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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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
似乎哪里都是水。水从四面八方来，淹没他的耳朵，盖过他的口鼻，把他全身都包裹起来，不留一丝空隙。既托着他在水中漂浮不定，又引着他慢慢下沉、下沉……下沉到那一丝光线都看不见的深海中去……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了，只留下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身上的伤口不停地渗出血来，一缕一缕地散在海水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闻到了腥味，正朝他的方向游来。
葬身鱼腹，归于自然，于剑客而言，大约也是个不错的结局吧。
李相夷努力睁开了眼睛，周遭混浊的海水一浪一浪涌来，把他的眼睛染得通红。他仍是努力在水中大睁双眼，想要看清楚，是哪条鱼那样幸运，能把天下第一的剑客给吞入腹中。
从幽深海水中传来的波动愈发剧烈，李相夷已经能约摸看到，有一个黑色的影子正迅速向他接近。
可得是条大鱼，才吃得下他。
少年剑客沉在水中，脑海里突然冒出来这么一句，心里说不出是悲愤还是好笑。
那黑影越来越近，李相夷目光不转，始终盯着黑影来时的方向。突然，他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他好像看到了，一个绿色的……人？
束发的红色绸带被海水冲刷得骤然松脱，流转的水波冲散了少年的长发。材质上好的发带眼见就要先一步沉入深处，那绿色的人影却伸出了一只手，抓住红色的发带，又握紧了李相夷没有受伤的那侧肩膀。
那个深海中的人影有一条很好看的下颌线。他的双唇不断开合，似乎正在说些什么，唇边不停地冒出小气泡来。
他在……说什么？
身体越来越冷了。泡在冰冷的海水里，热量正在急剧流失。李相夷打起精神，试着去分辨那人对他说的话。
你……在……
一阵扰人的狗吠突然响了起来，那深海与绿色的人影都随着李莲花的醒来消失不见。
身形瘦削的男子缓缓睁开双眼，侧目朝一旁看去，懒洋洋地挥手：“别叫了，狐狸精，醒了醒了。”
“呜？呜呜。”被称作“狐狸精”的大黄狗摇着尾巴蹭到李莲花床边，吐出一条软软的舌头，亲热地想往主人脸上去舔。
李莲花十分感动，然后坚决拒绝了狗的献媚。他可不想被狐狸精弄得满脸口水，洗脸都洗得麻烦。
他伸了个懒腰，刚要支起身子去洗漱，门就被人大力拍得梆梆响。与此同时，门外人还粗声粗气地喝道：“李莲花！快起床，抽你今天的签！”
“来了来了——”李莲花也勉强提高声音，嚷了一句，手上却仍然不慌不忙地洗漱着，也不管门外人逐渐暴躁起来，把客栈的房门敲得快要烂掉。
等他打开房门时，风火堂管事的脸已经臭得几乎十里之外都要闻到味儿来。那管事见他终于出来，脸色阴阴沉沉：“拖了这么久，今天你可该给我们干活了吧？”
李莲花嘿嘿一笑：“行医之事讲究一个水到渠成，不可强求。签中自有天意，还得看今日能抽出什么签来。”
“若今日再抽不出上上签，定教你好看。”
风火堂管事脸色阴沉，看着李莲花伸手把他那黄狗招了过来，让黄狗去签桶里叼竹签出来。李莲花还专程摸了摸黄狗的脑袋，慈爱道：“狐狸精啊狐狸精，今日你可要抽出个上上签来，不然你和我都要被他们给炖喽。”
