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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还君明珠双泪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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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殿。
玱玹近两日总是陷入沉思。他当了两百年的帝王,第一次无心朝政。
他内心的渴望,渐渐化作一股忧愁。他念着那抹身影,却害怕再次见到小夭,自己又要跟她分别。盼着再见,却害怕再见。他坐拥天下,他勤政爱民,他受万众敬仰,他有后宫无数。但他每日最开心的时刻,还是在凤凰花树下的秋千上坐着。任凭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小夭......我去过荒芜人间,看过万千风景,也不抵那年瑶池边看你一眼。我的感情,你可以视而不见,但......你会不会偶尔也想起我?”
曾经的朝云峰。
小夭和玱玹第一次见面。
玱玹:“奶奶是我的。”
小夭:“也是我的。”
“不是你的。你是别人家的人,我才和奶奶是一家!”
“才不是!”
“那为什么我叫奶奶,你叫外婆?外婆就是外人!”
小夭说不过,就动手,一巴掌拍过去,“你才是外人!”
两人扭打在一起,小夭哭着喊:“我才不要哥哥!”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间,玱玹苦笑。
秋风不懂落叶难言的不舍。
落日看不到月亮袒露的寂寞。
帝王的相思之苦,安静到振聋发聩。
“陛下,王姬到了。”有侍卫来通报。
玱玹心内一紧,却强装镇定的摆摆手,“知道了,你们都下去。”
待侍卫退下,玱玹走到碳火边,亲自加碳,挑火,哄的整个大殿都暖了起来。
半响后,小夭一袭白色裘衣慢慢走到玱玹身边,未语泪先流。
“哥哥。”小夭轻唤一身玄色衣袍的玱玹,语调与从前无异。
玱玹转身看着她,一眼便看见了她簪在发饰上的若木花。
玱玹会心的笑了。她的承诺,她一直遵守着。
那是否代表,她心里还有他的一丝席位?
“坐吧。”
两人坐在碳火炉旁,看着烧得正旺的碳火,呆呆的半响都没说话。
“哥哥,我得了父王的半生修为,如今,我的灵力都回来了,说不定不比你差呢。”小夭笑着打破这沉默。
“我知道父王为你渡修为的事,他去到玉山,包括他带你离开,你偷跑回去,我都知道。”
小夭不意外,心里却五味杂陈。这些年,玱玹定是在暗中保护着她。
“你为了相柳做这些事,你可有想过我?......我是说,我和爷爷,父王、阿念,这些疼你的人。”
“对不起......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他回来。只要他能回来,我什么都肯做。”
“我知道......你从得知相柳死去的那刻,就不可能再回来我身边。如果说你和璟的婚礼,让你离开了我,但是相柳的死,却好像带你离开了我们所有人。我怕你跟涂山璟去到海上,守着一座孤岛,就这样与我生离,余生不复相见。”
“哥哥,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小夭笑嘻嘻的看着玱玹。
“要将散入骨血的灵力重新凝聚,听说要忍受钻心剔骨之痛......小夭,还疼么?”玱玹的手握住小夭的手,眼中溢满心疼。
“不疼了,早都不疼了。这么说来的话,当初我和璟成婚,你送我的礼物中,有九株回魂草,如果不是那世间难寻的灵草帮了我,我恐怕也不能将他带回来。你真不愧是帝王呢,未卜先知!”小夭依旧笑嘻嘻,玱玹却若有所思。
“我也只是以防万一。我不放心涂山璟,担心他不能保护你,你体质特殊,又好管闲事,万一又受了伤,我不能赶到你身边,所以用一座城池的代价换了那九株回魂草,只希望能保你平安。结果竟真的用上了!”小夭的笑戛然而止,心里思忖一座城池值多少个海贝......
“你在玉山那么多年,又为何去了百黎?”
“相柳他......陪我去祭奠父母。我阿爹是百黎的守护神兽......那里的人都很尊敬他。你是不是因为这几年流传的巫术,才要见我?”
