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白玉京》柳西月

16、十六

　　十六
　　——那师父你叫祈不移，是个已经实现了的愿望吗？
　　——那师父，祈小咩大名应该叫什么？
　　顾惜颜小心翼翼旁敲侧击，祈不移瞥她一眼：“你的儿子，你连个大名都不给他取？”
　　她明显感觉到他有些愠怒，斟酌片刻方才答道：“小咩亦是师父骨血，又是姓祈，自该由师父取名。”
　　她的回答并没有让祈不移面色稍缓，他看了看玲珑身边的小咩，沉吟片刻：“叫他祁石好了，石头的石。”
　　“取‘磐石无转移’之意吗？”顾惜颜轻声问道。
　　祈不移一怔：“是‘起始’的谐音，我更换一个，他的名字不必与我相关。”
　　“就叫祁石吧，孩子的名字自然可与父亲相关。”顾惜颜道。
　　祈不移并不愿为此事多费口舌：“随意，反正他可以自己改。”
　　——反正祈家每个人都是自己取名字，小咩心智健全后想叫什么自己改便是。
　　顾惜颜打着安排庶务的幌子和师父独处，祈不移倒是真擅长各种琐事，便要了相关材料分析起来。他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点，又拿过往卷宗来分析：“这些失踪孕妇看起来日子过得都颇有不顺，焚戈做不了坏人，还是给萧真人找个恶婆婆吧。”
　　顾惜颜自是也看过那些材料，便笑着点头：“焚戈与萧染冰向来客客气气从未红过脸，确实也不太适合当个不称职的夫君。”
　　“他们还那般客气？”祈不移怔了下，微微苦笑摇头，“我还以为……”
　　顾惜颜等他说下去，他却住了口。她等了片刻忍不住开口问：“师父还以为什么？”
　　“我还以为他二人会在一起。”祈不移微微迟疑，却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
　　顾惜颜倒是吃了一惊：“他们不是一直在一起吗？”
　　“引凤笙和紫玉箫本是一对神器，他二人在自知或不自知的前提下炼化了部分神器，并将其藏于体内千年，因此与神器隐隐相通，自然彼此吸引。”祈不移缓缓道，“激发引凤笙就能引出紫玉箫，我当日在祭神台便是如此做的。而两件神器被献祭之后，因神器产生的相吸也自然会淡去。”
　　“可……”
　　“当然，神器并不会控制人的思想感情，他二人相伴千年有他二人的道理，也有他们独特的相处方式。我一直以为、或者是希望他们会结成道侣，但听你说来，却是我强求了。”
　　祈不移心中暗自叹气，微微出神。
　　“道侣也可以客气的呀，而且为何是听我说来，师父不也见了他二人？”顾惜颜轻声反驳道。即使到如今她不再将萧染冰视为眼中钉，也比世间任何人都盼着她早日觅得良缘，免得碍事。
　　“她在我面前的表现不足为凭。”祈不移言道，“但在你面前也这般客气，便不会是道侣。”
　　他的前半句话多少激怒了顾惜颜，她咬紧牙，努力克制住自己。
　　祈不移看她一眼：“顾门主年纪尚轻，这些年来事务繁忙又勤于修炼，不懂这些也是正常。”
　　“师父。”顾惜颜抬眼直视他，“我活了很久了。”
　　祈不移一怔。
　　“我对旁人漠不关心，因此确实可能不了解他人的情感生活。但我年纪尚轻时的感情，一直清清楚楚，从未改变过。”
　　祈不移垂下眼不看她：“你一向很执着。”
　　在失去孩童时记忆、对父母亲人全无印象的情况下，依然要报仇的执着，也从未改变过。

　　层峰叠峦，林木繁茂。
　　祈不移和顾惜颜止了步，眼前已经无路，指向似在山腹之中。
　　“奇怪，那魔族是掏空了这座山吗？明明在绝世山域内，我居然不曾感受到这里有何异样？”顾惜颜皱眉，有几分疑惑。
　　“你才得传承五十年，此前绝世山动静，你自是不知。”祈不移道，“且此处阵法极为巧妙，绝世阵笼罩整个绝世山脉，你境界有限，不可能时时注意到这些边角之地的动静。”
　　“阵法？”顾惜颜怔了下，“是有人在山腹中布阵？”
　　“不，此处便是阵。”祈不移伸手按在山壁上，仔细摸着，似是在感受山石硬度。他摸索许久，方才在一处用力按下。山壁突地消失，原本眼前山峦像是忽然移动了一般，向后向旁退去数十丈，原本山峰所在处林木森森，似是有雾气笼罩，顾惜颜竟无法看清其中。