黄狗嗷呜一声，摇着尾巴在签桶边嗅来嗅去。它一闻便知道，有一根竹签上面抹过油，主人要它给叼出来。聪明的狐狸精一确定好目标，就用牙齿咬在那根香喷喷的竹签上，又快又准地把它叼了出来，献宝似的呈给李莲花。
风火堂的管事倒是先把竹签截了下来。他劈手从狗嘴里薅走竹签，一看上面的文字，本就不好看的脸瞬间从阴云密布变成了电闪雷鸣，咬牙怒道：“李莲花！”
“欸，我在呢。”李莲花凑过去看那签文，一见“下下签”几个字，还假模假样地惋惜道：“看来今日又是不宜出诊……”
他还没发表完自己的感慨，就见眼前壮汉气得胸膛不断起伏，紧接着身体向前倾去，腿部微动——
诶哟哟，好凶哦。
李莲花及时地住了嘴，站在原地，任那风火堂的管事一脚直接踹在了他的腹部。
那一脚踹得足够用力，李莲花又全无抵抗，竟是被踹得直接倒飞出去，身体狠狠砸在客栈大堂的饭桌上。如果不是客栈的桌子质量过关，李莲花在半空中又用了点巧劲，他怕是要把人家客栈的桌子都给砸塌了，那可真是罪过。
狐狸精见主人被掀飞，急得嗷嗷直叫，朝风火堂的一帮人狂吠。李莲花趴在桌子上喘息着，心道这家伙力气还蛮大，腹部怕是要留个脚印了。他正想着该怎样从风火堂这帮人手里脱身，眼睛一转，却正好看到旁边桌子坐的三个人。
那三个人里，有两个公子哥和一个小丫头。小丫头一副丫鬟打扮，此刻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约摸是那两个公子哥的跟班。
那两个年轻公子就有意思了。
一个公子哥看着约摸将近二十岁的年纪，双目有神，身上一股朗然正气。一身天青色锦服，衣服上纹云描银，嘀哩咣啷地挂了一堆配饰，发冠镶珠，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公子。他手边的剑尾坠着块玉佩，分明就是去年让天机山庄以天价拍得的美玉寒生烟，想来这公子哥就是传闻中天机山庄庄主与当朝户部尚书的独子了。李莲花再仔细一看他，差点气乐了：这方大公子腰间竟还悬了块百川院的刑牌，上面还明晃晃地写了石水二字。
另一个公子哥看着年纪要小一些，一双丹凤眼透着年轻人专属的清澈，就是脸上平平淡淡，没什么表情。他穿得一身翠绿，也是大袖袍衫，竹制的发簪上还耷拉出来几片竹叶，绿油油的。他腰间倒是只挂了块与他衣服颜色极不相称的红色石蒜花形状的玉，没有百川院的牌子。此刻，这小公子正捧着个盛着水的竹筒，往李莲花这边瞅。
送上门来的帮手，不用白不用。李莲花在心里一打定主意，就出口去激风火堂的人，逼他们再对自己动手，打算借这方大公子之力脱身。
那风火堂的管事正在气头上，李莲花三两句就把他火气撩得噌噌上涨。左右打一次也是打，打两次也不差，他立刻就要再上手狠狠抡这家伙一锤，让这不知好歹的医生尝尝自己的厉害。
结果他才刚有动作，那医生不知怎的，就又飞了出去。管事还没来得及想自己什么时候练成了隔山打牛的功夫，就见那个穿着最为华贵的公子哥怒了，一脚踹在他当胸处，反把他给踹飞了出去。
咔嚓一声，管事砸在了客栈酒桌上，那刚被李莲花砸过一回的桌子实是承受不住这重量，从中间裂了开来。
又是咔嚓一声，风火堂另一个人也被踹到了桌子上，于是客栈的桌子又少了一张。
诶哟诶哟，这小家伙这么凶，不知道爱惜点人家的桌子，就算有钱也不是这么个造法啊。
李莲花脸皮抽抽，不忍去看那满地桌椅碎片的惨状。他别过头去，却看到另外那个年轻的小公子手里还捧着他的竹筒，站在边上，正慢悠悠地喝水。
许是发现了李莲花在看他，那小公子顺着李莲花的视线往自己手里的竹筒看去，迟疑片刻，还是把竹筒给李莲花递了递：“你喝水吗？”