“这不过是给了我一个名正言顺见你的理由罢了。我希望的是,你也想见我时,我们的见面才有意义。”
小夭不好意思的笑笑,“果然最了解我的人,非哥哥莫属。”
“说吧,你想我为你,为你爹爹守护的百黎,做什么?”
“既然陛下开口了,那我可就说了。我希望你,能除掉百黎的贱籍,让他们的百姓,今后不必为奴为俾。”
玱玹眼中有一丝迷茫,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意外神色。
“你在百黎教人行医,故意高调不避讳,就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让我除去百黎的贱籍?”
“是的。”
“如果我不答应呢,你准备怎么做?”
“三年,百黎的人口已增长了十分之一,是过去几千年来增长速度最快的。如果你不答应,我打算让百黎所有的族人,人人会行医,人人都是神农王,尝百草,救死扶伤,即使是刚会咿呀学语的孩子,也能背诵《百草经注》。这样几百年过去,至少他们走出百黎,也有安身立命的本事。”
“好一颗七窍之心!你竟算计到了我头上。”
小夭嘻嘻笑着,丝毫不惧这帝王之怒。而玱玹的手也抚上小夭的头,脸上已看不出一丝发怒的痕迹。
“你得让我思量一下,如何布局。这几千年来的旧例,要一朝废除改制,需要用对方式方法。”
“谢谢哥哥!”小夭脸上的喜悦弥漫开来。
“哥哥,你......要不要见见相柳?你的......妹夫。”
“小夭,我希望你记住一件事,相柳已死,这是整个大荒都知道的事实。你以为你做的那些事,能瞒住所有人?你在大荒遍寻灵兽,涂山璟也暗中打听起死回生的邪术,你当赤水族和神农族的那些族长,都是傻子、废物?丰隆是被相柳射杀,相柳被蓐收、禹疆所杀,可是毕竟没有见到尸身,赤水海天心里一直过不去这个坎儿。但凡有一点关于相柳的消息,他一定会再杀他百次,将他碎尸万段以解心头恨。所以我一直很小心的派人在他身边潜伏,就像立了道隔风墙,不让任何消息泄露,不让他心生疑虑。”
“哥哥......我都不知道你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小夭红了眼眶,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玱玹的手,玱玹向小夭靠近,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自然的仿佛小时候,他们头靠着头睡在一起,玱玹做噩梦一直哭,小夭安慰他。
“咳。”相柳的声音突然远远的在小夭脑海中响起,小夭好像看到了相柳凌厉的五官,正哀怨的盯着她。
她即刻将头歪向一边。速度之快令两人都尴尬了半响。
这个动作在玱玹看来,就是肩膀刚挨到她,她马上后悔挪开了。
玱玹眼底又渡上了一层忧郁。他并没下禁制,在朝云峰,只有一个人敢偷听。
“小夭,你为了相柳,好像变了很多。你是真的,想余生都跟着他?”
“嗯。”
“就算他是个妖怪,他身份低微,没有地位没有亲友,甚至仇敌遍布大荒,不知何时可能会被追杀,你也愿意?”
“玱玹,我们从小失去父母,都懂得失去之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让我明白,有些束缚是心甘情愿的羁绊,有些痛苦是甘之若饴的幸福。他是我的药,只有他能让我活着。没了他,我也一无所有。”
“你有我们。你是王姬,是高辛,轩辕,西陵的血脉。你要我如何能答应,让你嫁他?”
