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无人认领的三七

1、等待

　　按下闹钟，正好是早上六点零一分，窗外一片幽暗。他快速从床上起身，收拾好床铺，从衣柜中取出那身款式非常老旧的衣服，熟练地用蒸汽熨斗熨平褶皱，穿戴整齐，又来到浴室里，又对着镜子，用发胶梳了一个中规中矩的发型。最后，他从抽屉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小心地装入左胸前的口袋，出了门。
　　他住的地方不大，事实上，只有这么一间屋子，他们这样的人都能在这个地方拥有这么一间屋子，屋子里有床、小浴室、衣柜，也有他们所需要的其他物件。但是这些东西和他们这些人的装扮，却是意外地格格不入。
　　这个地方的其他人将他们称为，等待者。
　　这里的等待者其实并不多，大部分人来到这里之后都会选择离开，只有极少数的人才会等在这里。他踏上了一大片空地，往前走上个几百米，就能到那位姑娘工作的地方，等待者们每天都回去那里坐上一整天。
　　不过，他们只能在那摊子的屏风后面等着，不能越过去，不能让那些过路的人看到。除非，他们等到要等的那个人了，到那时候，那位姑娘自然会放他们过去的。
　　他脚步沉稳，挺直着腰杆，两眼紧紧地盯着远处桥下那个小小的摊子，看屏风那边除了那姑娘还有没有其他人。因为只要是等待者们要等的人经过了那里，好心的洛姑娘就会帮他们拦下来。
　　不过现在，好像只有洛姑娘一个人——他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眸。
　　“李同志！早啊！”中气十足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回头，看向来人，是邻居王畅。
　　王畅是个体型偏大的中年男子，脸上总是带着憨憨的笑容。
　　他放慢了步子转身，一边打招呼一边等他走上前：“早，王畅同志。”
　　事实上这里没有白天，只有无尽的夜，但习惯了在昼夜交替中生活的等待者们还是用钟表分隔着早与晚。
　　“对了，昨儿晚上阿牛总算是等到那个人了，他可只比你晚来了几年，我看呐，你的那位也快来了。”小跑了几步，王畅与他并排走着，讲到昨天晚上他看见的，“所以啊，你也别放弃，每天再多待一会儿，可别再那么早回去了，留下来和我做个伴也好。”
　　12号屋的阿牛是王畅的另一个邻居，来的时间和他差不多，而王畅来的时间又比阿牛迟了几年，所以三人关系都不错，平时也都一起去摊子后面等人。如今阿牛走了，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他沿着路边走，听了王畅的话，有些出神，差点撞上那燃着暗红色火焰的铜台，幸好王畅及时发现将他拉了过来。
　　“喂！想什么呢？小心点呀李云！被那玩意儿烫着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李云稳了稳脚，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向他道了声谢：“谢了啊王畅——但我这不是年纪也不小了吗，睡晚了对身体不好，哪像你们这些年轻人，那么能熬……”
　　“得了吧！您这样貌看起来可比我年轻多了，再说我们都这样了，不睡觉都成行吧？”王畅皱着眉头，一脸“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看着他，“总之从今天起你可得和我好好在那儿等着！除非洛姑娘赶我们走了，否则无论如何也别想回去睡觉！”
　　总归是说不过他，李云只好无奈地应下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来到屏风后面，这里已经有了不少等待者们，他们穿着各异，有男有女，有老有小，都乖巧地坐在屏风之后那一排排椅子上，有的相互谈着天，有的安静地看着屏风前的小摊子。
　　摊子上，一个穿着暗沉色服装的年轻姑娘正在忙碌，她右手握着一柄长勺，在冒着热气的大锅里不断地搅和着，左手端起一只空碗，盛上一碗汤，端给过路的人喝。每个过路人都会在这里停一停，喝下一碗汤才能离去，上桥。这也是等待者们寻找自己等待的那个人的唯一机会。
　　“孟婆小丫头！我们来啦！”王畅笑嘻嘻地抬手和那位打了个招呼，声音很响，李云透过屏风隐约看见暖暖的灯光下，那盛汤的小手抖了一抖。
　　要说既然透过屏风能看见另一边的人，那有这屏风有什么用？
　　事实上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屏风，屏风之后的人能看到前面的事物，但是屏风前的人看不见屏风后的。
