恐怕呼吸已经痛到极致,已经不能深入仔细地思考,甚至开始说些不着边际的胡话。
他让卫兵速放延二对应的响箭,不消时延二首领江岚声便带人奔进来,眼睛不离已经痛到开始痉挛的魏澜,简单朝元帅拱了拱手便上前半跪在魏澜身前,一眼看过去就三下五除二施了几针,摆了摆手就命人赶快把人抬走。
抬出去时他神智已经混乱,却还在口中念着不甘心,一双眉皱得死紧。
宋元帅还是转身看那行军图,近十年的路线连成线条,地图上只是两只手掌的长度,实际却不知多少鲜活的身体横陈在上面。
老元帅几不可察地从肺腑呼出一口浊气,目光钉在图上回羊顶那一点,喃喃道:“也的确是该带将士们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