“你这天下唯一的正主,不能保证我嫁给任何一个我想嫁的人吗?”小夭温和的笑着,眼里是清澈明亮的笃定。
玱玹脸上阴晴不定,他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被小夭坚定的眼神,斩断了。
犹豫片刻,玱玹揉着太阳穴,似乎非常疲惫。
“你们今天先去小月顶住着,顺便看望爷爷,他虽然一次都没提过,但我知道他非常挂念你。
明日,我会去小月顶。”
小夭笑意盈盈,起身离开。
二人抵达小月顶时,一弯新月已悬挂在静默的夜空。
小月顶显得比过去清冷。
“外爷!外爷!我回来了!”小夭从白雕背上跃下,用了三成灵力,飞奔着寻找那个伟岸的身影。相柳小心跟在她身后,怕她一个不注意摔倒。
轩辕王孤独的立在茶桌前,小夭推门而入,轩辕王看着这个曾跟在他身边多年、离开了他一百多年的外孙女,爱意浮现心头。
小夭挽着外爷的手臂边哭边说着道歉的话。
她在为她的内疚而道歉,像个长期离家的游子,不能承欢亲人膝下尽孝而自责。
老轩辕王轻拍着她的背,神情不过一个世间慈祥的普通老人。
半响,小夭终于不哭了,回身拉着立在身边的相柳,对老轩辕王说,
“外爷,他是我的夫君。”
老轩辕王抬眼望去,看着面无表情的相柳,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互相都不言语。
相柳的眼里没有凌厉的杀气,也许是站在小夭身边,他就像个普通的世家公子,带着三分宠溺,四分桀骜,七分不以为然。
相柳看到的老轩辕王,也不像俯视大荒的那个帝王,只是一个普通的老者,不知是不是因为长期的寂寥,脸上带着陌生的将死气息。
小夭望着二人,缓缓笑出了声。
“你们准备这么对望到什么时候啊。”
说罢握住相柳的手,紧紧攥在手里。冲着老轩辕王笑的没心没肺。
相柳缓缓低下头行了礼。
“晚辈相柳,见过......外爷。”说罢急促的看了一眼轩辕王,脸上竟然微微泛红。
“好,很好!”轩辕王的笑声响彻小月顶寂静的夜空。
小夭牵着相柳坐在老轩辕王的案前,喋喋不休的说着这些年的经历,不知不觉的聊到了后半夜。老轩辕王摆摆手,说道,“我老了,近几年发现精力大不如前,身子懒了,也不想下地种菜,今日知道你回来,特意喝茶候着你,如今却是乏的支撑不住了。你们回你之前住的屋,下午已派人打扫过了。我现在不需要人伺候,所以沐浴打水之类你们都自己来吧。”说罢缓缓站起身,小夭才发现他原本伟岸的身形,如今佝偻了不少。
小夭和相柳牵手走出,向着东边的屋子踱步。
月光静静的流淌在二人身上。相柳一边走着,一边抬手帮小夭擦去脸上的泪。
“以前听闻姑娘家嫁做人妇后回门时总是哭哭啼啼,今日我总算信了。小夭,嫁给我,你后悔吗?”
“我想任何一个女子嫁作人妻后,都有过些许后悔吧。你可能不明白,从女儿、孙女变成别人的妻子、母亲,这有多难。”
小夭笑。这一百多年的等待,她想念过身边所有的亲人,想玱玹,想阿念,也想父王和外爷。这些人是她心里的港湾,是她每次痛得快要失去意识时,心底里的羁绊。
“那我呢,想起我,你有没有羁绊?”
小夭怒笑,他又读她的心了。于是小夭在心里回答相柳:
“想起你,更多的是心痛。想起过去,我们每一次相见,都是你生命的倒数,每一次再见的方式,都变成擦肩的对峙。看着你受伤,难过,在用防风邶的身份面对我时的患得患失,邶死后,你我也渐渐走向决别。所以我暗暗发誓,等你回到我身边,我要弥补所有的遗憾,与你白首不相离。”
两人走到房里,相柳将小夭抱起,亲吻着她的眉眼,她的耳畔,最后强势的撬开她的唇齿,向她索取着舌尖的温存。周遭静谧,只能听到两人的喘息,时急时缓。今夜的相柳,犹如在海底疗伤的那最后一夜,用自己炽热的精血游遍小夭每一寸血脉,在她体内横冲直撞,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心满意足的沉沉睡去。
相柳在午后醒来,看了眼还沉醉在梦乡的小夭,轻吻了她的额头,起身穿好衣服,走出房门。他径直走向轩辕王的寝室,站在门口,轻叩门扉。
冬日的阳光温暖而不炽烈,就如现在的相柳。
老轩辕王打开门扉,看见孑然而立的相柳,请他进去。
两人沉默了一会,相柳开口说道:
“我想求娶小夭为妻。光明正大,明媒正娶,给她一世安乐无忧。”
其实这件事他默默想了很多年,是他心底藏的最隐晦的秘密。也许在他还是轩辕的敌人时,在他最后一战即将身死化作一滩血水时。这句话,穿越时间的洪流,在他死过一次之后,终于坚定的说出。对着小夭的长辈,也是对他自己。
他略显局促的站定,等着老轩辕王的反应。
“你可知,玱玹与小夭的感情?他们之间,连我都算外人。他如果不同意,你可能会再死一次。”
“我知道。小夭与我之间,没有秘密。”
“你不怕死?”