方大公子在那里打得热闹，这小公子却在这里吨吨吨喝水，也是有意思。李莲花也是洒脱的人，反正看方大公子一个人足以应付那些人，他也就笑眯眯地接过了那竹筒，在那小公子有些不甘不愿的眼神里，就着筒边喝了一口——
“好……水。”
按李莲花的习惯，喝了别人的东西，是要道声谢谢的。依常理而言，他应该夸“好酒”或“好茶”，但那竹筒里非酒非茶，就是普通的水，让他舌头打了个结，夸出来了句奇奇怪怪的“好水”。
那小公子仿佛没感觉到李莲花话语中间那不自然的磕绊，爱惜地拿回竹筒后，还赞同道：“水是好东西，要常喝。”
“嗯，常喝。”李莲花应了一句，又去看方多病。
此刻方公子已经以一己之力折服了风火堂的所有人和客栈大堂几乎所有的桌子，一甩刘海，邪魅一笑，似乎对自己的成就很是满意。
他唤小二出来解释情况，那小二哪敢不应这煞星，赶忙把事情给解释了一遍。他见方多病把风火堂的那群人都给揍了，言语里就偏李莲花偏得很，全没有前几日和别人咬耳朵，说李莲花装腔作势不救人的影子。
李莲花心里暗自发笑，但在方多病朝他看过来时，还是配合地演出了一副柔弱无辜的样子。在方多病孔雀开屏似的报出百川院的名号时，李莲花还拿手狠狠地朝风火堂的人点点，把狐假虎威这个词演到了极致。
风火堂的人原本见方多病打扮得招摇，就猜他是哪家得罪不起的公子哥，此刻听他报出百川院的名号，态度更是好得不行。但他们认定了李莲花能把妙手空空给救活，只好装傻充愣，言说自己没有犯事，想把方多病给糊弄过去，让他找不到理由来管这档子闲事。
若是碰到个稍有点江湖经验的人，被他们这么一说，多少也会配合几分，但奈何他们遇到的是初出茅庐的方大公子。方大公子直接拿一堆虚无缥缈的大道理扔到他们头上，话语间并无实证，他还洋洋自得，觉得自己说得一点没错。
——但是没错归没错，风火堂的人若是真没犯事，你百川院也管不到他们啊！
李莲花在心里连连叹气，又去看那小公子，想着他或许能来救场。
那小公子仍捧着他那竹筒，时不时地抿一口，专注地盯着方多病，活像在看戏。见李莲花看他，他还迟疑了片刻，才把竹筒放到唯一一张完好的桌子上，啪啪啪鼓起了掌：“说得好！”
得，这也是个靠不住的主。
李莲花只好亲身上阵，跟着那小公子一起鼓起了掌：“好，说得好！说得太好了！”
等到其他人把视线转到他身上，李莲花才开始了自己的救场表演。他一副慷慨凛然的样子，朝方多病告状：“这位小兄弟，你是刑探是吧，你来得正好！他们、他们杀了人！”
李莲花把“杀了人”几个字念得铿锵有力，显得悲愤至极。
果不其然，一听李莲花这句话，原先还有些尴尬的气氛突然凝滞起来。方多病那些大道理套不住他们，但杀人的罪名可不好摆脱。
那风火堂的管事脸色都变了。刚还趾高气昂的，现在只好朝方多病躬身拱手，开始狡辩：“我们杀的都是该杀之人，只是不该在此刻死……”
一听风火堂的人认下了杀人的罪名，李莲花连忙趁胜追击：“你说几刻死就几刻死，阎王殿是你家开的啊！”
这可是一句话就把风火堂的人钉死了胡乱杀人的罪名，那风火堂的管事气得又想对他动手。李莲花连忙又往方多病身后躲，还不忘告状：“你看，还瞪我呢！”
眼看是出了杀人的大事，方多病也冷静下来，就要让两边别再争吵，先处理正事为先。他才刚要开口，却又听到了掌声。
几人转头，就看到那翠绿衣裳的少年公子正一本正经地鼓着掌，还朝风火堂的人斥道：“阎王殿可不是你家开的！人该几刻死就得几刻死，你乱搞是要出事的！”
这话说的。
连方多病都觉得啼笑皆非，现在是出了杀人的大事，这家伙怎么还在这里吵架，吵得和小孩子似的。他自认年龄要大一些，赶忙帮着揭了过去：“好了，别吵了。人在哪里，带我去看看。”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一