　　她有些恍惚：“师父你如此精通阵法。”
　　祈不移看她一眼，猜出她未尽之意：“原本只是略懂，死的时候才精通的。”
　　“师父！”顾惜颜提高声音，“你好好活着！”
　　祈不移笑了笑，移开视线不再看她：“这种琐碎小事，我并无骗你的必要。不传授你阵法，只是因为从前我也只略知其然。”
　　顾惜颜微怔后笑了起来：“师父自是不会骗我，还肯与我解释。”
　　祈不移清了清嗓子，却不回话。他身上微薄灵力溢出，探向前路，随即微微皱眉：“我亦无法探知阵内，只能入阵寻他二人。”他伸出左手，“你拉住我衣袖，免得在阵中失散。”
　　顾惜颜笑逐颜开，伸出右手握住祈不移左腕。
　　祈不移飞快缩手，却哪里挣得脱顾惜颜。她握得紧了些，轻声道：“师父，你的手好凉。”
　　他并不完全算是活人，自然没有活人的温度。
　　祈不移并不想多提，便由她握着，径自向阵内走去。
　　他活过的一世只稍熟悉绝世阵，死的瞬间虽达到了诸事皆通的境界，毕竟未曾真实验证过，多少有些纸上谈兵。眼前这阵法与绝世阵全然不同，他便也格外小心。
　　“此阵法当为魔族多年布置，且极有可能非只一人布下。”祈不移行进间有所感，便道，“不过此处魔气重而血气轻，至少不是杀戮之所，甚至隐藏此处的魔族也极少出手伤人。你感知不到，倒也不为奇。”
　　“对方境界足够高的话，即使是嗜杀的魔族，我也无法感知。”顾惜颜道，“在绝世阵内我的感知尚且会有疏漏，何况绝世山脉绵延千里生灵众多。”
　　“你不过元婴，布下这阵法的至少是魔帝境界，后续又多年增补，威力不在绝世阵之下——虽说功能并不相同。”祈不移道，“此阵无杀伐之气，只是隐匿及……迷惑。”
　　“迷惑？”顾惜颜不解问道。
　　“我给萧……染冰的玉佩气场混乱，似是用了一部分清心之力，应该是她走入了迷阵。”祈不移看了她一眼，道，“你跟紧我，凝神静气，不要胡思乱想。”
　　顾惜颜欢快点头，握紧祈不移的手。
　　——他却也没让她握紧。
　　祈不移自是甩不开顾惜颜，也便由她去。他毕竟修为低微，这阵法隔绝感知，超出五十米外他探知起便有些费力，需全神贯注计算着前行，也无暇分心他顾。
　　牵着他的顾惜颜，却很难凝神静气。
　　这样牵着师父的手，是多久前了呢？
　　祈不移身体虚弱，二人一起出行之时她总是忍不住去搀扶他，祈不移牵着她的时光，大概要回到她还是孩童时了。
　　那时祈不移身体稍好一些，而她在凡世间失去过往记忆独自生活，对周遭极其警惕，对他也满怀戒备，一直在折腾他。那时的祈不移也是不停走着，从一个村落到另一个村落另一个城镇。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会给他自己加上一点负担，给他千疮百孔的身体再刺一针。他从出生便是赤脚在刀尖上走向死亡，而她在他身边只是哭骂。
　　顾惜颜猛地用力握紧祈不移：“师父，我听到夜啼声。”
　　“顾惜颜！”祈不移提高声音喝住她，顾惜颜抬头，有些涣散的眼中映出他身影。
　　“顾惜颜，没有人在哭，是你内心的声音。”祈不移皱起眉头，体察到她神态气息带着些稚气，大约猜到她心神涣散的来由，便是喝道，“天劫之下修真者命若蝼蚁，你父当时已让你与你母亲离开绝世门，并非蓄意以你们抵挡天劫。你不必横生心魔。”
　　“天劫……”顾惜颜喃喃重复，一时间却混乱地想不起他说的是什么天劫。她脑海中只有孩童时在师父身边的种种。
　　为什么不一直是孩童呢？为什么会长大呢？为什么要有陪在师父身边之外的欲望呢？她在师父身边只有短短十几年，人生那么的长，她却只有这十几年。
　　周围雾气愈发浓重，仿佛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泥沼中，沉重而迟缓。顾惜颜的呼吸渐渐急促，她看到她在祈不移身边慢慢长大，师父却渐渐放开她的手，每日只在自己房间里很少出来。
　　然后——萧染冰出现了。
　　师父待她，是徒弟，是不甚亲近的孩子。但师父对萧染冰，却是十万分的小心，是眼底深藏的眷恋与亲密。或许只是碍于她身边的焚戈而强行隐藏住强烈的情绪，但她又怎会看不出来——她眼里，向来都只有他啊。