“怕。我怕我死了之后,小夭孤苦无依,与痛苦作伴。我死之前,如果知道小夭会为了我忍受那么多痛苦,我断然不会,一心赴死。”
“如果再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还会跟随洪江吗?即使一早便知道结局。”
相柳沉思片刻,说道:“我是一个被神族所鄙夷的九头妖,生于海底,是义父教会了我怎么做人。他是我们数万将领的信仰,是我的再生父母。无论过去如何,他在死后给我留话,希望我当个自由自在的普通人。而我,我贪恋小夭的爱,即使不能得到世人的祝福,我也想,我想拥有她,死都不会让给任何人。”
“你对权利地位可有贪恋?”
“我一生所求,唯有小夭。”
“那你为了小夭,回去做防风邶吧。”
“好。”
“防风家的小子在整个赤水家族面前抢婚,失踪了两百年,即使现在再出现,丰隆已死,赤水海天也不能追究。但你需要一个时机回到大众视野,你可愿意?”
“我愿意。”
“回到防风家,跟防风小怪解释你的失踪。然后去参加赤水的春闱,夺魁后回来迎娶小夭。”
“好。”
“那这门婚事,我允了。”
相柳向轩辕王行大礼,重重叩谢,压在心里的石头,轰然落地。
“我现在不过是一个渴望看到子孙幸福承欢膝下的老头子。你既然是我的孙女婿,那你先学习照顾老头吧。我的粗布麻衣都穿坏了,但这些旧衣衫是我发妻千年前为我一针一线缝的,舍不得丢。虽然有点难为你,但你去把他们洗净之后为我缝补好,还有,我地里的菜叶该摘了。”
“好,我这就去。”
“不许用灵力。”
“......好。”
小夭睡到日薄西山才慵懒的起身,发现相柳不在身边,起身去寻。
在外爷种菜的田里,看到相柳浑身沾满泥污,正在徒手拔菜。小夭站在田地外面笑的前仰后合,相柳不服气的伸手拽小夭,一边用委屈的眼神说,你就不帮帮我吗。
小夭望着在一边挽着裤脚仰躺在田埂上的轩辕王,笑着说;“外爷,你怎么这样折腾他?”
“他折腾的你一百多年都不回来探望我,我折腾折腾他怎么了?”
相柳终于伸手勾住小夭的裙摆,用力一拽,小夭也跌进田里,两人笑作一团,嬉笑着打泥巴仗。
老轩辕王也笑,半响才说:“行了,起来去冲洗冲洗吧,玱玹就快来了”。
两个人虽然脸上身上都沾满泥巴,但依旧藏不住二人的俊俏风流。
小夭和相柳走回休息的寝宅,用灵力烧好满满一大缸水,互相给对方冲洗身体。
半响后,玱玹的云撵出现在小月顶上空,随着几声长鸣,玱玹翩翩然到了小月顶。
他径直走向小夭居住的寝室,嘴角噙笑。
还没走近,远远听到小夭和相柳两人的笑声,紧闭的窗扉透出两人在一个木桶里泡澡的身影,伴着小夭银铃般的笑声,好像是相柳受了天大的委屈,张开手在小夭面前摆了又摆,小夭边笑边鼓起腮帮子吹他的手指,两人紧紧靠着彼此,仿佛一个人。
玱玹顿住脚步,久久站立。良久后才转身走向了老轩辕王的寝室。
<第八章还君明珠双泪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