　　恰好送走了那位客人之后就空了一阵，年轻姑娘放下汤勺，微微偏头，发间的步摇发出好听的碰撞声：“王畅，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孟婆！真的很显老的！还有啊，不要这么一惊一乍地行吗？不要以为你算得上等待者里面的长者，就能倚老卖老、不守规矩了！给我乖乖去板凳上坐好咯！”
　　“行行行好好好！我还不是看你这边太闷，想活跃活跃气氛吗……明明几百岁的老姑娘了，还不让人叫孟婆……”被“凶”了一把的王畅一边小声吐槽着，一边和李云找了两个空位坐下。
　　李云没有王畅那么会说话，但作为他的好友兼邻居，为了不让孟洛一气之下放走王畅等的那人，还是赶紧替他道了歉：“抱歉啊洛姑娘，王畅人他就是这样的，你也别老和他斗气了。”
　　孟洛当然没有生气，毕竟这么多年了，王畅隔三差五就要闹腾一下，她早就习惯了。明明年纪也不小，做的事情却如此幼稚！
　　小小的插曲也给在场的其他等待者带来了些快乐。然后，就是枯燥的、乏味的、一整天的等待。
　　每个等待者都有一块手表，是这里的管理员发的。像李云、王畅这样的“老人”，有过好几块手表，可谓是见证了手表的更新换代。不得不说，现在的手表可是越来越先进了。管理员还问过他们需不需要手机，李云觉得那东西没什么必要，所以也没收。
　　其实大家都没收，他们一心只想等自己心里的那个人，哪还有心思去使用手机？
　　看看时间，又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了。
　　在这十几个小时是里，李云看到了很多经过这个小摊子的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矮胖瘦的，有些怕人的浑身还带着血，不过也吓不到他。毕竟，自己当初在战场上看到过更吓人的。
　　幸好他死的不惨，李云每次都会这么想，因为自己死的不惨，样貌还是这样，所以等她来的时候，一眼就能认出他。而不管小丫头变成什么样子，他也一定能认出她来的！
　　“晚上”九点二十三分，李云还看着屏风对面，忽然，身边的王畅不轻不重却激动非常地拍了他的手臂。李云看过去，发现他正满脸惊喜地看着摊子的方向，再看向摊子，那里有一位老人，正等着孟洛为她盛汤。
　　“是她是她是她！我的阿月！我的阿月！！一定是她！我等到了！李云同志！我等到了！！！”
　　这天晚上，很多人都替王畅感到高兴，因为他终于等到了他的那个女孩，下辈子，也能因缘分相遇了。同时，大家也对他十分地不舍，因为这位总是能制造开心的开心果，要离开了。
　　“李云同志！我先走一步！你一个人可也得要好好等着啊！诶，还有那个小孟——洛姑娘，听我一句，虽然你是个神仙，但也是个姑娘，一个人还是挺孤单的。我看那个牵红绳的就不错，人家时不时地就跑你摊子来找你，给你帮忙，八成是对你有意思，你可以考虑考虑哦~”
　　喝汤前，王畅还喋喋不休地讲着话，甚至还调侃起孟洛来，气得姑娘羞红了脸，挥着汤勺就要来打他，看在阿月的面子上还是没有下手，深深地喘了两口气：“你赶紧走吧！再不走，我就叫那个牵红绳地再也不给你俩牵了！！！”
　　这话的效果还真是强，只见王畅乖乖闭了嘴，快速和身边噙着笑的阿月喝了汤，两人紧握着手跑上桥，一步步远去。
　　屏风之后哄笑起来，最后一次被这个憨憨的老实人给逗乐了。
　　浅笑着，李云无奈地摇了两下头，隐约听到屏风前传来一声轻轻地叹息。原来，洛姑娘也有些舍不得他走吗？
　　孟洛会在每天午夜12点的时候让等候者们回去，因为在零点到一点期间，不会有灵魂经过，这也是她的休息时间。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五十分。身边的等候者们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李云带着一股淡淡的忧伤，依旧坐在原位，想着今后他便是一个人等待了。叹了口气，他取出胸口处口袋里的相片，借着昏黄的灯光，又看了一眼。
　　相片上是一个笑颜如花的女孩，扎着两条麻花辫，面目清秀，穿着一件大袄，看不出颜色，但李云知道，那是一件浅蓝色的大袄，是他送给她的，他们的新婚礼物。
　　造化弄人，在他得知她怀孕的那一天，村里面下发通知，要征兵，去打仗。她怕他一去多年，会想她，于是卖了母亲送给她的玉镯，穿着这件大袄，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打车去城里的照相馆照了张相，叫他随身带着，想她了就看看。
　　李云觉得自己不是个男人，叫媳妇儿带着孩子等了自己几十年。他以为她会改嫁的，但是洛姑娘告诉他，她将孩子生下来，养大，直到儿孙满堂，都没有再婚，而是等了他一辈子。