　　所幸萧染冰不是经常在，她一直在找一个人。这片大陆有多么辽阔呢，她找了千年，她说她已经将这片大陆走了一半，却还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迹。
　　她这么说的时候，师父眼中有浓重的悲伤。
　　而当时的顾惜颜完全不懂，她只觉得师父的悲伤是因为心上人另有所爱。
　　此刻的顾惜颜已是双目赤红脚步涣散，身上气息混乱。祈不移皱起眉头放开她的手：“顾惜颜！你再不清醒就不要走下去了！”
　　顾惜颜手中一空，她猛地醒过来，眼见祈不移近在咫尺却松开她的手，忽地眼前又换了景象。
　　——“师父，听说这绝世门十几年前是修真大派，这屋舍地面毁坏如此厉害，不太像是人力所为啊。”
　　她的师父在不远处负手而立，看着像是被刀削去一半的大殿和地面，轻声道：“是天劫。”
　　顾惜颜此刻思绪混乱，并未在意他的回答，只是盘算着绝世阵内各处阵眼位置：“师父，这附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呼唤我。”
　　祈不移神色微动：“哪里？”
　　顾惜颜心下冷笑，早知他是为了自家神器而来，便带着他一步一步走进绝世阵。
　　祈不移不久前与魔族交手，身体正是虚弱，步子很慢缀在后面，也便看不到顾惜颜脸上表情。
　　“不，不要……”陷入心魔的顾惜颜伸手去阻止自己，却只碰到虚影。她哭着喊着拦在祈不移身前，却只能看着他走进绝世阵囚阵阵眼，看着走在前面的她自己瞬间发动囚阵。
　　顾惜颜跪倒在地，徒劳地去挡住祈不移的脚步。祈不移果然停住了，她大喜之下抬头看她的师父，周围迷雾漫了过来，完全盖住了祈不移。
　　——哦对，那个时候她聚精会神发动绝世阵，甚至没有看到他的表情。
　　“师父，你当时一定很恨我。”她手撑着地面，有黑气从掌心溢出，将周围地面震得裂开，“是我杀死了你，是我！”
　　她以为自己是在大喊，实则神智混乱的她甚至发不出声音。她体内灵气冲突，向外弥漫开来，震碎周遭树木山石。
　　她忽然听到一声闷哼，声音熟悉到了骨子里，隐含着的虚弱痛楚她亦极为熟悉。顾惜颜一惊睁眼，眼前是苍白着一张脸软软栽倒的祈不移。
　　“师……师父！”她猛地清醒，迅速起身接住祈不移，“师父你怎么了？师父！”
　　祈不移眉头微锁：“我无事。”
　　顾惜颜见他唇边血迹，一惊便明白是自己刚刚失控伤了他，当即吓得忘了绝世阵种种，控制灵力探入他体内，却像是探进一团棉花里，完全感应不到祈不移体内脉络灵气。
　　“师父你体内……”顾惜颜抱住祈不移，有些惊慌害怕。
　　“我是生出的血肉，还未长全。”祈不移道，挣了两下挣不开她，便侧过头去，“你清醒了？”
　　“我、我刚刚被这阵法所迷？”顾惜颜脸色有些难看，“绝世山脉内，我居然会失去控制，布置此处阵法之人难不成是更上一层的……神仙？”
　　祈不移摇头：“这里是阵法巧妙，但能够摄你心神，一方面应该是你自己心性上有所缺憾，另一方面……这里应有非一般的法宝。”
　　他站起身来，在顾惜颜的半抱半扶之下向前走了几步。刚刚顾惜颜灵力外溢，震塌了周围一些阵法布置，此刻视野便开阔得多，他极目远眺，很容易发现了方向。
　　顾惜颜顺着他指引方向过去，走出不过百米，眼前忽地换了场景。周围山石树木突地散去，只一颗极高的桂树立在空地当中。
　　此刻日挂中天，桂树笼罩之处却是雾蒙蒙的灰。雾气中可见两人一立一跪，正是焚戈和萧染冰。
　　祈不移顿住脚步，抬首看了看桂树枝头，轻轻叹了一声。
　　顾惜颜皱起眉，她向前一步，将祈不移掩在身后——焚戈和萧染冰修为高深，他二人此刻状态不对，她生怕其中有人发狂伤及祈不移。
　　而阴影中的萧染冰也抬眼看到了他们，脸上露出喜色：“玉佩好像要撑不住了，不移你那里还有什么法器吗？”
　　祈不移正要回答，焚戈似是听到了他的名字，有所感应，抬起头来盯着他：“祈……不移？”
　　他眼底漫上血色，表情极为痛苦挣扎，声音却一字一顿：“你说，做母亲的如果恨孩子的话，是不会生下他的，对吧？”
　　祈不移一怔：“那也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