　　午夜，十一点五十五分，屏风后面只剩下李云一人，他收起相片，又看了一眼幽黄灯光下冒着锅炉热气的小摊，还有孟洛一个人的落寞身影，还是只有她一个人……
　　“陈小丫一直都相信你还会回去，她有着很强的信念。她将儿子养育地非常好，上了大学，出人头地，工作也非常顺利，还取了个漂亮又孝顺的老婆，生了个可爱懂事的孙女，小女孩长大了，和他爸爸一样聪明……”孟洛的声音是轻柔的，她不紧不慢地讲述着陈小丫的一生——
　　“你们的孩子想要接她的母亲去城里住，过上舒适的生活，可陈小丫却不愿离开那间破旧的老房子。她说那里有你的痕迹，有你和她的回忆。她还要等你回来，如果她走了，你回来见不到她，会着急的。”
　　李云低头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双手，逐渐握紧，挺直的腰背终于支撑不住地弯了下去，思念如泉水般涌上心头，可他却完全无法抵抗，他只能继续等待。一天等不到，那就再等两天、三天，总有一天，他能等到的。
　　就像——
　　“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李云，你的也是。”
　　伴随着轻柔话语声的，是汤勺与锅壁碰撞的声音：“今日的最后一碗汤——不，是两碗。李云同志，你等的人来了。”
　　“！”猛地抬头的那一刹那，两滴热泪落在握紧的双拳上，透过屏风，他终于见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孩！
　　她穿着那件熟悉的浅蓝色大袄，满头银丝扎成漂亮的双麻花辫，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眼睛眯成了一道缝，佝偻着的身子，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
　　现在是午夜，十一点五十八分。
　　“还等什么呢？快出来啊！”孟洛催促着，左手穿过屏风一把将李云拽了出来。
　　那双混沌的眼睛在看到这个军装少年之时忽然就晶亮了起来！
　　陈小丫张大了嘴，嘴里的牙早就掉光了，她颤抖着手伸向他，要说的话却堵在嗓子里，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
　　李云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被岁月蹉跎地几乎不成样子的姑娘，终于，上前握住她的手，紧紧地抱住了她。
　　“对不起，小丫头，我没能回来，让你受苦了一辈子……”
　　回应他的是一个深深的回抱，陈小丫锤了好几下他精瘦的背，最后收紧了双手：“我一直在等你！”
　　“我也是……我也在等你！现在，我终于等到你了！小丫头，这辈子我食言了，下辈子，我们再幸福地在一起，一起恋爱，一起生儿育女，一起看着儿孙满堂，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可以吗？”李云很现在的心情难以描述，他很开心，也很害怕，他怕他的小丫头不能原谅他的食言，他怕她不愿意再见到他。
　　但是他太小心了，低估了陈小丫对他的爱——“呆瓜！我特地打扮得和给你的那张照片一样，就是为了告诉你，我对你的爱，一直到我死去，都不会改变——不管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们都要一起！你还欠了我很多很多的约会！”
　　听着她的话，有泪不轻弹的好男儿几乎泣不成声——“当然！”他说，“保证完成任务！”
　　一位白发苍苍的百岁老人，与一位身着军装的少年郎相拥而泣、互诉情话的场面，看起来似乎十分违和，但这里，从来的都不分年龄。
　　——“饮下此汤，前尘尽忘。不过你们放心，缘分是不会消散的，月老儿会帮助你们的。”将两碗热汤递给这对有情人，孟洛叫他们安心。
　　“这段日子，多谢洛姑娘的照顾了。”喝汤前，李云对孟洛表达了感谢之情。
　　陈小丫也对她鞠躬道谢。
　　后者只是微微一笑：“无需多谢，有时候，我们也要照顾到每一朵灵魂的个人情感，若是带着某些化不开的执念喝下我的汤，会给下一世带去些麻烦的。你们快走吧，我还要和月曦那家伙去讨债呢！”
　　与身边人相视一笑，李云觉得洛姑娘和月曦公子确实挺般配的，但还是不说出来了，不然把她惹急了，又该拿红线的事情来威胁他们了。
　　终会相见，无需再会。
　　两人仰头饮下孟婆汤，十指相扣，一步步地，踏上了奈何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